在“百度网鲁迅吧”读到一条消息:【王志文还原“人间鲁迅”:…电影《黄金时代》曝光“人间鲁迅”特辑和一组鲁迅人物剧照。王志文饰演的鲁迅非常日常、非常人情世故,将用爱抽烟喝酒更爱唠嗑的“饭局达人”形象,还原生活中的鲁迅。】
——我看所谓“还原”,和三十多年前“不要神化”是一回事,再说穿一点,也就是“揭露真相”。总之,不是什么新玩意。
这戏法记得陈丹青也玩过,他那《鲁迅的好看和好玩》,曾让我看得眼花缭乱,很佩服。但后来翻看鲁迅原作多了,发现鲁迅并不像他“还原”来的那么“好看”和“好玩”,于是写了《能这样地谈鲁迅的么?——我看“鲁迅的好玩”》、《鲁迅是这样子的么?——谈“鲁迅的好看”》,指出他“还原”的走样。
后来不见有什么新的“还原”,于是想,这活儿恐怕是“说来容易做来难”。
现在“王志文还原”,是把原先抽象的文字描述,化为形象的真人表演,也像是一个“进步”。但所谓的“饭局达人”,我认为是“艺人戏话”。换成“非常日常”的直说,也就是“酒囊饭袋”。
这就使我想起鲁迅先生的一个比方:“譬如勇士,也战斗,也休息,也饮食,自然也性交,如果只取他末一点,画起像来,挂在妓院里,尊为性交大师,那当然也不能说是毫无根据的,然而,岂不冤哉!”(《题未定草(六至九)》)——早先一直觉得这比得太“野豁豁”:天下哪有这样的昏蛋?果真有,明摆的就是存心捣蛋。
但现在的事实就是,艺术家们把鲁迅先生的“民族魂”大袍扒掉,“思想家”的高帽摘去,“还原”成“爱抽烟喝酒更爱唠嗑的‘饭局达人’”,也真是“不能说是毫无根据的”。但这能说明什么呢?证明鲁迅先生的那个比方并不豁边,世上的昏蛋确是有的。可悲的是,“岂不冤哉”轮到了他自己!
关于鲁迅“非常日常”的样子,见得最多的许广平曾这么介绍:【他彻头彻尾是一个日常见到的普通的平凡人,然而一切普通的平凡人为什么及不到他的万一呢?他说:“我不玩,我把我的时间都用到工作上。”…有时也会去看电影。更多的时候是把工作方式变换来作休息。他绝不是清教徒,叫人家板起面孔来过日子。…成天东家跑跑,西家坐坐,说长道短,是他所最怕的。如果有朋友在他工作的时候来谈天了,就是很要好的老朋友,他也会毫不客气的说:“唉,你又来了,没有别的事好做么?”(《关于鲁迅的生活》)】
——以此来对照“王志文还原”,最大的对不拢就是:“说长道短”的“唠嗑”,恰恰是鲁迅“所最怕的”!“非常日常”的鲁迅,应该是“工作达人”。捏造“‘饭局达人’形象”的鲁迅,不说是故意鬼化,至少是以偏概全,冤枉了鲁迅。
这里许先生所说鲁迅的“毫不客气”,应该只对“很要好的老朋友”的。对一般的不识相,先生不会“板起面孔”的。我举萧红说的“笑话”为证——
【有一天下午鲁迅先生正在校对着一本别人的著作,我一走进卧室去,从那圆转椅上鲁迅先生转过来了,向着我,还微微站起了一点。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一边说着一边向我点头。
刚刚我不是来过了吗?怎么会好久不见?就是上午我来的那次周先生忘记了,可是我也每天来呀……怎么都忘记了吗?
周先生转身坐在躺椅上才自己笑起来,他是在开着玩笑。】(《回忆鲁迅》)
——既然“每天来、上午来过又来”,那么“好久不见”就是讽刺的反话。而闯在“鲁迅先生正在校对”的工作时,就应该受到“唉,你又来了…”的责怪。鲁迅先生所以没有“毫不客气”,说明来者不是“很要好的老朋友”。这里要说“他是在开着玩笑”,那就是“触人霉头的玩笑”!
这么简单的道理,“一代才女”却不懂。而且她这样的“拎不清”,甚至还“无独有偶”——
【梅雨季,很少有晴天,一天的上午刚一放晴,我高兴极了,就到鲁迅先生家去了,跑得上楼还喘着,鲁迅先生说:“来啦!”我说:“来啦!”
我喘着连茶也喝不下。
鲁迅先生就问我:
“有什么事吗?”
我说:“天晴啦,太阳出来啦。”
许先生和鲁迅先生都笑着,一种对于冲破忧郁心境的展然的会心的笑。】(同上)
——见“太阳出来”也要大惊小怪,证明鲁迅说“才子原是多愁多病,要闻鸡生气,见月伤心”(《上海文艺之一瞥》)之言不谬,有“才”者的神经就是与众不同。不过由我来看,萧才女把人家没话可说的笑,理解为“会心”,真有点像上海话所说,“拿人家的客气当福气,自我感觉太好”。因为鲁迅开口就是“有什么事吗”,可见他对“出太阳”木知木觉,关心的还只是“事情”。
我拉来这两段“才女轶事”,绝不是要笑话萧红。而是说,要说鲁迅的“非常人情世故”,喏,这些才是!
鲁迅先生非常看重“时间”,他曾这样说:“美国人说,时间就是金钱;但我想:时间就是性命。无端的空耗别人的时间,其实是无异于谋财害命的。”(《门外文谈》)但是生活中的鲁迅并不“叫人家板起面孔来过日子”的,眼前对这位三天两头来“谋财害命”的才女,他只是“笑着”拉倒。
《黄金时代》大概不会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