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燕】苦菜黄
依稀记得那一年，大约摸是1936年吧，曾经被深深刻在史书上，却没有记下的山坡上，仲春漫山遍野的葱茏。
春燕的步伐倒是轻快，草鞋的底子踏在山石上“沙沙”地响。她紧走几步，把头向后一扭，咧着嘴笑：“耀，快点，不然该掉队了。”
“这臭丫头。”王耀嘴里暗暗嘟囔一句，却又害怕叫春燕听见，赶快又闭了嘴。他将肩上行李的带子松了松，换了个姿势拎着。好在现在还是春天，不时有新鲜的风吹过，裹挟着草叶的气味，他并不觉得很累。
快走几步跟到春燕身侧，他暗自摇头，果然，这丫头什么行李都没背，站着说话不腰疼。 快赶上的时候，王耀注意到了春燕的眼色。于是顺着她的意思伸出手去，果然被一把握住手腕，拉到了她身旁。
春燕想必是用力了，青葱的指甲稍稍陷了点进去，留下若隐若现的一道红印。
王耀低头对着自己手腕吹几口气，同春燕并了肩向前赶，并无多言。
步子急得很，怎么来得及驻足停留，怎么来得及去赏那山地上烂漫的油菜花？
匆忙赶到半山腰时，前面的队伍也已经停了下来，手脚快的，柴火已经哔剥哔剥地燃起了火苗，暖洋洋的正合时宜。
这个时节能挖来食用的野菜不多，采来采去仍旧只是荠菜面条菜那几样。不过值得庆幸的事情也有，这些个野菜在山上倒是不少，随处可见，怎么挖都挖不完的。
一口小锅的底上打着补丁，已经盛上了水，烧的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锅不大，煮的菜汤也只是够一两个人吃的。
王耀坐在锅前头，正低头拨拉着柴火，听得脚步声，便知道是春燕从那边空地回来了。抬头才发现，她收获的可不止手里那一把菜，她朴素了好久的发髻上重又簪上了新摘的花朵，在灰暗的军衣中亮的扎眼。王耀没说话，只对她“嗤”地一笑。
两个人并肩而坐，灰绿色的军衣和山体几乎融为一体，看起来，并没有任何问题。
同行的大多数兵望着春燕，怎么也想不出来，一个柔弱如斯的女子会一同踏上这艰苦漫长的行程，而且这姑娘每天还是乐呵呵的，一点也不害怕前方可能会出现的荆棘满路，于是人前大家都道，是个能吃苦的好同志。
然而真相大抵是只有极少数人才能知道的，她和王耀是同乡，模模糊糊仿佛也是青梅竹马的情分，所以才这般形影不离。而那些个不清楚缘由的，人后便是那种不堪入耳的闲话了。也不过是看在他俩年轻，十七八岁，上头极为重视这样的年轻人，才不敢轻举妄动。
那边厢，小锅里的野菜也烧熟了，在沸水里喜人地翻滚。这样的水煮菜，连盐都放的极少，但是吃久了，也就渐渐习惯了这样粗糙的口感。
入口的那一瞬，春燕却轻轻蹙了下眉头。很轻，很难察觉，但是她低着头还是能感受到王耀的眼神。她的头低的很低，额前细碎的刘海被风拂过，几乎要垂到碗里。
“吃絮了？” 她没抬眼，只听见王耀低声这样问。
半晌没听见春燕出声，王耀使劲嚼着嘴里的菜叶子，便明白这丫头是不好意思说了。随手抹了把嘴，把碗放下，他往春燕身边靠了靠，声音带上几分神秘：“这有何难，回头我煮了苦菜给你吃，好好换换口味。”
“苦菜？”
“你再等等，再等上大半个月，就是吃苦菜的好时候了，约摸也就是小满前后，就好了。”王耀托着腮，眼中似是有无限的遐想与期待。
春燕撩一撩被风吹乱的头发，露出她豁然变得明亮的眼神来，嘴上却仍不肯轻易放过，带了几分嘲弄的语气：“看不出啊，你还记得这样清楚，我都把这些零碎事情浑忘了。”
可不是。自从她离家去求学，辗转这些年，那些稻田麦香的琐事已经是陌生得很了。若非此次在征途同王耀相会，她哪还有机会听人说起这些细碎的农谚？
王耀望着她盈盈闪着光的眉眼，心中满是得意：“你可等好了。”
然而行进是不会停的。春燕想，方才的欢笑其实注定只是一瞬，从山腰上向下望，峰峦连绵紧挨着，望不到际涯。
