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如同有万匹135奔腾而过　

他是王大爷，那我呢？
我是个大学生，空闲时间在超市当收银员。但是我从来不会这样介绍自己，因为显得我不务正业。我向来都是说自己是个超市的收银员，总是想尽办法挤出时间来去课堂上获取知识。如此一来，别人就会觉得我的故事很励志，也许我的事迹还能在人群中广为流传，成为又一碗感人至深的心灵鸡汤。
其实我更喜欢超市收银员的身份，谁想要看清尘世就应同它保持必要的距离，对人也是一样的，其他好处自不待言。我跟其他人之间就隔着一张收银台的桌子，我常常凭我的自以为是去判断这些人。有人买两罐啤酒,可能是为了看世界杯;有人买块肥皂,也许是为了丢和捡;有人又买肥皂又买啤酒,大概是想一边捡肥皂一边看世界杯。也许我的判断太过天马行空，不过我也只是想象，仅此而已，人畜无害，而有些人的自以为是就很不一样。曾经有个穿迷彩服的少年买了一包七度空间，我只是在收银的时候多看了他一眼，他连忙跟我解释，他买这个不是为了在军训的时候当鞋垫，是他女朋友来大姨妈了，特地给她买的。什么！你不相信我，我真有女朋友的！有钱长得帅还有女朋友这是我的错吗！你给我等着！我一定会回来的！其实我什么都没说，我一直一脸平和地看着他，听他解释。几分钟之后，他左手拿着七度空间，右手拎着一个穿迷彩服的姑娘出现了，看吧，这就是我的女朋友，你看这里面少了一片，她刚刚用了，叫你不相信我！唉，何必呢。

一如往常，在寝室呆不下去，我就会直接去超市，老板倒也乐呵，反正提早上班他也不会给我加工资。只是我心中一直想着王大爷的事，得想办法转移注意力，不知道来超市是否有用。
收银台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很漂亮的女生，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她身上。而我缓缓上移的视线却停在了她的胸口便停滞不动了，她胸前的项链上有枚戒指。从前王大爷的戒指也都是挂着脖子上的，而不是戴在左手小拇指上。从前我还不认识王大爷。从前啊，有一条狭长的小巷，小巷的这一头是一排房子，最靠近田野的就是我家的，挨着我家的是我姑姑，然后是我大伯，还有一家不知道是谁。小巷的那一头直通小河，小河的边上是一个奇怪老头搭的丝瓜棚。后来那家不知道是谁的房子里新搬来了一户人家，我们说的都是温州话，而这一家人用的却是闽南语。不过多亏了党的政策，大家都会一点普通话，所以我大伯常常到他们家里去谈天说地，说白了就是喝喝酒吹吹牛逼。他总是在我姑姑面前“隔壁老王”“隔壁老王”地叫，于是我姑姑也常在我爸面前提起“隔壁老王”，到后来我爸也老跟我说“隔壁王叔叔”。对，王大爷他亲生父亲就是隔壁老王，或者隔壁王叔叔。
隔壁王叔叔是夏天搬来的，所以我见到王大爷也是在夏天。夏天是小孩子的季节，我跟村里 的小伙伴经常到小河边的丝瓜棚下坐着遮荫。仅仅是遮荫而已，那个奇怪的老头一直盯着我们看，怕我们干坏事。那天我们去的迟，到小河边的时候发现已经有个不认识的小孩坐在瓜棚下，他摘了好几朵丝瓜花，奇怪的老头却不管他。可是等我们坐下，也随便摘了几朵花，那老头抓起扫把就要来打我们，吓得我们跑了好远才敢回头看。没想到刚刚那个小孩也跟着我们一起跑来了，我们都很好奇，为什么他摘花就没事，我们就要被追着打。他说，花也是有男有女的，跟人一样，这个女的就好比你妈，这个男的就好比你爸。只要把你爸的花粉弄到你妈上面，你爸就没用了。而且你爸这么多，只要有一朵在就好了。你妈就重要多了，她以后会变成瓜的，我摘的都是你爸，你们把你妈都摘了，不打你们才怪！听了这些，小伙伴们都觉得这小孩子的形象顿时变得好高大，我们爸妈从来没跟我讲过这些。

