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天火闭上双眼。他的胳膊被反剪着，身后士兵凑过来对他耳语：“天火先生……请您跪下吧。”他的脸上仍旧挂着那种吊儿郎当的，人们见惯了的笑容。
“多谢啦。”
他点点头，顺从地，缓缓曲了膝。
他听见大门被撞击的声音，门外人潮的喊叫声，警|||察阻挡人群，冲他们大叫，他甚至分辨出了自家弟弟的哭喊声。
“抱歉，麻烦给我那两个弟弟带句话。我就免了，你们一定要长命百岁啊。”
“……一定带到。”年轻士兵的声音微微颤抖。
“时候到了。”
冰冷的枪管抵着他的后脑。
天火本以为自己会如千百年来的革|||命|||者一样，带着满心悲愤和强烈的痛苦死去，但是他没有。对于死亡的恐惧在一瞬间离他而去。他甚至忘了自己在哪儿。恍惚间眼前竟是风花楼雕刻精致的戏台。
四座无人，昏暗的光线中，一个旦角儿缓缓转过了身，冲他微笑着，眼波流转里尽是柔情。
偌大的戏院，只有他和那花旦，以及漂浮在空气中隐约可见的尘埃。
旦角儿启了使油彩染得艳红的唇唱道：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白子……”天火脸上的笑意变得柔和，轻轻唤了声。
枪声响了。

--游园--第一折--一九一七年六月--
阳光已有了些许毒辣的意思，拴在门口的军犬伸出舌头“哈哈”地吐气，不时转动一下脑袋。
这日子约莫也只有蝉还不知疲倦，聒噪个不停，其他生物都懒懒地不肯多动。
天火趴在办公桌上，翻动着已看了一半的文件。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啊……”他烦恼地抓了抓不安分地支棱着的头发。临近中午，困意就如潮水一般袭来。
不过他的这种烦闷感没有持续多久。
门警给天火挂来电话，说是同私塾的好友约他去风花楼听戏，街角茶馆候着。
近来街巷里都传风花楼换了老板，这本不是什么值得传说的事，但风花楼的这位如今是他们当家花旦。据听过的人说，那是比得过城中任何一家戏院内的名角儿的。流言风语乃是想回避都难的东西，于是天火自然也在无意间得知了。
风花楼那位，艺名儿白子，年纪二十六，男旦，双眼是与常人不同的紫。
天火对这种坊间传说向来没什么兴趣，但看着那些人那样神采奕奕地描述，他竟也动了去听场戏的念头。如今时机正好，实在没有不去的理由。
正午时分，他换下制服，穿上挂在柜里的便装匆匆赴约去了。
茶馆里那人正坐着摇扇子，远远瞧见他忙付了茶钱迎面上去。
“牡丹亭，白子唱的杜丽娘。”他递给天火一张印有丁香的票子。
“辛苦你啦，都说现在一票难求，你到有本事。”天火笑道，接过来揣进兜里。
“我家老爷子，你也知道，老戏迷了。管家去排来的。顺便捎我两张。老爷子昨个儿看过了。”
到底是接受过训练的军人，即使是这样的天儿，走起路来也带起一阵风。说话间风花楼便在眼前。
出示了票，两人被引进戏院。“不愧是当家的。”扫了眼座无虚席的场子，天火在心里这么叹了句。位子是好位子，离戏台就隔着一两张八仙桌。戏子若有意，微微低眉怕是就能对上视线。
那边儿笛啊鼓啊板儿的一齐响了，一个末伴着乐声走上来。
“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前二折杜丽娘不出场，直到第三折训女唱了有一会儿，旦角儿才持着酒台在丫头的陪伴下缓缓上台。
“娇莺软语，眼前春如许。寸草心怎报的春光一二！”
开口刚出这么几句，人群里霎时爆出一阵阵叫好声，也有几个站起来喊了“白子”，热闹得很。
“有点儿意思。”天火同窗对他耳语。
天火不答，只是注视着那戏子，一举一动，水袖划出的弧线都在心里被无限地放大开来。好似掉入水潭的石子，那么小一个却将湖面晕开层层涟漪。
戏一折一折唱了下去，切莫说天火是否注意到自己盯住“杜丽娘”就没放过，台上的白子已叫那灼热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说破天一个瞳色特别的戏子而已，有什么值得看这么久的？难不成第一次看戏么！”他心想。但这疑惑是不能叫人看出来的，他只好尽力将心思收回一招一式上。
