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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刀一快】知之为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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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知之


1楼2014-11-15 19:16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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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膝盖骨双双蜷着,赭黄色儿的团福字小毯不甚周正地盖在上头。当下挨临炕几一侧盘坐,随园诗话的钉本绢册子正摊在炕几正当间儿,一臂虚虚折出一个弯来,拈丝双绉的马蹄袖管打了两道褶子,腕子杵在膝头,而另一臂则搭在炕几边儿上,食指和中指夹上书页下角,不时便掀过一页儿去。
    尚未及酉时,不曾临抵挑灯上亮的时辰,但今儿个一天不见日头,自早起那会子到现今,始终阴仄仄的。故而方才天色甫一暗下来的功节儿,福卿安便捧了纱灯来撂在炕几这处。黄杨木灯座,凸雕着双排万福格子,月白色儿的纱罩扣在上边儿。因是灯芯火苗燃得甚是安静,是以跟眼巴前儿晕出来的光圈也就不见跃动。


    2楼2014-11-15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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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欢姑姑病了有三日,身上总不见大好,又撑着在御前当值了大半天,日昳时候终于来屋子里寻了人,让自个儿去替她的值差。调来御前合指不过一旬半的光景,本尚是不能往御前伺候,但听见姑姑如是说,又不敢怠慢,便先松开手头的活计,匆忙往殿上去听候。
      御前的茶水应当有几分烫,摆在什么地方,几时再更换,向来都有旧矩,但自个儿是头一回当差,心里难免惴惴发着紧,站在廊底下捏着手心,隐约攥出些汗来。福谙达两刻钟前从殿中出来,道是主子娘娘唤他去,临走前多叮嘱看准时辰,仔细当差,这会儿凝神分辨着时候,约莫是到了,才忙拿漆盘捧了茶盏,从殿外进去。
      万岁爷在东暖阁看书,只挑着一盏盈盈的纱灯,余下便再无人影,殿中寂静无声,只听见西洋钟滴答走动的零星动静。这会儿敛轻脚步走到暖炕前,低眉垂手跪到踏脚矮榻上去,一边将托盘中盏子稳稳端出搁放到小几上。因福谙达反复提点过,不能扰万岁爷清净,连呼吸都屏得极轻,不敢有多余的声响。


      4楼2014-11-15 2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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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前侍奉的奴才们,皆着软底宫鞋,是以每每往暖阁里头来的时候,足下汲地,便甚少发出明晰的声响。故而抵临至炕几上的茶盏被替换去之际,瓷器和炕几的檀木面儿相接,发出甚是轻笃的一记声响,粗粗闻来方发觉,该是司茶的丫头来奉茶。
        此类活计左不过平常,遂也就不曾侧眸,撤下夹捻书页的两指,再顺手持起丫头搁妥的羊脂瓷胎小盏。待将盏子递送到嘴边儿,视线跟书页当间儿复去睨扫过两行,方略略扑出一口气儿,继而将茶汤抿进一口来。
        这一口茶水尚还未及过喉,眉心当间儿便已然略略蹙起一道,稍显勉强地将比平时烫上几分且滋味寥寡的茶汤吞喉入腹,旋即便不轻不重地撂下。于这同时,免不得将视线侧觊过去一搭,入眼却是一张生面。
        :“瞧着眼生,怎得是你来值差?”
        开口的节档儿,并未言说这茶水上的不妥,仅是如此问过一遭,便将膝盖骨再是往内里蜷了蜷,一并扽上膝头的小毯抻平。


        5楼2014-11-15 2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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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御前当差的近侍,日里总是乌泱泱一溜儿进到阁子里头来伺候盥洗的伙计,以及驾行的随扈姑且不论。司衣司茶的丫头,虽是未必个个儿都能拎得清那名儿该怎么召唤,但左不过尽是些谙熟的脸儿,所以也就有了方才那一嘴问询。待是跪在盘踞行龙雕纹脚塌上的丫头回了话,先是稍稍拖长了调子哦上一声。
          这丫头开口的音嗓儿极是动听,若以昆山玉碎、沉鱼出听这等辞藻譬喻,未免过于浮夸不实。但犹似绵言细语的调子,却是琅琅如莺,委实洋洋盈耳。因是如此,遂这厢将将儿把小毯囫囵抻过,待是再聆闻了那一声问询,索性也就落手回来,将视线再度递回到那丫头面儿上,同时不吝地回上一嘴。
          :“你倒是有把好嗓子,这眼也尖。滋味清寡了些,至于温烫,回头再和茶水上熟练的丫头好生学学。”
          话音落下,一双腕子皆是往炕几边缘搭搁了去。指节儿稍是曲起,将依是平摊在几面儿上的书册子往里推进去寸许。
          :“从前跟哪儿当差?起身回话吧。”


