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医日记】没有仇视过医生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
一（拖班）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下班，已是三十多小时；今晚拖班，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之前的三十多小时，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某的儿子，何以看我两眼呢？
我怕得有理。
二（夜班）
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查房，赵某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根，晓得他们布置，都已妥当了。
我可不怕，仍旧查我的房。前面一伙小孩子，也在那里议论我；眼色也同赵某一样，脸色也铁青。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么仇，他也这样。忍不住大声说，“你告诉我！”他们可就跑了。
我想：我同赵某有什么仇，同病房的人又有什么仇；只有几天以前，把疑病女士的陈年流水病志，拍了几下，疑病女士很不高兴。赵某虽然不认识他，一定也听到风声，代抱不平；约定病房的人，同我作冤对。但是小孩子呢？他们还没有涉世，何以今天也睁着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这真教我怕，教我纳罕而且伤心。
我明白了。这是他们娘老子教的！
三（领悟）
晚上总是睡不着。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
他们——也有给政府打枷过的，也有给媒体掌过嘴的，也有网兽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房贷逼死的；他们那时候的脸色，全没有昨天这么怕，也没有这么凶。
最奇怪的是昨天门诊的那个女人，打他儿子，嘴里说道，“老子呀！我要踹你几脚才出气！”他眼睛却看着我。我出了一惊，遮掩不住；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便都哄笑起来。陈师弟赶上前，硬把我拖回科里了。
拖我回科，科里的人都装作不认识我；他们的脸色，也全同别人一样。进了值班室，便反扣上门，宛然是关了一个犯人。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细。
前几天，邻省的患者来住院，对我师兄说，他们省里的一个医学生，给患者砍死了……我插了一句嘴，患者和师兄便都看我几眼。今天才晓得他们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样。
想起来，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
他们会砍死医生，就未必不会害我。
你看那女人“踹你几脚”的话，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患者的话，明明是暗号。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这就是残害医生的家伙。
照我自己想，虽然不是恶医，自从拍了患家的病志，可就难说了。他们似乎别有心思，我全猜不出。况且他们一翻脸，便说人是恶医。我还记得师兄教我做论，无论怎样良医，翻他几句，他便打上几个圈；原谅恶患几句，他便说“翻天妙手，与众不同”。我那里猜得到他们的心思，究竟怎样；况且是要残害的时候。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近来时常砍杀医生，我也还晓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媒体一查，这媒体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治病救人”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屏都写着四个字是“残害医生”！
书上写着这许多字，患者说了这许多话，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看我。
我也是医生，他们想要残害我了！
四（惊梦）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某的儿子又吼起来了。
狮子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五（对策）
我晓得他们的方法，直捷杀了，多是不肯的，而且多也不敢，怕有祸祟。所以他们大家连络，布满了罗网，逼我自戕。试看前几天疗区患者的样子，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解下腰带，挂在梁上，自己紧紧勒死；他们没有残害医生的罪名，又偿了心愿，自然都欢天喜地的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
最可怜的是我的师兄，他也是医生，何以毫不害怕；而且通过洗脑麻痹我，让我放松警惕，进而间接合伙残害我呢？还是历来惯了，不以为非呢？还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纵呢？
我诅咒残害医生的人，先从他们起头；要劝转残害医生的人，也先从他们下手。
六（现实）
其实这种道理，到了现在，他们也该早已懂得，……
忽然来了一个患者；年纪不过十七八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满面笑容，对了我点头，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问他，“残害医生的事，对么？”他仍然笑着说，“不是被医生残害，怎么会残害医生。”我立刻就晓得，他也是一伙，喜欢残害医生的；便自勇气百倍，偏要问他。
“对么？” ……
他不以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
“不对？他们何以竞相残害？！”
“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邻省现害；还有媒体上都写着，通红斩新！”
他便变了脸，铁一般青。睁着眼说，“有许有的，这是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便对么？”
“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在意，你在意便是你错！”
我直跳起来，张开眼，这人便不见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年纪，竟已萌生恶念，居然也是一伙；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还怕已经教给他侄子了；所以连小孩子，也都恶狠狠的看我。
六（症结）
自己仇视医生，又怕被医生害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
去了这心思，放心治病走路吃饭睡觉，何等舒服。这只是一条门槛，一个关头。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互相劝勉，互相牵掣，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
七（挣扎）
大清早，去寻我师兄；他立在护士站找空床，我便走到他背后……格外沉静，格外和气的对他说，
