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肯画堂朱户，春风自在杨花
1946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素称无春的济\南竟也在冬日的尾巴里感到了丝丝的春意。
泉城山多，在春来夏到间，也竟有了绵延不绝的黛绿色，盛阳下经风拂起，就飘散了一城的杨花。这漫天花影间，过去属于某个特定时期的腥风血雨，就好似自行落入了泛黄的纸页中。
这样想了，其实也是骗骗自己。
鲁将养了几年却不成活的梅树连根铲起，病怏怏的样子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给这树上过铁丝了。应该不会，自打看过《病梅馆记》，他就对盆景一类的东西深恶痛绝，再也不自以为是地摆弄那些花草树木。
病梅馆…
“我这一百多盆，也是够开间园子的。”
好像在之前的某一年，某个人这么对他夸口过自家的梅花。还说过那个浙地的文人也夸过自家的梅花呢。
那一百多盆形态各异，皆是铁丝弯过的。他记得，那个人是不喜欢的。
画堂朱户，哪比得了春风自在？
他抬头看了看绵延的山色。那个人该来了吧。毕竟还于旧都，定要先做正事，这是他所了解的那人的性子。
若有一日，你没了那么多的负累的话…
二 多少梨园声在，总不堪华发
数月前便说要考察邹\平教育的，一直拖到现在才来。苏内心暗暗骂了几句这慢到可以的效率，极不情愿地挤着笑脸跟着那所谓的顶头人物去了。
内战内行，外战外行，除了裙带夫人没别的本事的家伙竟也撑到了今天这时候。
苏打心里给了前面那衣冠楚楚的教育官员一个鄙视的眼神。
不过山\东这地界，也是他自己不愿意去。前几日军调小组打死那么多人，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的心向着哪边，苏一早清楚，更何况确实是军调小组无理取闹。
春到齐\鲁。苏在火车站下车的时候，一片春深的花意与林木庄重而活泼的绿意闯进了他的视线。这一如当年民国初成，他乘车北上，路过此地时的情景，只是经历过种种，他却也无暇赏景。
远远便看见了来接站的鲁，穿着整齐的旧衣，手里捧着迎接的花束。
一捧紫丁香。苏记得鲁家花园里不种这种花，
难为他怎么找来。
鲁看见了他，便挥起手中的花束。行程他一早便为这些要员们安排妥当，这一次，他是专程来接苏，顺便要一个交代。
第一站接风洗尘，鲁将其他人安排好后，专程带了苏去那家有名的酒楼吃饭。那里有名角唱曲下饭，强过当年老韩的三姨太。
苏看着身边的人，这样的热情里，他却感到了阵阵的疏离，还有一丝细不可察的防范。
“你居然也会生白发。”鲁突然转过身来对身后的苏说，他拈起苏的短发中一缕刺目的白发，眼神里竟是有了不忍。

“这也没什么要紧。”苏轻轻别过头去，本就没有被抓紧的白发顿时又隐匿回一众青丝中。他默默向前走着先前无数次已走熟的路，没有停下来，慢下来，更没有回头。
这是这一天里，他们唯一私下里说过的话。更是内战开始前的唯一一次。
这样相熟，也是这样陌生。
三 念沉沉小阁幽窗，有时梦去
夏天来到的时候，内战开始了。鲁确是表明了自己的倾向，带着人和蓝军死磕起来。
一次苏被派去督军的时候，看见对面鲁站在战壕上，上臂绑着长长的红色布条，指着对面近乎疯狂地骂着。
“有本事来打老子，老子一口气跟你们干到底！”
苏看见了他身后紧紧护着的一个年轻得过分的小战士。他眼眶顿时有些酸，也在小声骂着。
“妈的，打不死很了不起？你这个傻子…”
这样的人。
号角与枪炮声响成一片，苏心里明白，这一次是他输了。
其实梦里音书断数次，这样那样的，在连绵的林色里也算不得什么了。
只是他们都会想起许多年前的某年某月，枣花簌簌的时节，他们透过一格雕了四层的木窗看见彼此的脸。
那样轻盈的时光，那样毫无顾忌的年岁，最终无法回来了。
内战三年，他们只在庆功会上见过彼此一眼。
梦里飘摇去。著我扁舟一叶，带我归梦魂深处。