说来也巧，他竟然也住在小巷的这头，回去的时候走到巷口就只剩我跟他了，我也是在这时才发现他的脖子上挂着条绳子，上面有枚戒指。我就问他这东西是干啥用的。
“啊，你说这个啊，这是至尊魔戒，很神奇的，戴在左手的小拇指上就能隐身了！我戴给你看看！”
竟然还有这么神奇的东西！我看着他从脖子上取下戒指，轻轻地戴在了左手小拇指上。我屏住呼吸，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五秒……一分钟过去了，可是他还在我面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为什么……我还能看见你呀？”
“唉。”他叹了口气，“看来你也不是个聪明人呀，只有聪明人才看不到。我周围的人都太蠢了，这戒指好像没多大用。”然后他又把戒指挂到了脖子上。
原来是这样！看来我爸妈老说我笨的确是贴切呢。
“诶，对了，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哈哈，我姓王，我喜欢别人叫我大爷！”
“王大爷！”
“叫的这么爽快！我允许你当我朋友了！”说完他就准备进隔壁王叔叔的屋子。
“等等，你知道我是谁么？”
“我这么聪明，当然知道，我隔壁的隔壁的隔壁嘛，最靠近稻田的那家。”
“你再等等！王大爷……把至尊魔戒借我用用好不好？我想试试看我爸妈聪不聪明。”
“不行啊，你这么蠢，心智很容易被至尊魔戒控制，会酿成大祸的！”
“哦……”
他好像察觉到了我的失望和沮丧，又对我说，“其实根本不用试，大人都很愚蠢，只有小孩子才有可能聪明！”然后他眯起一只眼睛，在我面前不停地晃着至尊魔戒，我突然发现上面有一些并排着的波浪条纹，而我现在看到的这枚戒指表面却很光滑，什么图案文字都没有……

前排强行装逼
　　　　----- 其实我有四个姐姐！！！

“你这流氓！不好好刷东西，一直盯着我的胸看干什么！”这时候我反应过来了，我注视着的不仅仅是一枚戒指，还有一个人的胸口，这枚戒指躺在胸口上。经她这么一提醒，我倒是注意起她的胸来了，这看起来应该是32c吧，也说不定是b，反正我觉得已经够用了。等我想看看有没有沟的时候，一只手挡在了胸前。其实我早该看看她的脸。并不是要看看她长得漂不漂亮，而是看她已经生气到什么地步了。老实说，不管真话还是假话，一定要说能让对方相信的话，不然不就是废话了吗？或者干脆不要说话。现在我抬头看她的时候，她已经很生气了，看起来差不多是想把我阉了，绝对不会相信我看的是戒指而不是胸，我只好承认我的确是在盯着她的胸。
“不急不急，看够了就可以刷了，你看，这不是刷好了吗？”
她拿起东西，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接着骂了我几句流氓就管自己走了。队伍后面的女生纷纷用手遮住自己的胸口，我就不明白那些-a、衣领都快到脖子的女生这么做究竟意义何在？
还好接下来这个人是男的，我怎么看他都没事，而且他头上戴着个耳机，眼睛一直没离开屏幕，我问他要不要袋子，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我觉得我要是多刷几块钱他也不会发现的。现在的人听歌用的都是手机，实在是方便，复读机加磁带的时代好像已经很遥远了。那时候大家听的都是东尼大木的歌，村里好多小孩子总是戴着耳机，一边听着歌，一边说着含糊不清的话，唯一清楚的是“哼哼哈兮，快使用双截棍”。