往山上走。最先消失的是花朵，然后是芳草，之后是绿树，最后露出的竟是残留的雪被。 “你经常翻这样的山么？”身上的衣服在此时显得有点单薄了，春燕呵了口气，说的话语也仿佛被模糊了。
“常有。”王耀凝神，无声无息地握住了春燕的衣袖。
其实听她这么说，王耀也曾纳罕过，就算是因为他们起初不在同一队伍中，难不成别的队伍连座山都不曾翻过？然而他到底没有追问下去，高山之上，零零星星的几句对话，都足以耗费掉不少的体力。
春燕的回答只是猛烈地咳嗽了几声，喘着气，死死地拽紧了衣襟。
队伍蜿蜒着伏在山巅，远远望去如同一条龙一般迤逦行去。好容易挨到了扎营休息，风雪已经猛了，无休止地吹刮着人的面庞，粗暴地将雪粒打在脸上。春燕往身上又披一件衣服，不动声色地松开王耀拉着她衣袖的手，低声道：“我回去那边休息了。”
所谓的“那边”，只不过是个最不起眼的小灰帐篷，住了几个随行的女医生，当然还有春燕。只不过其他的女子平日里都是沉默寡言，无事绝不和士兵们接触的，也就只有春燕，天天笑啊闹啊，时时都伴在王耀身侧。
“去吧。”王耀点点头。
然而春燕甫一转身，王耀就觉察到了她更加沙哑的嗓音、滚烫的手心和微眩的双目。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他的确不敢，不敢公然用手去触她的额头，哪怕只是想知道她是否发烧。
他心里焦急，声音也稍微大了些：“你回去，叫医生赶快给你看看。”
春燕“嗯”了一声，跌跌撞撞地往回走。果然还只是个丫头，王耀无奈地想，跟旧时一样，还需要他操心。
旁边倒是也有人啧啧议论的，不过在呼呼的风声之中，几乎微不可闻。倒也有善意的提醒，悄悄伏在王耀耳畔：“就算有医生，药物也早都用完了，没用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王耀紧走几步奔回帐篷，本该洪亮的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好几分，如同被风雪打败了一般：“报告班长，我需要去那边帐篷看看。”
“不许去。王耀你可知道男女有别？这样过去成何体统。”
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王耀怔了怔，思虑片刻又开口争辩：“毕竟是一条人命……”
“几万里的路一路走来，不知道死了多少条人命，那时候没见王耀你开口说一句话，怎么这个时候就这么急了？”
对方没把话说完，王耀知道，如果说明白话将会更加难听。他咬着唇，望着外面漫天飞雪，几乎淹没了整个人群。
下山之际，天气又变成了春天，王耀已经带着大病初愈的王春燕穿梭在花草灌木之中，寻着上山时的一个念想。
春燕的脸色虽然已经好转了许多，但依旧显得有点青白，所幸她精神尚好，忆起暴风雪那天，也只剩了笑意：“谁知道你会悄悄溜出来呢，半夜本来正睡得迷迷糊糊的，猛然看见你在那蹲着，我没病死也被你吓死了。”
“小声点小声点。”王耀急得虚虚掩住了春燕的嘴，“这事要是给别人知道，我就完了。”
须臾，王耀手里已经握了一把苦菜，他看着份量足够了，便急急地拉着春燕回去。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小满时，苦菜秀。”春燕低声呢喃着，记忆中本来早已模糊的事情忽然又清晰了起来，换得王耀惊喜的点头。
是王耀料事如神么？下山时居然正好是小满。行程匆忙，其实王耀也很久没看过日历了。只不过那并不要紧，于他眼中，漫山遍野的花草便是天然的日历。
仔细算来，这一上山一下山，竟然就这样走了一个多月之久。想必是已经走到了走人烟的地方，远远眺望可以看到麦浪翻滚，已是接近成熟的时候了。
