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一切都缘于小时候的那根红头绳,那些难以忘记的穷日子……
姥姥终于给我买了,是用四个鸡蛋换的。
姥姥苦苦央求货郎,可人家不要鸡蛋:“大娘,我还得挑着担子走好几个村啊,这鸡蛋到家不都碎了吗?”姥姥把生鸡蛋回家煮了再去央求人家,人家还是不要。“大娘,我这大男人哪能吃鸡蛋呢?不坐月子、不生病的吃了不白瞎了嘛!”
从村东头说到村西头,红头绳终于说回来了,不懂事的我臭美得满村飞。现在想起这些还想掉眼泪,我就是这么着在姥姥的娇惯下长到六岁回青岛上的学。
以后每年的暑假我都回姥姥家,认字的我想着法儿地给姥姥挣钱了。掉在地上的小苹果我捡一篮子,逢赶集的时候就在村头卖给过路的人。一分钱四个,一篮子一上午就卖完了。那年月,村里谁都不敢“走资本主义道路”,我这个城里来的小外甥是胆大妄为呀!我不管,一心只想让姥姥有钱花。等一大把“银子”交到姥姥手里,盐钱、灯油钱就都有了。
假期快结束了,我就起早摸黑地给姥姥砍一垛山草留着冬天烧炕。姥姥后来说起这事还抹眼泪。姥姥说还没有草高的我呀,每趟从山里回来都背着个大草垛,那草垛大得呀,不仔细看都找不见人。太大的、背不动的草垛,我就用绳子往家拖,肩膀头、手背上全是血印子。一天上山几个来回,直到把草垛堆得和房子一样高,我才罢了。我就是不想让姥姥的炕是凉的,我知道睡在凉炕上的姥姥冬天会咳嗽得更厉害。
舅舅说送走了我,姥姥坐在草垛上掉泪。
这一冬,炕依然是凉的,姥姥依然咳嗽,草垛依然那么高。姥姥不舍得烧,看着草垛如同看见小外甥漫山遍野地砍草,“看着草垛心里比烧了炕还暖和”。
冬天的寒假特别短,我也坚决地要求回水门口,看看姥姥,再砍点柴。
可是一进院子就看到大雪下盖着夏天我给姥姥砍的那垛山草,走的时候啥样,现在还是啥样。本该不懂事的我也全然懂了,我抱着姥姥抹着眼泪。姥姥不停地安慰我:“这个冬天不冷。”
我盼望我是姥姥心里的那团火,一辈子为她取暖,一辈子不让她冻着,一辈子不让她咳嗽。
冬天的水门口也真是冷啊,姥姥家的草房子冰柱都结得比擀面杖还长。人家一般就随手砍掉了,姥姥不让,说挂在上面多好看,房子像个水仙洞。
水缸早起都是厚厚的冰块,要用捣蒜的石头锤子才能砸开一个洞。劲使大了水缸就裂了,劲使小了又砸不开。姥姥总是乐观地面对这一切,“冰块儿熬出的饭菜呀神仙才能吃上”。
我们一家过着神仙的日子。
没有文化的姥姥从容地面对着生活,她总说:“人生下来就得受苦,别埋怨。埋怨也是苦,不埋怨也是苦。你们文化人不是说‘生活就是生下来活下去吗’?”
“姥姥,可以啊!和尼采的高度是一样的。”
“都姓倪,谁高谁低都一样。”
“人家是外国的大哲学家,人家说‘人生就是一场苦难’。”
“这个姓‘倪’的就说对了一半儿,那一半儿甜他还没说呢。什么是甜?没病没灾是个甜,不缺胳膊少腿是个甜,不认字的人认了个字也是甜。”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懂事的我天天盼着快长大去挣钱,见不得姥姥受穷的日子,不想过这种穷神仙的日子。
每次从青岛往姥姥家走的时候,我都像鬼子扫荡一样把母亲家能拿的东西都拿上。多少年了,我心里的那个家永远是姥姥家那五间老房子。
在青岛读书的日子里,每吃一顿好饭我都会想,姥姥现在吃啥呢?每次看见妈妈发的工资,我都想说给姥姥寄点吧,可嘴始终没张开过。我发誓等自己挣了钱都给姥姥花。
现如今我真的有钱了,姥姥却花不动了。人生或许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