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香】
“我调了那么多香，”店主托着腮坐在秋千椅上，“达官贵人也喜欢，平民百姓也喜欢，可是隔壁那位公子不喜欢。”她眨着眼往天上望了一望，又想了一想，天气晴朗。“上次我故意把香气吹到他的院子里去了，可他掩着鼻子皱着眉头，把晾在院子里的书都收了回去，估计是怕染上香味。明明是好香啊。”她苦恼地抽了抽鼻子，像是确认自己身上的香气。
店主是未央街上小小一家调香店的店主。店门口昼夜点着两只大灯笼，穗子上的铃铛声音呼呼悠悠的，好像风从遥远地方捎来的鹿鸣。灯笼里是店主亲手捏的香烛，蜡团里揉进了香，泛着淡淡的颜色，领到残余烛头的小孩子们都知道。今天是这香，明天是那香，说不出的好闻味道，香气像一双手似的，把每个过路人身上的倦意都拂了一拂，拍了一拍。
不过，反正店主是坚决反感用香烛供火烧饭的，达官贵人铺张户，再多钱也不卖。街那头还有家卖蜡烛的，红蜡烛，白蜡烛，尽管买了去。
香店里卖的最多的还是燃香，又叫细枝香，常用一束算的就是它，善男信女们买一种青色的供在佛前。佛闻这香气闻了千年，看过不计其数的青色莲花在烟气中绽放，高香一烬纷纷零落。有时候也供一种明若葵花的，须臾而开，刹那而灭，如同世间一切光影幻灭。万物都如昙花泡影，应作如是观。佛说。青莲常供，金葵少有，出现的时候也不挑什么特殊时节。
制香也简单，寻一些南陌尘，寻一些陇头梅，把花的皮肤都磨碎，直到碾出花的筋骨，把花的筋骨都磨碎，直到逼出花的精髓，碾不碎磨不烂的就成了彻骨透魄的香气。最傲的是菊花，粉身碎骨之下熬出来的是冲天透甲香气，就是寻一段枯枝，也能磨出铮铮香气来。用花瓣制成的叫“冲天香”，枝条制成的叫“傲霜香”，这种殊荣在别的花是没有的。梅花也傲，雪里一段黝黑枝条上立着冰美人儿，可骨子里是木的，寡淡无味。红梅枝尚有些微香，白梅枝则是完全闭了七情六欲。兼有那豪气傲气的，只有菊花了。
当然也不只制百花香，麝香檀香瑞脑香，冷香暖香凤凰香，在店里都是寻常事物，世间的香气是无穷的呀。青蚨子母香，鲲鹏北海香，延年安神香，阿房花椒香。覆抔芥子香，烹茶明月香。清酒香、醪糟香，云泥桂子香。腐草生萤香，雀涎化虫香。世上竟有那么多种香呀。
金樽寺着火的时候，忙于抢救的僧人和信徒看见佛成了一座香，原来千百年香中打坐早把他泥胎木骨通融，佛成了香烟气浩瀚，在金殿上空开出了巨大的莲花。莲花青中泛金，庄严地旋转，好像佛就端坐在青莲上。一时间人们都忘了呼吸。佛悟了，佛踏青莲去。
“那是我见过最好的一只香。”店主托着腮眯着眼睛望向山上，看见重修后的寺里佛前又有无数青莲滴溜溜绽放，“好香不等人，可是那位公子，他不等香啊。”她又往隔壁院中望去，日光正好，隔壁公子没梳头发，闲披了白苎凉袍坐在石桌旁读书，头上是翠绿一盖凤凰花。有花落在书上时，他就用手指温柔拂去。
“凤凰花跟我说，公子是好人啊。”她感叹说，“读得好书，也不是不近人情，对花都温柔如此，怎么就是不喜欢香呢。”
只是不喜欢不合时宜罢了。
冠冕之轩有其香，鲍鱼之肆有其臭。万物有香，当应其自然。赌书泼茶香，沙场风刀香，君子兰蕙香，宦达锦衣香。万物万事，莫不有其香，莫不有其位。倘若肉案有兰香，笔墨有胭脂香，天子有鳞虫之息，小人有龙虎之气。折煞邪？折煞邪？不合时宜？久入鲍鱼之肆而不知其恶，久损兰芝而不知其芳，不知物有贵贱，不知何谓当求，何谓不求。无序邪？无序邪？礼崩乐坏邪？
