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敲棋子落灯花。
每天傍晚闲来无事的时候,曹操会找夏侯惇下棋,可惜近年战事吃紧,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已是深冬时节,北方的雪纷纷扬扬很快覆盖了整座城池。草木萧疏,一眼望去满是白色,这样的天气里让人宁可懒洋洋的窝在温暖的室内,也不愿意出去溜达溜达。。
池塘里的锦鲤换了一池又一池,年轻时喜欢的金碧颜色如今看来艳丽得教他眼睛都疲乏,懒得望上一眼。
枭雄路上困难重重,多年之后他也被磨出了多疑的性子,只有与他一同从少年时期成长起来的夏侯惇能够得到他全部的信任。他的床榻之侧一直都为他留有空处,但自从领兵之后夏侯惇常以避嫌之由甚少与他同榻而眠。。
他的房间除了惇都少有人来,长年以往,报告,下令,议事,甚至端茶送水添衣加被都由他一人包揽。
“孟德。”
无需通传便可以随意进入是给夏侯惇一个人的特权,沉稳的脚步他再熟悉不过。
“该休息了。”
在门口掸掉身上附着的雪花,毫不客气的抽走倚在床头的人手中握着的情报书卷,夏侯惇将小桌子架在床上,依次放上刚出炉的糕点。
岁月经年,彪悍的武将英武不再,面颊上已有细微的皱纹,鬓边也出现了点点星光,但目光依旧坚定,和少年时别无二致。
年轻的容颜在脑海里模糊,已经老了这个念头一旦兴起再也无法遏制。曹操暗暗唏嘘不已,将小桌上的东西放到一边,从床头摸出一盘棋子。
“惇,与孤……弈棋吧。”
木质棋盘被打磨的光滑如镜,用来充作棋子的黑白石头大小差别细微,足见制作的人下了怎样的功夫。
这张棋盘夏侯惇自己再熟悉不过,他亲手找寻材料打磨光滑,用足了十分的性子,花了半年的功夫慢慢做成的礼物。
夏侯惇怀念的摸了摸棋盘。快完成的时候每天都在熬夜,过分的花费精力,在划最后一格时错手划伤了自己,血珠很快渗进纹理里,怎么也掩盖不住。本想趁着夜色送给孟德糊弄过去,但还是被发现,被好一顿训斥。不过过了这么些年,颜色早已沉淀,隐藏在里头,仿佛花纹一样,不仔细看的话根本看不出来。
夏侯惇脱鞋上床,面对曹操坐好,拈起黑子落在中间。
曹操低低的笑出来:“惇的风格一点都没变啊。”
对面的人不吭声,只是一子一子找准位置迅速落下,很快占了一片地方出来。刚开始的时候还能互相厮杀不分胜负,但曹操似乎很快就累了,精神有些不济,下一子要想很久才会落新一子。
夏侯惇没有催促,在曹操思考的时候就静静地看着他。
将将过了一刻而已,曹操困倦的捂住眼睛,推开棋盘:“孤倦了,想歇会。明日再与你下可好?”夏侯惇应声,将棋盘放到另外的桌子上,扶曹操躺好。
“惇,再多呆一会吧。”
夏侯惇默然,坐在床沿边,握住了曹操的手。
“孟德……”
“孤很累……若是当年没有出来争夺天下,现在会如何?”
曹操闭着眼睛,絮絮叨叨的说起了以前。
“孤从一开始就只有你和渊两个,渊早逝,现在也就惇陪着孤啦。”
“唉,要是惇是……要是……不过现在也好,没有大将军没有丞相,惇还是离孤最近的一个。”
曹操伸手摸上了夏侯惇受伤的眼睛,惋惜地轻轻抚慰着:“可惜了,真可惜了,惇的眼睛那么好看。”
夏侯惇微微笑着握上了曹操抚他眼睛的手:“以前看的东西太多,现在只看着你一个不好吗?”
曹操开怀的大笑出声:“能听到惇这样说真稀奇。”他用力的反握住夏侯惇的手,喃喃道:“孤累啦,累啦,先睡一会。明天把那局棋下完,孤不会给你机会胜过孤的。”
夏侯惇帮他把被子掖好,坐在床头看了很久。
屋外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屋内烧着炉子都还会嫌冷。即使盖着厚重保暖的被子,曹操的身体也在渐渐冰冷下去。夏侯惇把炉子搬近,滚烫的温度让衣服都差一点能烧起来,他摸了摸曹操的手足,依旧冰凉。叹口气,夏侯惇把曹操整个更加紧密地包进被子里,“孟德,你该好好补补了,身体太差,手脚这么冷怎么过冬。”
曹操沉睡着没有说话,夏侯惇看着他乌青的嘴唇,轻轻地吻了一下。
凉意直入骨髓驱散不开。
年少时也曾经历过这样的寒冬,那时凭借着少年血性,硬是咬牙抗了下来。那个时候,雪可比这大多了,大太多了。整个谯县都被淹没在皑皑白雪里,行走都困难。与孟德在雪地里嬉闹,浑身浇了雪水顶着风刀奔跑。可毕竟是老了,连现在这点风雪都熬不过去,只是稍微冷了一点儿就冻的全身颤抖不能自已。
再多再大再旺的炉火也不济事。
寒冷从骨子里浸出来,比这天气冷得多。
今年的冬天,怕是很难熬。
夏侯惇伏在曹操耳畔轻轻说:
“我明日再来与你弈棋。”
“带酒来,暖暖身子。”
年少的时候浇了遍身雪水,冷风如刀割在肉上,冻的牙齿打颤,孟德缩在角落里哆哆嗦嗦,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惇,我好冷啊。】
【那就靠我近一点。】
如果能把那时候的热度分现在一点就好了。
但是现在的孟德也不会带着快要哭泣的表情说我好冷了吧。
边走边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赶出脑子,身旁侍女护卫来去匆匆,脸上俱是悲戚的表情。
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长长的一声诺:“丞相薨————————”
那声音被拉的老长老长,尾音被冷凝在空气中,久久不肯散去。
建安二十五年正月二十三日,有一个人被永远遗忘在了漫长冬夜之后。窗外爆竹清脆烟火辉煌,孩童热烈的欢呼如浪潮一般排海而来,墙壁把一切快乐拒之门外,听得屋内灯芯哔哔剥剥,烛光在细密的冷风中摇摇晃晃,映的墙上黑影狰狞诡异像是要将一切吞噬。耳内满是回声,过往琐碎的细节翻卷而来涌动不息。迟暮之时更容易忆起当年,英姿勃勃的少年策马穿过洛阳城,扬鞭东指意气风发,豪言壮语犹言在耳,只是现在雪声簌簌越来越大,掩盖了过去乡间的小路,掩盖了血流成河,掩盖了火光满天,也掩盖了未来的霸道征途。少年时起就是两个人形影不离,而今只他伶仃一个剩在世上,对着棋盘痴痴凝望。只是一等再等,也终究没能等来那个许诺和他下完这盘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