“师兄，我有话告诉你。”
“你说就是，”他赶紧回过脸来，点点头。
“我只有几句话，可是说不出来。师兄，大约当初患病的人，都仇视过一点医生。后来因为疗效不同，有的不仇视医生了……有的却还仇视。”
“曹操杀了华佗，还是一直从前的事。谁晓得从那以后，一直杀到同仁；从同仁，一直杀到哈医，杀到北医……”
“他们要残害我，你一个医生，原也非无法可想；然而又何必为其开脱，明知故纵呢。仇视医生的患者，什么事做不出；他们会害我，也会害你……但只要转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是人人太平。虽然从来如此，我们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
当初，他还只是冷笑，随后眼光便凶狠起来，一到说破他们的隐情，那就满脸都变成青色了。走廊里立着一伙人，赵贵翁和他的儿子，也在里面，都探头探脑的挨进来。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着；有的是仍旧青面獠牙，抿着嘴笑。我认识他们是一伙，都是仇视医生的人。可是也晓得他们心思很不一样，一种是以为从来如此，应该仇视的；一种是知道不该仇视，可是仍然要仇视，又怕别人说破他，所以听了我的话，越发气愤不过，可是抿着嘴冷笑。
这时候，师兄也忽然显出凶相，陈师弟也气愤愤的直走过来。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对这伙人说，
“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残害医生的人，活在世上。
“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病死尽。即使生得多，也会给真的疾病除灭了，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同虫子一样！”
那一伙人，都被陈师弟劝走了。师兄也不知那里去了。陈师弟劝我回值班室去。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横梁和椽子都在头上发抖；抖了一会，就大起来，堆在我身上。
万分沉重，动弹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死。我晓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挣扎出来，出了一身汗。可是偏要说，
“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残害医生的人，……”
八（妥协）
不能想了。
几十年来人人仇视医生的国度，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师兄正优化着患者的诊治方案，北京航天 711医院又恰恰有医生被砍了，他未必不和在查房里，继续为其开脱，暗暗给我们增加洗脑的剂量。
我未必无意之中，做了残害医生的帮凶……
九（总结）
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
十（呼吁）
没有仇视过医生的孩子，或者还有？
救救孩子……
十一（后记）
某君昆仲，今隐其名，皆余昔日在医大时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渐阙。日前偶闻其一顽疾；适归故院，迂道往访，则仅晤一人，言病者其师弟也。劳君远道来视，然已早愈，赴某科室候补矣。因大笑，出示日记二册，谓可见当日病状，不妨献诸旧友。持归阅一过，知所患盖“迫害狂”之类。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惟墨色字体不一，知非一时所书。间亦有略具联络者，今撮录一篇，以供医家研究。记中语误，一字不易；惟人名虽皆医患，不为世间所知，无关大体，然亦悉易去。至于书名，则本人愈后所题，不复改也。壬辰年四月十四日识。
一（拖班）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下班，已是三十多小时；今晚拖班，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之前的三十多小时，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某的儿子，何以看我两眼呢？
我怕得有理。
二（夜班）
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查房，赵某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根，晓得他们布置，都已妥当了。
我可不怕，仍旧查我的房。前面一伙小孩子，也在那里议论我；眼色也同赵某一样，脸色也铁青。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么仇，他也这样。忍不住大声说，“你告诉我！”他们可就跑了。
我想：我同赵某有什么仇，同病房的人又有什么仇；只有几天以前，把疑病女士的陈年流水病志，拍了几下，疑病女士很不高兴。赵某虽然不认识他，一定也听到风声，代抱不平；约定病房的人，同我作冤对。但是小孩子呢？他们还没有涉世，何以今天也睁着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这真教我怕，教我纳罕而且伤心。
我明白了。这是他们娘老子教的！
三（领悟）
晚上总是睡不着。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
他们——也有给政府打枷过的，也有给媒体掌过嘴的，也有网兽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房贷逼死的；他们那时候的脸色，全没有昨天这么怕，也没有这么凶。
最奇怪的是昨天门诊的那个女人，打他儿子，嘴里说道，“老子呀！我要踹你几脚才出气！”他眼睛却看着我。我出了一惊，遮掩不住；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便都哄笑起来。陈师弟赶上前，硬把我拖回科里了。
拖我回科，科里的人都装作不认识我；他们的脸色，也全同别人一样。进了值班室，便反扣上门，宛然是关了一个犯人。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细。
前几天，邻省的患者来住院，对我师兄说，他们省里的一个医学生，给患者砍死了……我插了一句嘴，患者和师兄便都看我几眼。今天才晓得他们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样。
想起来，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
他们会砍死医生，就未必不会害我。
你看那女人“踹你几脚”的话，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患者的话，明明是暗号。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这就是残害医生的家伙。
照我自己想，虽然不是恶医，自从拍了患家的病志，可就难说了。他们似乎别有心思，我全猜不出。况且他们一翻脸，便说人是恶医。我还记得师兄教我做论，无论怎样良医，翻他几句，他便打上几个圈；原谅恶患几句，他便说“翻天妙手，与众不同”。我那里猜得到他们的心思，究竟怎样；况且是要残害的时候。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近来时常砍杀医生，我也还晓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媒体一查，这媒体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治病救人”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屏都写着四个字是“残害医生”！