所以公子一点都不喜欢满院熏风香，他那里是清平调子，花飞花谢全由它，春风不乱。读书人的院落里，来去的是竹香、墨香、故纸香才是。临帖时砚中墨稠得化不开，加水研磨时，墨香盘旋，扶摇而上，十足的清静散逸，见识过无数香的店主也怔怔看，看那墨香开了一朵无形的莲花，墨勾连间一朵又一朵墨勾莲，在他笔下纸上蒸腾成一片大泽。
“我第一次想到墨勾莲花啊。”见惯了繁复状怪，虽天真却也落入惯常麻木的店主忽然清醒过来，用力拭去了眼睛里那层薄得不可察觉却几乎已成定式的灰尘，眼睛闪闪发亮，“当天我就回去调了墨香，墨里生长出了好多事物，都带着被人遗忘许久的静谧。”她笑过了，眨眨眼，慢慢把兴奋收了起来。“可是隔壁公子，他还是不喜欢。”
还是那一句不合时宜。
你却是什么香？她把香送过去的时候，隔壁公子问了她这么一句话，店主愣了愣，她调了那么多香，竟然无法回答。你又是什么香气？那些香再好也只是买卖，店主哪里给自己调过一味香啊。所以她愣在原地，当真不晓得怎么回答了。
“世上有什么香？各人有各人香气，可我独独不知道自己什么香气，那位公子说我找不到自己香气，只会一味模仿别人的香气，用在自己身上，他说——这也叫不合时宜。”店主晃着双腿，若有所思，“可是我终究没能知道，公子喜欢什么香气。”又是天气晴朗，二八少女衣袂飘飘把秋千晃荡，隔壁院落早已没了那位公子坐在树下，凤凰花开了又落，覆满了石桌。
后来店主寻了来讨要烛头的年龄最小的孩子，让他写了大字做店前牌匾。牌匾上写了时宜二字，远看还好，近看歪歪扭扭笔画分崩离析。
嘻，可不正是不合时宜。
“我调了那么多香，”店主托着腮坐在秋千椅上，“达官贵人也喜欢，平民百姓也喜欢，可是隔壁那位公子不喜欢。”她眨着眼往天上望了一望，又想了一想，天气晴朗。“上次我故意把香气吹到他的院子里去了，可他掩着鼻子皱着眉头，把晾在院子里的书都收了回去，估计是怕染上香味。明明是好香啊。”她苦恼地抽了抽鼻子，像是确认自己身上的香气。
店主是未央街上小小一家调香店的店主。店门口昼夜点着两只大灯笼，穗子上的铃铛声音呼呼悠悠的，好像风从遥远地方捎来的鹿鸣。灯笼里是店主亲手捏的香烛，蜡团里揉进了香，泛着淡淡的颜色，领到残余烛头的小孩子们都知道。今天是这香，明天是那香，说不出的好闻味道，香气像一双手似的，把每个过路人身上的倦意都拂了一拂，拍了一拍。
不过，反正店主是坚决反感用香烛供火烧饭的，达官贵人铺张户，再多钱也不卖。街那头还有家卖蜡烛的，红蜡烛，白蜡烛，尽管买了去。
香店里卖的最多的还是燃香，又叫细枝香，常用一束算的就是它，善男信女们买一种青色的供在佛前。佛闻这香气闻了千年，看过不计其数的青色莲花在烟气中绽放，高香一烬纷纷零落。有时候也供一种明若葵花的，须臾而开，刹那而灭，如同世间一切光影幻灭。万物都如昙花泡影，应作如是观。佛说。青莲常供，金葵少有，出现的时候也不挑什么特殊时节。
制香也简单，寻一些南陌尘，寻一些陇头梅，把花的皮肤都磨碎，直到碾出花的筋骨，把花的筋骨都磨碎，直到逼出花的精髓，碾不碎磨不烂的就成了彻骨透魄的香气。最傲的是菊花，粉身碎骨之下熬出来的是冲天透甲香气，就是寻一段枯枝，也能磨出铮铮香气来。用花瓣制成的叫“冲天香”，枝条制成的叫“傲霜香”，这种殊荣在别的花是没有的。梅花也傲，雪里一段黝黑枝条上立着冰美人儿，可骨子里是木的，寡淡无味。红梅枝尚有些微香，白梅枝则是完全闭了七情六欲。兼有那豪气傲气的，只有菊花了。