          8楼2014-11-15 2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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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暖阁虽不是紫禁城内最大的宫室,但也是颇为旷敞,且此际阁中再无旁人侍奉在侧。除了这丫头依言回嘴的言嗑之外,便只剩有律滴答作响的自鸣钟在不知疲惫地浅浅附和。是以在这一派针落有声的俱寂烘衬之下,婉转而又如含珠玉般的女声儿,便显得更为动听。
            想来任是何人,皆不会排斥另能使自己感觉到舒坦和愉悦的物什。正如此际,待是那丫头一嘴请罪的言嗑道出,我这儿便先是将下巴颏稍稍往里收颔一些,继而幅度不甚清晰地摇了摇。
            :“无妨。稍有参差,也左不过因是头一遭。”
            虽是不必,但因佳音悦耳,怀有三两回馈之意,也就如是宽慰一嘴。视线依是闲闲撂在那丫头面儿上,只是此际因是那厢已依言起了身,故而眼睑便也随之往起抬撩两分。
            :“方才说你有把好嗓子,这会子再听了这三两句下来,真是愈发觉得不虚,不若你给朕哼个曲子吧。”


            11楼2014-11-15 2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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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着一段距离,只觉得暖融的空气里夹着一线幽远的香气,不知是万岁爷袖袍间隐约沾染的龙涎香,还是那身后一只鎏金百合大鼎里徐徐往外喷吐的宁神香,淡淡地萦绕在鼻间。万岁爷的话音颇是平缓,如是一句陈述的语气,自己却有些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轻轻应了声。
              “是。”
              这一番心绪还未转过来,甫听他有了下文,像是微微吃了一惊,忍不住将脸稍稍仰了起来,目光浅浅落在他的面容上。只见他眉宇间磊落分明,目光却颇为温和,浑不似私下里听人说及时那般望之生畏。御前直视龙颜是大不敬,故而只望了一眼便将目光轻飘飘移开,不敢再多看。而事起仓促,来不及多想,此时万岁爷又开了口,万万是不能不答应的,嘴唇轻轻翕动,半晌才答道。
              “奴才不敢唱…奴才歌声粗劣,恐污了圣听。”


              12楼2014-11-15 2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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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是朕让你唱的,又有何不敢。”
                声调和缓,不过平平,且若是单拎着字面儿去凭辩,言嗑尾上该是有些反问的意味。然而这档儿道出,却偏生是以稍显笃定地口气收了尾。待是话音罢去,双膝略是回勾虚微动了两动。炕几挨临炕里的填漆菱花窗扇而设,再往内里去不过一尺的间距,方好搁着勾绣五脚螭龙的宽大迎枕。当下只消令搭在炕几边儿上的一双腕子稍稍儿使些力道擎支,再略是偏身挨靠过去,后脊便已抵上迎枕。
                :“大可放下心。”
                因是这厢有所动作,故而也就连带言道出口的话音有些起伏,不甚稳当。待是身间所着的紫青缎上衫和迎枕明黄色儿的缎子面儿贴合了个严严实实,便抬起手来,指节儿自然地蜷起成拳,虚微往肩头抡捶两遭,俨然已是一派随适模样。
                :“朕且听着。”


                14楼2014-11-15 2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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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上依旧是将漆盘端住,时间稍稍一久,便觉得手腕上有些酸涩,可丝毫不能放松,只是轻轻沉了沉,仍用掌心抵托住象牙镶嵌的扶柄。这会儿万岁爷往后边坐了些,衣料与炕头褥子窸窸窣窣摩挲有声,除此之外,便再无旁的动静。而他的话像是一道最有效地定心符,只寥寥数字便将先前有些惶然的心绪安定下来,稳了稳神,方才道一句。
                  “奴才遵旨。”
                  这会儿隐隐约约想起幼时在家中,午后最为寂静的时辰里,三进三出的内院里廖无人声,只有中庭一株两人合抱的梨树,巍巍地一树月白缀满繁枝,被风轻轻一吹,便四下轻绵如絮地飘去。后来额涅搬出一个小凳子,就放在走廊底下,抱着自己轻轻哼歌,那声音温柔悠远,纵然只听过一遍,却始终镂刻在心间。脸上虽极力维持着,却不由得露出一丝恍惚来,轻轻哼唱起来。
                  “悠悠扎,巴布扎,狼来啦,虎来啦,马虎跳墙过来啦。
                  悠悠扎,巴布扎,小阿哥,快睡吧,阿玛出征伐马啦,
                  大花翎子,二花翎子,挣下功劳是你爷俩的。
                  小阿哥,快睡吧,挣下功劳是你爷俩的。
                  悠悠扎,巴布扎,小夜嗬,小夜嗬,锡嗬孟春莫得多嗬。
                  悠悠扎,巴布扎,小阿哥,睡觉啦。
                  悠悠扎,巴布扎,小阿哥,睡觉啦……”