六 淮南皓月千山冷
再见的时候，又是几十年以后的事情了。其实本来该是一次也见不到的，南明覆灭那日，映亮了夜空的火光里，苏就对鲁说过，这不知什么时候就结束了的一生里，就这一次，到这就断了，再也接不上了。
只次一次而已。
春日的某个午后，苏在一水环绕的庭院中小憩，靠着一棵自己长歪了的树，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梦里有那样的一片海浪与山色。
那时他还年少，卷起嫩绿色的袖子，跟着那个一点也不庄重的诗礼之乡在银白色的沙滩上疯跑。海与天，都是动人心魄浩瀚蓝色。
终此一生，再也不能回去了。
海与天的尽头，是自家低低的琼轩，曲曲折折望不尽，却错落着淡绿桃红。
他那时亦是有许多初生的孩子跟着的人了，也几乎都要忘了年年雁自北方来时，一声声的鸣叫都是在传递某个人与他一起种下的树落叶的消息。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
“南橘北枳，以后又多了个由头去找你。”
在某个身后的孩子散尽的檐角下，苏看见鲁站在那里等着自己，身周充溢着生机盎然的绿意。
北迁的大雁一声孤鸣，惊破了以为可以天长日久的梦境。

每一次的倾心相付都抵不上利益二字来得真切，你要苏再去相信谁。
有什么好相信的。骗子。
他拾起掉在脚边的花签，心中满是要找人打一架的冲动。
紫丁香的花签啊…
初恋与光辉。十艺节时批量快递的小礼物，他自己怎么可能那么细心地去选呢。
所谓花语，不过是一种没有当面见过对方才会产生的揣度，有什么根据，好没意思。
春日的夜真冷。苏撑着弯曲的树干起身，伴着清冷的月色向幽篁深处去。
之前一个人，之后亦是一个人。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七 浮生常恨欢愉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鲁站到苏面前的时候，后者还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我…又长高了？”鲁只能这样问。
“不海平面并没有降低。”苏也只好这样接，他记得明明说过不去艺术节的怎么请到家里来了。
“…怎么请你都不来，只好把艺术节带来了。”
“我该说‘…’呢该是卧槽呢？”
几十年没说上话的两个人，居然耍起贫嘴来如此顺口，真的令人难以置信啊。
“不你该让我进去…”鲁轻咳了一下，将一只巨型旅行箱拉了出来。
“我知道该说什么了。”
说是带来了艺术节，事实上鲁只是带来了一个手工立体鲁家地图，顺带一个手提，直播由泉城君全程解说的视频。
看到蹦跶得欢实的泉城君，苏僵硬的表情也渐渐柔和了起来，他现在确实想起了彭城。
对于逼着泉城君彩排无数次的鲁来说这已经没啥吸引力了…倒是坐完高铁挤地铁挤完地铁又挤公交让他真的累了，他在苏身边坐下后不到十分钟就进入了睡眠状态。
“苏哥有空一定要来哟！”
全程解说员泉城君此时就脸色青白四肢无力就差一口老血喷在屏幕上了，似乎视频里还有青\岛君“你今天趴这了晚上就别想趴床”的谜之画外音。
四个小时…苏歪歪头，然后看着身边早已睡得不省人事的鲁笑出了声。
这样似乎也挺好的。
“苏…头发不要剪…”
苏摸着自己短短的头发，轻轻踢了鲁一脚。
谁嫌弃头发碍事来着？（碍什么事请自行脑补）
鲁在梦里似乎也皱着眉头，苏叹了口气，将手掌覆在他的眉间，细细抚平。
你有什么好可惜的，我才要可惜一通吧。
八 （完结）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鲁那晚在苏家也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中是各种各样的他，目送着各种各样的苏离开，再在原地等着他回来。
只是几百年前的那次，他看着苏著一身鲜红的颜色，走着一条满是泥泞的小径，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有无数次相逢。似乎每一次都是匆匆。
鲁在梦境之外，紧紧抓住了他以为是那三千青丝的装饰流苏，任凭梦境中的人如何挣扎都不再放开。

他说。
“几回梦魂与君同？”
犹恐相逢是梦中。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晏几道
全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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