太久没有见到这样的温暖天气，春燕只觉得这些苦菜是一夜之间如雨后春笋般就这样冒了出来，溢满了整个山坡。
她更未想到的是王耀居然存了好些肉脯，和苦菜一同烧着，是许久未闻的荤香。
“为什么之前没有吃？”她的声音仿佛带了半分责怪。
而王耀的回答也似乎是答非所问：“其实忍着不吃，也就这样过去了，不要紧的。”
到底是条件艰苦，这样匆匆烧就的菜食并算不得好吃——春燕离乡的那段日子，全国上下哪里没去过，哪里好吃的没有吃过？也许是跟着队伍久了，连舌头都钝了，也或许是因为暖和的天气，春燕不由得食指大动。
“耀，”她好看的眼睛笑得眯起来，“我知道你为什么要给我做这东西吃了。”
“嗯？”王耀故意没有说明白，只给了这样一个含糊的回应。
剩下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了：“你还记得那次我给你做的菜，对不对？”
王春燕和王耀，虽然都是生在农家，可是却又是截然不同。王耀小小年纪就成了个野孩子，干活的时候被春燕注意到，本来是想叫她来帮忙的，咳，谁想到这丫头还踩坏了一小片麦子——毕竟春燕的父母就这么一个女儿，宠的如珠似宝，平日里哪里舍得叫她干一点活。
到底是春燕过意不去，悄悄烧了点当季的苦菜送了王耀，这事才算了结了。世事兜兜转转，她离家之后再和王耀见面便是与他在征途会合了，本以为已经忘了，谁料想，还是这样清晰。
“等最后胜利之后，我再带你回一趟家吧。”王耀的眼神温柔的很。
“顺便也要好好谢谢同行的同志们。”春燕接上茬，“当时若不是咱俩以兄妹的名义托给了他们帮忙，恐怕现在咱俩还没法见面呢。”
“那是自然。”王耀的声音畅快，想是心情极好。“估计也快走到头了吧。”
他们畅想的那样畅快，不知不觉间放下了筷子，碗边的热气都已经变的幽微了，断断续续的。春燕抱膝坐在坡上，抬头向远处眺望，身下是绚烂的野花，一片片蔓延开去：“你看到了吗，那里有个村庄，终于要走到头了。”
“终于要到了。”王耀的眼里含着无限希冀。
终于，一路受的苦该到头了，终于可以胜利归去，终于可以挽着春燕的手，衣锦还乡。
终于……
梦醒了。
王耀在朦胧之间睁开眼，尚未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眼神怔怔的，犹自回味着方才那梦中的一切。
静谧的室内，他发觉自己只是孓然一身，独自卧在狭窄的榻上。
他的脸上很平静，就连一滴眼泪也无，可是手却带着微微的颤抖，向枕下摸去，摸出的是一个破旧的信封，墨水的颜色也已经褪了大半，但是还是能辨出是当年的友人给他的信件。
信封的边缘已经完全破损，裂开了一个极大的裂缝。信纸飘飘忽忽地，从缝隙里飘了出来。
房间里幽暗的很，王耀本该是不会看得清楚上面的字迹的，可是他居然一字一句地念着，语气温柔，如山巅上与天气毫不相同的温暖呢喃。
“途遇风雪，令妹不幸染病，已病逝于途中。”
也许是不忍心以这样寥寥一语就打发了王耀，友人还在下面注了好多，春燕所在的队伍方才出发，便遇上了暴风雪，根本来不及撑到约定会合的地点。
有风悠悠地吹来，把窗户吹开了。明亮的光照了进来，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亮了。
王耀漠然地往窗外望去，可以完完全全地看到那片田野上，麦浪翻滚，仔细看时麦穗已经开始饱满，是即将成熟的时候了。
正是小满时节。
大抵那将熟未熟的麦子也是熟悉的很了吧。王耀淡淡地转头，把窗户关好，总以为是胜利在望了，可是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的，没有成熟。
有太多人记得当年庆祝胜利时的荣光，可王耀却记不住了。他记得最清楚的事情，却从未有人提起过，也不知何时，会被遗忘。