                  15楼2014-11-15 2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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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整以暇地等着立在下首的丫头开腔,却是委实不曾料想这丫头会择上此类童谣来唱。诚然,这摇篮曲的调子虽是并不陌生,却是已有许多个年头不曾听过。想来大抵需要追溯到旧时还住在启华宫那会子,没往尚明院去开蒙之前,那会儿还尽是懦懦温吞且缠人的孩提心性,因是觉着好听,倒是时常会央了嬷嬷高氏拣这曲子来哼。
                    起初轻微地诧异并未呈于面儿上,且在须臾过后便也在心头弭散了去。再往后,也渐是对这熟悉的调子和轻吞慢吐萦萦曼绕进耳廓的泣露之声堪堪享受起来。本是无奇的旋律,经由此番轻柔地哼唱,予人听来却是格外吴侬袅娜。索性将眸子阖闭起来,手腕往身侧一搁,食指的指腹随着曲子的节律,而窣窣不闻地敲磕在炕面儿上所铺就的厚毡当间儿。并不很长的小调,却似是历时许久方落帷,而其间听着,竟也零零散散地忆起些儿时光景。
                    抵临这一曲终了,方复再将眼睑掀开一隙。然而开口之际,却是并无昂长的褒赞和赘言。将两手双双抬起来,聚拢到身前来,合击拍出几响。
                    :“甚是好听。”


                    16楼2014-11-16 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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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只是哼唱,手头却将掌心攥得紧紧地,浑怕是唱得不好,便要犯万岁爷的不痛快。那调子本来极是轻巧,偏唱来转音处又带着不圆润的生涩,所幸是并未记错曲词。待唱过头两句,面容上渐渐放松下来,声音也敢大一些,但不曾抬头,便不得而知万岁爷会是何种神色。
                      一心将调子唱上两遍,余音才慢慢歇住了,一同入耳的清脆动静,是万岁爷轻轻两声击掌。听他口中虽是称赞,但仍旧需是跪下来谢恩,下颚轻轻颔着,将嘴角抿了一抿方道。
                      “奴才献丑了。”
                      这话音落下之后,暖阁里又寂静下来,身后南墙上的自鸣钟指针嘀嗒嘀嗒的走着,像是有调皮的小孩子用树枝一下一下刮挲着白纸,声音虽不大,却极是富有韵律。始终不曾有人进来,这会儿外面天色隐约黑下来,殿中只有一盏白纱灯朦胧的光线,将万岁爷的影子也拉得近在咫尺。自己跪在那里,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便缄默了无下文。


                      17楼2014-11-16 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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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掌拍得慢,粗粗跟阁中余下点子回响。左不过寥寥几下儿,两臂便复再顺势撂到身侧。拈丝马蹄袖上头的纹样,皆是用金线细密地穿插游走。当下刮抵在毡子面儿上,但凡腕子稍一活动,便会发出不甚明晰的沙沙声。
                        待是那丫头再往地去当间儿跪了,允起的话头尚还不曾言说出来之际,福卿安便自暖阁与外殿相衔的斗拱绘朱漆板门进来,是以眸子稍是一偏,朝福卿安的来路眺了一搭过去。那厮步子踩得规整,待是临到炕下来,方收了脚。依着规矩打千儿过后,道上一嘴,‘头先奴才被主子娘娘叫去干差,正赶上折回来,便听见这里间的响动,万岁爷可是有吩咐?’
                        :“无事,才刚这丫头给朕哼了个调子,倒是顶好。中宫的差事交割了?”
                        这会儿福卿安先是哈下腰去应说已交割妥当,继而再稍稍偏了头往那丫头处瞄去一眼,拣着好听的言嗑附和几嘴。福卿安惯就是个眼神伶俐且话语多的,故而并不同他累赘地搭言,精简道上一遭。
                        :“既是唱得好,便当赏。福卿安,拣一宗巧物赏给她。朕乏了,都且下去吧。”


                        18楼2014-11-16 1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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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暖阁中皆是铺就平滑如镜的金砖,这样静静跪在地上,隔着一层轻薄柔软的衣料,不禁那地上生硬冰冷的寒意也缓缓渗进来。帘子外簌簌一声动响,不敢偏头去看,只依稀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在身边停下。待人开了口,才分辨出是福谙达,不知道怎么的,心里边突然像是松了一口气,面上本来有几分惶遽,这会儿也压下眉间。
                          又规规矩矩磕了一个头,方才端着托盘跟随福谙达出来。走到殿外,福谙达却并不叫离去,先是引到廊下,问了几句方才的情形。情知自己头回犯了错,万岁爷虽不放在心上,但也不能躲过,轻轻一咬牙,便一五一十讲了。幸而谙达只是皱了一皱眉头,却并未提责罚,只是淡淡说了几句,便让人回去了。
                          交割了差事,沿着汉白玉的石阶一步一步往下走,待行至最末一步,忍不住回头去望,只见衔如长龙的灯烛一柄柄交织着光辉,将夜幕之下的重檐殿宇照如明昼。怔怔看了片刻,又猛地回过神来,才扭转头匆匆回去。


                          19楼2014-11-16 1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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