全都是煞笔！

我从我大伯口中得知，王大爷差不多比我大了整整一岁，这就是说比我多活了一年。你要知道，一年会发生很多事情的。时针会恰好转过730圈；刚从南方回到北方的候鸟会停留一段时间，再回到南方过冬，之后又回到北方；太阳的直射点会从北回归线慢慢往南移，越过无数条看不见的纬线，最长的纬线赤道，掠过乞力马扎罗山、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到南回归线后又调头北返。又是一条条纬线，又是山川大洋，在夏至的时候回到北回归线。多活了一年的时间就足以让人有很大的不同。王大爷听的音乐就跟村里其他小伙伴不一样，那天我看见他戴着耳机，还以为他也在听“哼哼哈兮”。其实不是，他听的歌只有“噔噔哼哼”之类的声音，却没有歌词，不过听起来倒是挺不错的。
“王大爷，这歌挺不错的呀！”
“不不不。”王大爷眼睛一闭，嘴巴一撇，脖子一扭，将竖起的食指不停在我面前左右摇晃，“这叫古典音乐。”
“那……那，这歌手是谁呀？”
“不不不。”他的食指又动了起来，“只能说作曲家。”
“那……那，作曲家是谁？”
“勃拉姆斯。”
“这名字好奇怪，叫起来好别扭呀。”
“你要用英文叫，这样就很顺口了，Brahms！”
“啊？大爷你还会英文啊？”
“当然，略懂略懂。我可以教你啊！跟着我念啊，bra——hms！”
“bra——hms！”

王大爷这孩子,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所以他妈经常打他。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小孩都怕被爸妈打，而王大爷却因为被打得太多习惯了所以早就不怕了。他也不用他妈说，扒拉两下就脱下裤子，趴在凳子上。还老跟他妈讨价还价，说不要用毛主席（竹子捆一起）打，还是用小平（木板）吧，怎么说我也是你儿子啊。我亲眼见过王大爷被他妈打，很有意思。王大爷不管有没有挨打都会“啊啊啊啊”地叫个不停。不是简单的“啊”，“啊”的长短音调不停地在变，说他在唱歌更为贴切——用啊替换所有歌词，或者说本来就没有歌词，他哼唱的十有八九是“bra——hms”的曲子，至于是哪一首我得再听一会儿才能猜出个大概。王大爷这时候在凳子上光着屁股趴着就像一架钢琴，他妈抓着木板站着就像一位钢琴演奏家。一声很清脆响亮的“啊”，这是演奏家狠狠地“按”了一下琴键；而一连串平稳低沉的“啊”是演奏家在休养生息为最后的高潮做准备而轻拢慢捻；最后那几声响彻云霄，直穿鼓膜的“啊”，是演奏家倾尽全力为乐曲最后的篇章献出的最华丽的演奏！躲在门后偷偷地看着这一切的我如痴如醉，如此精彩而有趣的演奏我后来再未见过，更别说之前了。唯一遗憾的是我没听出来是哪一首曲子，毕竟我在音乐方面的天赋甚是稀缺。

我一直想成为王大爷这样的人，尤其是挨打这方面。我没有像王大爷这样天天被打，但多少也被打过。可是我挨打却跟演奏会搭不上关系，我妈一个劲儿地拿毛主席抽我，又拧我大腿。我只是一直哭一直叫，毫无韵律节奏可言。眼睛哭肿了，眼泪流了一地，嗓子喊哑了，大腿青一块紫一块，还在哭还在叫，我只能联想到电视剧里的严刑拷打，我是被诬陷的忠臣，我妈是不辨清白的酷吏。
所以我受不了就跑出来了，正好碰见王大爷。王大爷是个聪明人，看我这副模样就知道我挨打了。没有人会如王大爷这般不厌其烦地安慰我这样无知的少年。他笑着说我被打得太少，如果我也像他一样天天被打，那就会很享受挨打的过程，如同家常便饭。每天吃过饭，大爷就要问他妈，“妈，你到底打不打我呀，不打我就出去玩啦。”大爷告诉我挨打的时候最好别哭，哭多了眼睛疼，大人最烦哭了，叫还是要的，不然你既不哭又不叫打你就没什么意义。他说，挨打就挨打吧，反正是你亲妈，又打不死你，以后你就跟我学，脱下裤子给你妈打就是了，穿上裤子接着出去玩。他最后掏出一包刚买的辣条，告诉我这个辣条包治百病，吃了疼痛顿消，铜皮铁骨，再也不用担心妈妈打你了！
我拆开那包辣条，拿出一根来咬了一口。辣条的味道其实都差不多，只是这包辣条特别辣，吃了一口就把我辣到了。感觉舌头麻麻的，浑身冒汗，只盼着喝口水。多亏了王大爷，我觉得跟吃辣条比起来，挨打根本算不上什么。