当然也不只制百花香，麝香檀香瑞脑香，冷香暖香凤凰香，在店里都是寻常事物，世间的香气是无穷的呀。青蚨子母香，鲲鹏北海香，延年安神香，阿房花椒香。覆抔芥子香，烹茶明月香。清酒香、醪糟香，云泥桂子香。腐草生萤香，雀涎化虫香。世上竟有那么多种香呀。
金樽寺着火的时候，忙于抢救的僧人和信徒看见佛成了一座香，原来千百年香中打坐早把他泥胎木骨通融，佛成了香烟气浩瀚，在金殿上空开出了巨大的莲花。莲花青中泛金，庄严地旋转，好像佛就端坐在青莲上。一时间人们都忘了呼吸。佛悟了，佛踏青莲去。
“那是我见过最好的一只香。”店主托着腮眯着眼睛望向山上，看见重修后的寺里佛前又有无数青莲滴溜溜绽放，“好香不等人，可是那位公子，他不等香啊。”她又往隔壁院中望去，日光正好，隔壁公子没梳头发，闲披了白苎凉袍坐在石桌旁读书，头上是翠绿一盖凤凰花。有花落在书上时，他就用手指温柔拂去。
“凤凰花跟我说，公子是好人啊。”她感叹说，“读得好书，也不是不近人情，对花都温柔如此，怎么就是不喜欢香呢。”
只是不喜欢不合时宜罢了。
冠冕之轩有其香，鲍鱼之肆有其臭。万物有香，当应其自然。赌书泼茶香，沙场风刀香，君子兰蕙香，宦达锦衣香。万物万事，莫不有其香，莫不有其位。倘若肉案有兰香，笔墨有胭脂香，天子有鳞虫之息，小人有龙虎之气。折煞邪？折煞邪？不合时宜？久入鲍鱼之肆而不知其恶，久损兰芝而不知其芳，不知物有贵贱，不知何谓当求，何谓不求。无序邪？无序邪？礼崩乐坏邪？
所以公子一点都不喜欢满院熏风香，他那里是清平调子，花飞花谢全由它，春风不乱。读书人的院落里，来去的是竹香、墨香、故纸香才是。临帖时砚中墨稠得化不开，加水研磨时，墨香盘旋，扶摇而上，十足的清静散逸，见识过无数香的店主也怔怔看，看那墨香开了一朵无形的莲花，墨勾连间一朵又一朵墨勾莲，在他笔下纸上蒸腾成一片大泽。
“我第一次想到墨勾莲花啊。”见惯了繁复状怪，虽天真却也落入惯常麻木的店主忽然清醒过来，用力拭去了眼睛里那层薄得不可察觉却几乎已成定式的灰尘，眼睛闪闪发亮，“当天我就回去调了墨香，墨里生长出了好多事物，都带着被人遗忘许久的静谧。”她笑过了，眨眨眼，慢慢把兴奋收了起来。“可是隔壁公子，他还是不喜欢。”
还是那一句不合时宜。
你却是什么香？她把香送过去的时候，隔壁公子问了她这么一句话，店主愣了愣，她调了那么多香，竟然无法回答。你又是什么香气？那些香再好也只是买卖，店主哪里给自己调过一味香啊。所以她愣在原地，当真不晓得怎么回答了。
“世上有什么香？各人有各人香气，可我独独不知道自己什么香气，那位公子说我找不到自己香气，只会一味模仿别人的香气，用在自己身上，他说——这也叫不合时宜。”店主晃着双腿，若有所思，“可是我终究没能知道，公子喜欢什么香气。”又是天气晴朗，二八少女衣袂飘飘把秋千晃荡，隔壁院落早已没了那位公子坐在树下，凤凰花开了又落，覆满了石桌。
后来店主寻了来讨要烛头的年龄最小的孩子，让他写了大字做店前牌匾。牌匾上写了时宜二字，远看还好，近看歪歪扭扭笔画分崩离析。
嘻，可不正是不合时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