依稀记得那一年，大约摸是1936年吧，曾经被深深刻在史书上，却没有记下的山坡上，仲春漫山遍野的葱茏。
春燕的步伐倒是轻快，草鞋的底子踏在山石上“沙沙”地响。她紧走几步，把头向后一扭，咧着嘴笑：“耀，快点，不然该掉队了。”
“这臭丫头。”王耀嘴里暗暗嘟囔一句，却又害怕叫春燕听见，赶快又闭了嘴。他将肩上行李的带子松了松，换了个姿势拎着。好在现在还是春天，不时有新鲜的风吹过，裹挟着草叶的气味，他并不觉得很累。
快走几步跟到春燕身侧，他暗自摇头，果然，这丫头什么行李都没背，站着说话不腰疼。 快赶上的时候，王耀注意到了春燕的眼色。于是顺着她的意思伸出手去，果然被一把握住手腕，拉到了她身旁。
春燕想必是用力了，青葱的指甲稍稍陷了点进去，留下若隐若现的一道红印。
王耀低头对着自己手腕吹几口气，同春燕并了肩向前赶，并无多言。
步子急得很，怎么来得及驻足停留，怎么来得及去赏那山地上烂漫的油菜花？
匆忙赶到半山腰时，前面的队伍也已经停了下来，手脚快的，柴火已经哔剥哔剥地燃起了火苗，暖洋洋的正合时宜。
这个时节能挖来食用的野菜不多，采来采去仍旧只是荠菜面条菜那几样。不过值得庆幸的事情也有，这些个野菜在山上倒是不少，随处可见，怎么挖都挖不完的。
一口小锅的底上打着补丁，已经盛上了水，烧的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锅不大，煮的菜汤也只是够一两个人吃的。
王耀坐在锅前头，正低头拨拉着柴火，听得脚步声，便知道是春燕从那边空地回来了。抬头才发现，她收获的可不止手里那一把菜，她朴素了好久的发髻上重又簪上了新摘的花朵，在灰暗的军衣中亮的扎眼。王耀没说话，只对她“嗤”地一笑。
两个人并肩而坐，灰绿色的军衣和山体几乎融为一体，看起来，并没有任何问题。
同行的大多数兵望着春燕，怎么也想不出来，一个柔弱如斯的女子会一同踏上这艰苦漫长的行程，而且这姑娘每天还是乐呵呵的，一点也不害怕前方可能会出现的荆棘满路，于是人前大家都道，是个能吃苦的好同志。
然而真相大抵是只有极少数人才能知道的，她和王耀是同乡，模模糊糊仿佛也是青梅竹马的情分，所以才这般形影不离。而那些个不清楚缘由的，人后便是那种不堪入耳的闲话了。也不过是看在他俩年轻，十七八岁，上头极为重视这样的年轻人，才不敢轻举妄动。
那边厢，小锅里的野菜也烧熟了，在沸水里喜人地翻滚。这样的水煮菜，连盐都放的极少，但是吃久了，也就渐渐习惯了这样粗糙的口感。
入口的那一瞬，春燕却轻轻蹙了下眉头。很轻，很难察觉，但是她低着头还是能感受到王耀的眼神。她的头低的很低，额前细碎的刘海被风拂过，几乎要垂到碗里。
“吃絮了？” 她没抬眼，只听见王耀低声这样问。
半晌没听见春燕出声，王耀使劲嚼着嘴里的菜叶子，便明白这丫头是不好意思说了。随手抹了把嘴，把碗放下，他往春燕身边靠了靠，声音带上几分神秘：“这有何难，回头我煮了苦菜给你吃，好好换换口味。”
“苦菜？”
“你再等等，再等上大半个月，就是吃苦菜的好时候了，约摸也就是小满前后，就好了。”王耀托着腮，眼中似是有无限的遐想与期待。
春燕撩一撩被风吹乱的头发，露出她豁然变得明亮的眼神来，嘴上却仍不肯轻易放过，带了几分嘲弄的语气：“看不出啊，你还记得这样清楚，我都把这些零碎事情浑忘了。”
可不是。自从她离家去求学，辗转这些年，那些稻田麦香的琐事已经是陌生得很了。若非此次在征途同王耀相会，她哪还有机会听人说起这些细碎的农谚？
王耀望着她盈盈闪着光的眉眼，心中满是得意：“你可等好了。”
然而行进是不会停的。春燕想，方才的欢笑其实注定只是一瞬，从山腰上向下望，峰峦连绵紧挨着，望不到际涯。
