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盈儿就在那里,浸润在月光里,闭着眼睛,带着很安然的笑意,还是当年的样子,温润谦和,带上些少年的纤弱。
我用手小心地触碰他时,他忽然睁开眼睛,眸色如墨般漆黑看不见终极,却又定定地盯着我,直到让我泛起一片寒意。
他就那样望着我,或是望着远处不知何方的东西,像是在悠悠风雪里勉力寻找一个落脚点般执着。
但是最终,我还是在因为身上刺骨的寒冷开始苏醒,发现自己真的躺在冰冷的池水中,只闻见水藻的腥臭味儿,和盈儿不断狰狞的模样,忽然,他变成了刘邦,刘邦离我不过一寸的脸上,尚且可以看见彭城之战被龙且划下的一道伤疤,原先结痂的伤疤又翻出血肉,流出脓水,就在我的面前,他定定地看着我,口中发出模糊的一声“娥姁”。
我依旧在寒冷的湖水中不能动弹,没有窒息的痛苦,只有蔓延全身的刺骨寒意,它们鞭笞着我的脊骨,让我觉得浑身都如同针扎的疼痛,而我却无法发出一言。
我有过印象的人几乎一个个出现,管温,赵子儿,戚懿,萧何,韩信,樊哙,他们都直直地,不加掩饰地与我对视,我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想从我这儿获取怎样的秘密,可是,身体可以感受到,他们对我的每一分凝视,都让我更加的疼痛和寒冷。
相比于血肉模糊的尸体给我带来的恶心和心惊,这种漆黑的对视更让我觉得浑身发抖,却又无法自拔般的难过,我不觉得我愧对他们什么,但是他们分明是在用目光对我诘问,让我不知所措。
终于,我在一阵馥郁的甜腻香气中醒来,周遭蔓延来一阵温暖,带着香料的暖风习习。
我醒来时,脑海中还是深陷冰冷的湖水中笑得苍白又安祥的盈儿,怔怔地望向顶上,雕刻着盘旋的凤凰,华美得宛如当年绮丽鬼魅的夕阳。
戴青在一旁站立着,微微抿着唇,颤抖的手指显出几分无奈和惶然,床头的阿嫣静静地沉睡着,处子的沉静和安宁,她那般的清丽柔弱,我却不知如何护得她安宁,她是鲁元血脉的延续,又萦绕着盈儿身上特有的气息,我老迈以后,也几乎是从她的眉眼流转,一举一动才勉强窥得以往的回忆。
青铜狻猊香炉还在氤氲起模糊的烟气,一时间,隔着帘幔跪着的宫人的身影都变得渺远起来,仿佛与我已经是隔世多时了。
戴青听见动静,掀帘缓步走开时,阿嫣忽然发出一声呢喃,醒转了过来,清澈的眼眸凝视着我,虽然温柔,却让我浑身冰冷,比梦中的可怖景象还让我心悸,因为,她的眼眸里仿佛映出了恭儿的小小身影,还有她勉强算成为母亲后,又失去儿子的悲伤,这掩盖了她原本的模样,我的阿嫣,与那些人的面容终究同化成了一样的。
他们怔怔地望着我,哭诉着,谴责着,把所有的痛苦疯魔都凝成了一双黑色的瞳仁。
戴青回来后,在我耳边低语道:“太皇太后,禄将军,产将军来了。还有吕五娘子。"
我的体力已经在盈儿死后的八年间每夜的梦靥耗尽了,我勉强点点头。
吕禄快步走来,在帘幔的阴影下显得极为气宇轩昂,还带着一丝迫不及待的神色,后面跟着阿产,他稳重着跟在阿禄后面,和阿禄相比,却明显少了几分果敢,倒显得有些犹豫和孱弱。
我默然地摇了摇头,对着注视着我的阿嫣轻声道:“阿嫣,你先回去吧,好好保重身体,就算阿婆不在了,你也得拿出太后的气势来。”
阿嫣轻声答应了一句,眼眸里的盈盈泪水终究为我滴落了。她扶着侍女的手缓缓立起,身形纤弱却脊背挺直,负担着沉重枷锁般的无奈和悲壮,我的眼里恐怕再也看不见如栀子花般沉静美好的小阿嫣了。
吕禄极为轻慢地唤了一声太后娘娘慢走,我心微微一惊,看着阿嫣不回头地断然离去。
他掀开帘幔后收敛了几分得意,摆出一副庄重肃穆的模样,嘴唇紧抿,眼里却闪现着不明意义的光芒。吕产站立一旁,有些无措尴尬的样子。
忽然,从帘后走来一个女子,不过二八年华,几乎是我年轻时的模样,她还是那样的好看,有着天真少女的明媚张扬,却浸润着我的强硬和果敢。
她微笑地望向我,端起还散发着苦气的汤药,坐至我身旁,连着吕禄都不敢开口制止,只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她喂了我一口苦涩的汤药后。
对着兄长吕禄挑挑眉,唤道:“阿哥,你不赶紧儿说要事么,否则如何好打扰姑母休息。”
吕禄诺诺应了,一改从前的神气,三人一起跪下,阿禄低声道:“不知姑母如何打算新君呢?”