我这次回过神来的时候，我这边的队伍里只剩下五个人，包括买“唐僧肉”的，其他人都跑到对面的收银台去了。这也不能怪他们，谁叫我刷的慢呢。不过我清醒的时候收银很快的，两三下就把“唐僧肉”解决了，随后是一个买两罐啤酒的男子。其实我很想提醒他，这种雪花味道不好，超市里的啤酒我差不多都喝过，为什么不选勇闯天涯或者青岛呢？可是我不该多管闲事，人的口味各异，连金龙泉这样的酒都有人说好。如果我说了，他可能会茫然不知所措，也许会说自己就是喜欢这个你管得着吗，我又何必呢。
我倒是记起第一次喝的酒就是王大爷带给我的，当时我坐在河边晒着太阳，看着那些会游泳的孩子在水中肆意嬉戏，我的皮肤就是那时候被晒得黝黑黝黑的，之后就再也白不起来了，就像是太阳在我全身上下都留下了抹不去的刺青。大爷在我旁边坐下，递给我一个绿色的玻璃瓶。我一看标签，竟然是啤酒！大爷笑着说，我看这玩意儿大人特喜欢喝，就好比我们喜欢喝AD钙奶。我趁我爸午睡才偷偷拿出来的，好东西当然要一起分享啦，你快试试。
此番盛情，自然难却，我拿起瓶子喝了一大口，盼着能喝出比AD钙奶还美妙的味道来。可我却发现这玩意儿味道真是奇怪，苦的要命，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了，我告诉王大爷他还不相信。他拿起瓶子也喝了一口，说，你说的没错。

即便如此，王大爷他还是不甘心。据他观察，大人几乎是离不开酒的，酒在他们生活中的地位仅次于饭。他觉得也许是酒的种类不对。那段时间，王大爷会趁着他爸午睡之后，偷偷地带各种各样的酒来找我，各种各样的难喝。黄酒全是药味，难以下肚；白酒辣的很，又不同于辣条，喝了一口就会从舌头一路辣到肚子；还有那个什么XO，焦味太浓；红酒倒是还好，有一点葡萄的甜味，可是为什么不干脆去喝葡萄汁却选择喝这玩意儿呢？
我们把王大爷家里的酒喝遍了，他也终于肯放弃了。他说大人就是愚蠢，这些酒没有一个比的过AD钙奶，还说以后绝对不喝酒，要喝就喝AD钙奶！我也附和王大爷，AD钙奶还比酒便宜多了呢！

有天王大爷弄了根烟过来,看着他从口袋里很神秘地掏出个东西来,我还以为是新出的辣条。烟以前我也是见过的，在大人的嘴上冒出灰色的烟和刺鼻的气味来，丢在地上被脚踩灭火星和烟灰四溅，像现在这样近距离地看着一根完整的烟的的确确是第一次。我看到这根烟上印着一朵很美丽的雪花，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东西了，也许这烟是“雪花牌”的吧。
我看完就把烟还给了王大爷。他接过来就学着大人，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了烟。大爷的手指关节很灵活，所以他拿烟的方式别人很难模仿。他用左手夹烟，大拇指往上翘，夹住烟的食指和中指总是伸的直直的，而无名指和小拇指却使劲地往手心弯曲，从手背一面看去，像是凭空少了两根手指。
王大爷夹起烟来的确有模有样，可是他就这么一直夹着，什么事也没做，深深沉浸在其中，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然后问我有没有火柴或者打火机。我说没有，就准备回家给王大爷拿。他把我拉住，叹了一口气。
“唉，看来想抽烟的心、烟、火三者缺一不可啊。”
于是大爷就把那根烟塞回了口袋，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左手的手心，低声呢喃着，“要用最绚丽的火点出最沁人的烟。”
我当然是听到了，没想到王大爷随口一句自言自语就胜过我绞尽脑汁写出来的东西。
在那之后王大爷就经常夹着那根烟，但是从来没点着过，因为烟、火、想抽烟的心三者缺一不可，可王大爷总是缺这个或者那个。

好文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