往山上走。最先消失的是花朵，然后是芳草，之后是绿树，最后露出的竟是残留的雪被。 “你经常翻这样的山么？”身上的衣服在此时显得有点单薄了，春燕呵了口气，说的话语也仿佛被模糊了。
“常有。”王耀凝神，无声无息地握住了春燕的衣袖。
其实听她这么说，王耀也曾纳罕过，就算是因为他们起初不在同一队伍中，难不成别的队伍连座山都不曾翻过？然而他到底没有追问下去，高山之上，零零星星的几句对话，都足以耗费掉不少的体力。
春燕的回答只是猛烈地咳嗽了几声，喘着气，死死地拽紧了衣襟。
队伍蜿蜒着伏在山巅，远远望去如同一条龙一般迤逦行去。好容易挨到了扎营休息，风雪已经猛了，无休止地吹刮着人的面庞，粗暴地将雪粒打在脸上。春燕往身上又披一件衣服，不动声色地松开王耀拉着她衣袖的手，低声道：“我回去那边休息了。”
所谓的“那边”，只不过是个最不起眼的小灰帐篷，住了几个随行的女医生，当然还有春燕。只不过其他的女子平日里都是沉默寡言，无事绝不和士兵们接触的，也就只有春燕，天天笑啊闹啊，时时都伴在王耀身侧。
“去吧。”王耀点点头。
然而春燕甫一转身，王耀就觉察到了她更加沙哑的嗓音、滚烫的手心和微眩的双目。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他的确不敢，不敢公然用手去触她的额头，哪怕只是想知道她是否发烧。
他心里焦急，声音也稍微大了些：“你回去，叫医生赶快给你看看。”
春燕“嗯”了一声，跌跌撞撞地往回走。果然还只是个丫头，王耀无奈地想，跟旧时一样，还需要他操心。
旁边倒是也有人啧啧议论的，不过在呼呼的风声之中，几乎微不可闻。倒也有善意的提醒，悄悄伏在王耀耳畔：“就算有医生，药物也早都用完了，没用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王耀紧走几步奔回帐篷，本该洪亮的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好几分，如同被风雪打败了一般：“报告班长，我需要去那边帐篷看看。”
“不许去。王耀你可知道男女有别？这样过去成何体统。”
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王耀怔了怔，思虑片刻又开口争辩：“毕竟是一条人命……”
“几万里的路一路走来，不知道死了多少条人命，那时候没见王耀你开口说一句话，怎么这个时候就这么急了？”
对方没把话说完，王耀知道，如果说明白话将会更加难听。他咬着唇，望着外面漫天飞雪，几乎淹没了整个人群。
下山之际，天气又变成了春天，王耀已经带着大病初愈的王春燕穿梭在花草灌木之中，寻着上山时的一个念想。
春燕的脸色虽然已经好转了许多，但依旧显得有点青白，所幸她精神尚好，忆起暴风雪那天，也只剩了笑意：“谁知道你会悄悄溜出来呢，半夜本来正睡得迷迷糊糊的，猛然看见你在那蹲着，我没病死也被你吓死了。”
“小声点小声点。”王耀急得虚虚掩住了春燕的嘴，“这事要是给别人知道，我就完了。”
须臾，王耀手里已经握了一把苦菜，他看着份量足够了，便急急地拉着春燕回去。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小满时，苦菜秀。”春燕低声呢喃着，记忆中本来早已模糊的事情忽然又清晰了起来，换得王耀惊喜的点头。
是王耀料事如神么？下山时居然正好是小满。行程匆忙，其实王耀也很久没看过日历了。只不过那并不要紧，于他眼中，漫山遍野的花草便是天然的日历。
仔细算来，这一上山一下山，竟然就这样走了一个多月之久。想必是已经走到了走人烟的地方，远远眺望可以看到麦浪翻滚，已是接近成熟的时候了。
太久没有见到这样的温暖天气，春燕只觉得这些苦菜是一夜之间如雨后春笋般就这样冒了出来，溢满了整个山坡。
