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童
路灯在十二点之后特别亮。
这是我从唯一一次离家出走中得到的结论。也就是说,这结论并非靠比较得来。
人缺乏体验。在这一生中,没有经历过的太多太多。
然而人却总可以得出一些结论,哪怕只经历过一次,信誓旦旦的样子。
比如爱了一次就说会永远爱。
到十二岁为止,我只得出过那样一个结论——路灯在十二点之后特别亮。
这话其实不无道理。十二点后,夜尤其深,于是灯特别亮。
那夜的路灯沿着我家屋子后的小巷按一定距离排列。我百无聊赖地走在路上,看到一个空易拉罐就奔上几步用力踢开去。站着原地定定看着它滚到路灯杆边,被反弹出一些,再慢慢滚着靠过去。
我无处可去,但拒绝回家。
在关于路灯的结论之前其实心里酝酿过另一个结论,即幸福是个肥皂泡,美丽,但无法信任。
但是这个念头我始终没有说出口——我还是害怕不幸福。
那个个头比我矮的影子一直跟在后面。
邻居家的孩子有时候实在讨厌。邻居家的阿姨也是。别人家吵架要他们管什么?说什么离婚也要想想孩子。
我是肥皂泡里的那块光斑,飞起来的时候最耀眼,可因为最薄而极早破碎。
那影子和我保持着三步的距离,经过一个又一个路灯,一会儿短而清晰,一会儿又淡开去,没了轮廓。它有时跑上来站在我的影子面前定住,然后再次被我越过。
就这样,周而复始,直到三点,小巷被我来回走了无数次。后来它蹲在了巷子中央,托着下巴,目光钟摆般地跟随我。
最后它站起来,「我们回去吧。」
「你回去。」
「那你跟我回去。」
「本来就不关你的事,跟着跑出来干吗?」
我垂着双臂梗着脖子冲他嚷,他由此抿着嘴唇垂下了眼睑看地面,半晌,他抬起眼直直看我。
「你、没别处可去的。」他的表情勇敢着,「不然,我就跟着你。」
他说我无处可去。他知道了我走投无路又没人要。他那么确信地等着我回头。然后我伸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啪!」
「你跟着我又能怎么样?!了不起啊?」我瞪着他涨红了的脸,「有本事就一直跟着,然后一起饿死。」
他的眶里噙着一些闪烁的东西,我仰头看这些扑飞着蝇蛾的灯光,再去看他的脸时,已经分辨不出泪水的形状。
伸手推了他一把,「你走吧。我这里蹲一会儿。」
他比我还快,一屁股蹲了下来,三点时候的灯光也很亮。我站着他蹲着,影子短而明显,好像刚认识那时候的大小。
一时间我的脑子疲于回忆我和他最初的模样,唯独盼望黎明来临,以证明我出走一夜的倔强,以熄灭旺盛了一夜的灯光。
影子淡起来,然后同色于地面。它们消失。
他说,在中,没别的地方可以去了,还有我和你作伴。
我摸了摸他有些肿起的腮帮子,端起碗喝了口豆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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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里的时候,我有点疲乏。
熬到半夜才出来这么一个片断,我怀疑是不是能在有天给的deadline之前完成它。
他曾许诺,若是完成了这个故事,就给我半年的假期去印度。
「昌珉,整整半年哦,我给你钱,你去痛快地玩,然后回来帮我完成这部电影。」
有天只是梦到了两个抱在一起的木偶,却要我写这么个叫木偶的剧本。他执著于一些出自神秘主义的暗示,认作是灵感,不肯放过。
可有趣的是,这灵感还得交给我去完成。
其实我给报纸和杂志连载赚得的稿费远足够支付自己去印度的费用。和有天也没有什么雇佣关系。
仅仅是,他擅长想象,我惯于思考,在沉默的时候做这些事,随后圆一个肥皂泡一样的梦,并且不管它是否会有很多人仰望。
他趴在阳台栏杆上把一对从布拉格带回来的木偶交给我,「喏,梦到的就是这样的木偶,你拿去做个参考。」
我看也没看就拿在手里,「朴导演,写剧本并不是临摹,看到什么就画什么的。」
「我知道,要是看到的就是发生的,那这个世界就简单了。」
「你想要什么样的故事?」
「一个或者两个,隐忍的直白。」
「我只讲一个故事。」
「那样也好的。」
刚过了立春的夜,渐渐暖起来,风吹进七楼的阳台,徜徉得我只剩下想象,并顾不得留下只字片语。
我只讲一个故事。
这口气好像飞机上那个坐在我身边的小姑娘点餐时说,我要一个汉堡,但是不要两边的面包片和中间的肉。
一本正经又实在令人发笑。
在中肯定也这样认为。他笑着把小女孩的要求写了下来,然后问我要什么。
我举着抬头纹盯了他半天,说,把她不要的面包片和肉给我吧。
他稍稍瞪大了眼看我,然后顺着机座间的通道走到了后面。
在那趟旅行结束之后很久,我在傍晚的楼道里看到他拿着钥匙开我对面人家的房门时,也只是那样举着抬头纹看着他的后背,然后把垃圾丢进回收通道,再回到自己的屋子里。
随后的晚上他敲了我的门。
「打扰。」
「你好。」
「啊、是你。」
「嗯,什么事?」
「我是新来的邻居,住对门,这是一点礼物,请收下。」
「这是家乡特产?」
「一袋香红粉,是工作途中捎带来的。」
「什么地方的?」
「印度。」
我没有问他的名字。反正他每个月份里住在对面的日子不会超过五天,我知道了也没出叫去。
他也没有问我的名字。
名字重要么?
我只讲一个故事。
我和有天说定,既然给了我题目和主旨,故事和线索任我组合,他不要给任何意见。我精力有限,全力付诸于一个故事,也许会牵扯进很多琐碎的经过,有时无法自拔。
他自然同意。
「只是,」他点着了一支555香烟,「你活到现在大致一帆风顺,能有什么过往让你过度沉浸其中呢?」
「时光而已,你别管。」
「得得,我不管,你能投入最好。」
他把烟插进烟灰缸捻灭,站起身来,「deadline,下一个春天。」
好的。然后去印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