我闻言一怔,当年的恭儿已经死在我手上了,如今刘氏的孩子又能指望谁呢,刘恒在远处荒淫糜烂,却好似死死一刻不放松似的盯着长安。
我望着阿禄激动却极力克制的眼神,哪里不明白他们的,吕氏一族的想法?
可惜,他们却不明白,朝堂里多少人对我,对吕家恨之入骨,我死后,吕家没有可以镇住朝堂的人,只能大势已去,归于湮没,我们曾经的辉辉楼阁不过只能是墓前的一抔黄土。
我望着阿禄,抑制不住地叹了口气道:“这件事哀家无能为力,只有靠你们了。只是,若你们愿意全身退隐,不问朝事,或许可以躲过一劫。”
五娘子的脸上写满了早已明了的漠然,她声音轻微,却充满了压抑的怨怼,她道:“可恨我没生为男子。”
吕禄一颤,哀声道:“只有姑母应允了,吕氏的荣华就不会断绝了。”
我想好好责骂阿禄,却没有了心思,也没有了力气,我觉得这个长信宫寒冷极了,每一寸温度的寒冷,就象征着我离人世又远了一步。
吕伊转身看着吕禄,冷冷道:“阿哥还不明白吗,姑母说没有办法,我们便无能为力了。快些回去吧,不要打扰了姑母休息。”
她又喂我喝下剩下的汤药,柔声道:“姑母,伊儿给您叩首,姑母必定长乐无极。”
他们一个个的离去,为着自己的前途奔波,老实跪在帘外,宫门的黑压压的宫人与刘邦死时几乎一模一样,可是转眼间,这不过如同一场风烟,过去了就不再有痕迹了。
我知道我离死不过一步,却还是恐惧顾虑着远方不知何处的死亡,我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去,春日,周围却没有一丝留下过的人气。
而陪伴在我身边的人,却在心中没有我一点分量。
我看见漫天风雪下的我还一人踟蹰而行,在这个世上留下唯一的印记,寒冷的烈风不知为谁而哀鸣,睫毛上的雪融化,滴入我眼中尚且寒冷而哀痛,转旋而下的雪里我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风雪在我身上,一遍遍冲刷着我的身体。
我原以为我来路艰难,去路辉煌,却不知我来路艰难,去路却如此的寂寥。
我的身边没有一人相陪,就连我可怜的记忆都在消散。
沛县的乡下一间小小的草屋里,两位白发老人对弈,一个穿着麻衣,斜倚着槐树,嘴里咀嚼着桃花瓣的老人笑道:“你当年不是为如今的太皇太后算过命吗?”
对面的玄衣老者微微带上几分笑意道:“要不是你,我还不愿再提呢。”他的神色忽然肃穆起来道:“当初,我看着那妇人的丈夫来了,就不好当面说了,其实,那男人的一半贵气也是因为女子,只是怕男子听了不悦,便没有讲了。”
一个童子小跑过来,叫道:“师父,真是奇了怪了,怎么昨日还好好的桃花今儿一下全落了呢?”
玄衣老者回首一望,整株桃花树仿佛哀悼似的,顷刻落下,落下的桃花如云霞般壮烈凄美,而落下的花瓣却与尘泥混杂,零落蹂躏成一滩烂泥。
风雪中,我的眼前盖上了一片柔软粉嫩的花瓣,我抬眼望去,好似还是沛县村头的那一株桃花,枝桠上累满了粉嫩的桃花,盛放着故土的灼灼其华。
她,干净如新,仿佛没有受过一丝一毫的攀折蹂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