她更未想到的是王耀居然存了好些肉脯，和苦菜一同烧着，是许久未闻的荤香。
“为什么之前没有吃？”她的声音仿佛带了半分责怪。
而王耀的回答也似乎是答非所问：“其实忍着不吃，也就这样过去了，不要紧的。”
到底是条件艰苦，这样匆匆烧就的菜食并算不得好吃——春燕离乡的那段日子，全国上下哪里没去过，哪里好吃的没有吃过？也许是跟着队伍久了，连舌头都钝了，也或许是因为暖和的天气，春燕不由得食指大动。
“耀，”她好看的眼睛笑得眯起来，“我知道你为什么要给我做这东西吃了。”
“嗯？”王耀故意没有说明白，只给了这样一个含糊的回应。
剩下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了：“你还记得那次我给你做的菜，对不对？”
王春燕和王耀，虽然都是生在农家，可是却又是截然不同。王耀小小年纪就成了个野孩子，干活的时候被春燕注意到，本来是想叫她来帮忙的，咳，谁想到这丫头还踩坏了一小片麦子——毕竟春燕的父母就这么一个女儿，宠的如珠似宝，平日里哪里舍得叫她干一点活。
到底是春燕过意不去，悄悄烧了点当季的苦菜送了王耀，这事才算了结了。世事兜兜转转，她离家之后再和王耀见面便是与他在征途会合了，本以为已经忘了，谁料想，还是这样清晰。
“等最后胜利之后，我再带你回一趟家吧。”王耀的眼神温柔的很。
“顺便也要好好谢谢同行的同志们。”春燕接上茬，“当时若不是咱俩以兄妹的名义托给了他们帮忙，恐怕现在咱俩还没法见面呢。”
“那是自然。”王耀的声音畅快，想是心情极好。“估计也快走到头了吧。”
他们畅想的那样畅快，不知不觉间放下了筷子，碗边的热气都已经变的幽微了，断断续续的。春燕抱膝坐在坡上，抬头向远处眺望，身下是绚烂的野花，一片片蔓延开去：“你看到了吗，那里有个村庄，终于要走到头了。”
“终于要到了。”王耀的眼里含着无限希冀。
终于，一路受的苦该到头了，终于可以胜利归去，终于可以挽着春燕的手，衣锦还乡。
终于……
梦醒了。
王耀在朦胧之间睁开眼，尚未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眼神怔怔的，犹自回味着方才那梦中的一切。
静谧的室内，他发觉自己只是孓然一身，独自卧在狭窄的榻上。
他的脸上很平静，就连一滴眼泪也无，可是手却带着微微的颤抖，向枕下摸去，摸出的是一个破旧的信封，墨水的颜色也已经褪了大半，但是还是能辨出是当年的友人给他的信件。
信封的边缘已经完全破损，裂开了一个极大的裂缝。信纸飘飘忽忽地，从缝隙里飘了出来。
房间里幽暗的很，王耀本该是不会看得清楚上面的字迹的，可是他居然一字一句地念着，语气温柔，如山巅上与天气毫不相同的温暖呢喃。
“途遇风雪，令妹不幸染病，已病逝于途中。”
也许是不忍心以这样寥寥一语就打发了王耀，友人还在下面注了好多，春燕所在的队伍方才出发，便遇上了暴风雪，根本来不及撑到约定会合的地点。
有风悠悠地吹来，把窗户吹开了。明亮的光照了进来，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亮了。
王耀漠然地往窗外望去，可以完完全全地看到那片田野上，麦浪翻滚，仔细看时麦穗已经开始饱满，是即将成熟的时候了。
正是小满时节。
大抵那将熟未熟的麦子也是熟悉的很了吧。王耀淡淡地转头，把窗户关好，总以为是胜利在望了，可是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的，没有成熟。
有太多人记得当年庆祝胜利时的荣光，可王耀却记不住了。他记得最清楚的事情，却从未有人提起过，也不知何时，会被遗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