直到第十折惊梦，白子算是无奈了，于是他打定主意，怎么也要回过去瞧瞧是哪家的老爷这么闲来无事。买了票戏不好好听，要一直盯他不放。他也真这么做了。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声音刚落，天火就见“杜丽娘”回转过身来，使水袖半遮掩住脸，飞快地扫了他一眼。
这一眼，说来是转瞬，可在两个人心里都深深扎下根，直至记了一辈子。
倒是气质不凡。看着那个坐得笔挺的人，白子想。
一场戏结束，天火只觉得脑海中是那个回眸，紫色双眸不流露出任何情绪，但让人难以忘怀。直到身边人捅他：“演完了！不走？”
天火起身，被什么魇住了一般对一旁的小厮道：“你们老板，可能见一面？”
“您稍等，这就给您问问去。”小厮放下手里的盘子，上下打量天火一番便向后台走去。
“你若执意要见便等吧，回见。”同窗见他如此，心下了然几分，拍拍他的肩走出戏院。
再说白子，小厮来报时他正卸了一半儿妆，不用说也知道求见的人是谁。台上还没有够么，下了台也要纠缠，真当我是个女的？他皱起眉。小厮见老板脸上写满不悦，小心翼翼地问：“要么……我去支他走？”白子本想点头应允，但转念一想，下次再唱，这人又来这一出怎么办？不如同他讲明了。
他开口道：“不用了，让他进来吧。”
待小厮合门，脚步声远去，他去下了软头面*①。
青丝下竟是如雪白发。
小厮快步返回。“老板答应了，您这边来。”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心里纳闷这人什么来头，老板虽面露不悦，到底也见了。
两人没走出多远，就被一个半边脸上戴了面具的男子拦住。
“干嘛去。”那同为紫色的一双眼里充斥着警备和不善。
“这位要见老板。”
“老板答应了？”
“答应了。”
“你别处忙吧，我带他去。”
“知道了，小老板。”
被唤了“小老板”的人不耐烦地狠狠瞪着天火。天火被瞪得莫名其妙，心想我又没偷没抢的，不过见一面戏子，竟也成大错了？
不过两个人究竟都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走在风花楼廊上。
他停在一扇门前，看了眼天火，转身沿刚刚的路回去了。
走到了这儿，天火才冷静过来。见人家做什么？仿佛他不是让人进带来的，是给什么东西拉进来的。一场戏讲的什么他也说不出来多少，只知道那花旦一颦一笑，实实在在像真的。做哭腔时眼中也氤氲着薄薄水雾。现在敲门进去该说点什么？但人既已同意，就这么离去岂不是无礼。
于是他抬起手，轻叩了门。
红木门启，天火一惊。韶华似是一下流去，眼前白子略长且微卷的发是古稀老人一般的白。他这才注意到，不仅发，白子连眼睫，眉毛都是清一色雪白。没理会他的惊诧，那人径直走过，关上了吱呀作响的门。
“您还没看够么。”
与唱戏时的婉转不同，是清朗且掷地有声的男音。
“怕是像鬼怪”
天火转身，白子仍背对着他。同那回眸如出一辙地，没有任何感情，自嘲般的问句生生给讲成了陈述句，仿佛是叙说着不关己的事。
“既然这也给您知道了，就没什么好好奇的了吧。我不好拒绝您来听戏，只是请别盯着我不放。”
“并不是那个意思！”
意识到白子误解了，天火急忙解释。
“今天的事确实对不住，只是心里直觉非见不可。”
说着他笑起来。
“……我向来不信有什么‘命中注定’。”白子回头看着眼前这人认真的表情，心里不禁要嘲起他的天真。看起来与自己年龄相仿，却说着这般“宿命”之类的话。但嘲归嘲，白子也必须承认，这人的笑容是非常耀眼的。
宛如外头流火的太阳一般。
“别那么说嘛，国民党军，阴天火。”
“军爷有意要认识区区一个戏子，倒也稀奇。风花楼，白子。”
白子迟疑一下，还是握住伸来的手。不只是因为天热还是别的什么，天火手心儿里有些许的汗，身为军人，掌上必然有一层硬硬的茧。温暖且有力，与白子的想象无二。
谁知一场戏就这么开唱了。主角儿到齐，民国六年的大幕缓缓揭开，蝉鸣奏出了弦子声。
只道是人生似戏不是戏，戏如人生也非人生。
*①：[url]http://头面[/url]即[url]http://旦角[/url]头上各种化妆饰物的总称。

前排，论楼主神秘消失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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