书上写着这许多字，患者说了这许多话，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看我。
我也是医生，他们想要残害我了！
四（惊梦）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某的儿子又吼起来了。
狮子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五（对策）
我晓得他们的方法，直捷杀了，多是不肯的，而且多也不敢，怕有祸祟。所以他们大家连络，布满了罗网，逼我自戕。试看前几天疗区患者的样子，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解下腰带，挂在梁上，自己紧紧勒死；他们没有残害医生的罪名，又偿了心愿，自然都欢天喜地的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
最可怜的是我的师兄，他也是医生，何以毫不害怕；而且通过洗脑麻痹我，让我放松警惕，进而间接合伙残害我呢？还是历来惯了，不以为非呢？还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纵呢？
我诅咒残害医生的人，先从他们起头；要劝转残害医生的人，也先从他们下手。
六（现实）
其实这种道理，到了现在，他们也该早已懂得，……
忽然来了一个患者；年纪不过十七八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满面笑容，对了我点头，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问他，“残害医生的事，对么？”他仍然笑着说，“不是被医生残害，怎么会残害医生。”我立刻就晓得，他也是一伙，喜欢残害医生的；便自勇气百倍，偏要问他。
“对么？” ……
他不以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
“不对？他们何以竞相残害？！”
“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邻省现害；还有媒体上都写着，通红斩新！”
他便变了脸，铁一般青。睁着眼说，“有许有的，这是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便对么？”
“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在意，你在意便是你错！”
我直跳起来，张开眼，这人便不见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年纪，竟已萌生恶念，居然也是一伙；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还怕已经教给他侄子了；所以连小孩子，也都恶狠狠的看我。
六（症结）
自己仇视医生，又怕被医生害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
去了这心思，放心治病走路吃饭睡觉，何等舒服。这只是一条门槛，一个关头。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互相劝勉，互相牵掣，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
七（挣扎）
大清早，去寻我师兄；他立在护士站找空床，我便走到他背后……格外沉静，格外和气的对他说，
“师兄，我有话告诉你。”
“你说就是，”他赶紧回过脸来，点点头。
“我只有几句话，可是说不出来。师兄，大约当初患病的人，都仇视过一点医生。后来因为疗效不同，有的不仇视医生了……有的却还仇视。”
“曹操杀了华佗，还是一直从前的事。谁晓得从那以后，一直杀到同仁；从同仁，一直杀到哈医，杀到北医……”
“他们要残害我，你一个医生，原也非无法可想；然而又何必为其开脱，明知故纵呢。仇视医生的患者，什么事做不出；他们会害我，也会害你……但只要转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是人人太平。虽然从来如此，我们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
当初，他还只是冷笑，随后眼光便凶狠起来，一到说破他们的隐情，那就满脸都变成青色了。走廊里立着一伙人，赵贵翁和他的儿子，也在里面，都探头探脑的挨进来。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着；有的是仍旧青面獠牙，抿着嘴笑。我认识他们是一伙，都是仇视医生的人。可是也晓得他们心思很不一样，一种是以为从来如此，应该仇视的；一种是知道不该仇视，可是仍然要仇视，又怕别人说破他，所以听了我的话，越发气愤不过，可是抿着嘴冷笑。
这时候，师兄也忽然显出凶相，陈师弟也气愤愤的直走过来。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对这伙人说，
“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残害医生的人，活在世上。
“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病死尽。即使生得多，也会给真的疾病除灭了，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同虫子一样！”
那一伙人，都被陈师弟劝走了。师兄也不知那里去了。陈师弟劝我回值班室去。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横梁和椽子都在头上发抖；抖了一会，就大起来，堆在我身上。
万分沉重，动弹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死。我晓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挣扎出来，出了一身汗。可是偏要说，
“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残害医生的人，……”
八（妥协）
不能想了。
几十年来人人仇视医生的国度，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师兄正优化着患者的诊治方案，北京航天 711医院又恰恰有医生被砍了，他未必不和在查房里，继续为其开脱，暗暗给我们增加洗脑的剂量。
我未必无意之中，做了残害医生的帮凶……
九（总结）
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
十（呼吁）
没有仇视过医生的孩子，或者还有？
救救孩子……
十一（后记）
某君昆仲，今隐其名，皆余昔日在医大时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渐阙。日前偶闻其一顽疾；适归故院，迂道往访，则仅晤一人，言病者其师弟也。劳君远道来视，然已早愈，赴某科室候补矣。因大笑，出示日记二册，谓可见当日病状，不妨献诸旧友。持归阅一过，知所患盖“迫害狂”之类。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惟墨色字体不一，知非一时所书。间亦有略具联络者，今撮录一篇，以供医家研究。记中语误，一字不易；惟人名虽皆医患，不为世间所知，无关大体，然亦悉易去。至于书名，则本人愈后所题，不复改也。壬辰年四月十四日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