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算来应该才是下午申时左右,但由于深入地底,暗如夤夜,微弱的灯光混杂着地底的阴寒湿气,更显得上面的声音遥远和诡异。
躁动声响了一阵,渐渐朝下行来。
庞统的手干燥温暖,恰巧压住包拯嘴唇,包拯方才没留意,如今留意到了油然就想起那日‘送别’的乌龙,顿时心脏跳得如擂鼓山响。
庞统侧耳听了片刻,见包拯瞪着眼望他,松手笑道:“包大人,看样子我们碰上狱变了。”
包拯任开封府尹时,曾听过庆州大狱犯人骚乱的事,一帮亡命之徒挟制官员越狱,结果官贼混杂,乱战中连典狱长也没能幸免。如今亲身遇上,就算他生性沉稳,也不禁失措,急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包大人是天下第一聪明人,怎么反来问我?”
庞统嘴上揶揄,顺手一掌挥灭烛火。灯笼一灭,牢房里顿时伸手不见五指,包拯只听得黑暗中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接着就有一只手来解他的官服。包拯一惊,旋即明白庞统用意,此时一团微光和着人声越逼越近,两人七手八脚除了身上官服,脚步声已到了牢门前,一人道:“应阎王的‘森罗殿’里不知关着些什么人。”
“不管是什么人,肯入伙就罢了,不肯的便一刀杀了,省得罗嗦。”说着,有人猛地一脚踢开牢门。
庞统伏在门边,原拟趁那人不备挟持了做人质,谁知牢门洞开,那人却迟迟未见进来。
过得一会,只听一个声音道:“里面的仁兄,何妨出来相见。”
声音柔和平滑得一如牙梳拢过青丝,与先前两人截然不同,只是其中透着的丝丝冷意形同鬼魅,教人不寒而栗。
庞统在里头听得清楚,知道对方不知怎地竟已察觉自己行踪,索性弹了弹袍角,堂而皇之地走了出去。包拯跟在他身后,见他身处险境仍傲然挺胸,一副睥睨天下的神气,不禁暗暗摇头,心道:天生的嚣张,无药可救。
牢房前站着两个壮汉,一身破得几乎成了布条的苗衣,其中一个年轻些的手持钢刀,满脸的杀气。另有一人立在两人身后,提着一盏灯笼。这贵阳大牢深入地底,四壁都是盘旋而上的梯级,那人站在梯级之上,面目尽数隐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里的?”
“会在这里的,自然是犯了事儿,”庞统眼皮也不眨一下,从容地道:“尊驾怎么就断定我们还藏在里头呢?”
梯级上那人发出一声轻笑,灯笼指指庞统脚下。庞统低头一看,松软的红土上横七竖八的满是脚印,居然没有一双是足尖朝外的。
庞统心中一动,望向包拯,包拯也满眼狐疑,就这一会的工夫,两个苗人闪身进了牢房,庞包二人惟恐仓皇间塞进稻草堆的官服被他们发现,额头上都隐然见汗,却见两个苗人折出来,道:“卓巴,里头有个死人。”
那人漫应了一声,朝下走来,庞包这才看清那人头上裹着重重黑帛,眉细眼长,斜睨过来的眸光竟象是头狼,闪着绿幽幽的光。
“人是两位杀的?”
“对,我杀的!”庞统冷冷道,“他是个捕快,这种朝廷鹰犬不杀难道还留着害人?!”
那人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锐的犬齿,“你们犯了什么事被囚在这儿?”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意图谋反。”
那人不知庞统曾有在帝驾前排兵布阵的光辉历史,诧异地望了庞统一眼,一转脸看见包拯,又道:“他呢?”
“他嘛……”庞统脸上浮起一个古怪的笑容,也不顾包拯杀鸡抹脖子地递眼色,“他与我一见如故,情投意合,我造反他自然也跟着反了。”
“一派胡言!”包拯听了庞统一番话,头脑一阵阵地发晕,结结巴巴地道,“哪个与你情投意合了?!”
“是我说错了,”庞统这一回倒是从善如流,“不是情投意合,是相击才知相知深。”说罢笑吟吟地搭住包拯的肩重重一按。包拯被按得肩头剧痛,只听庞统贴着耳廓低声道:“包拯,你不想出去了?”包拯心中犯疑:就这么胡说八道便能蒙混过关?却不敢再反驳,只低着头叹息。
那个脸容似狼的苗人也不知是否信了庞统的话,低声和另外两个人商议了一阵,问庞统道:“你们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出去?”“求之不得。”
五人沿着木梯一路上行,只见周围的牢房大都被刀斧劈开,囚犯都拥在狭窄的通道里朝上攀爬。包拯和庞统挤在人堆里,身边都是蓬头垢面气味难闻的犯人,举步维艰。
庞统惟恐包拯被人挤散,腾出一只手扯着他的衣领,勒得包拯几欲窒息。包拯几次示意庞统放手,庞统都恍若不见,遇包拯拿手来推,就飞快闪开,总之就是不与包拯的手相触。几次一来包拯脾气再好,也难免火起,正在此时,人群忽然停了前行。
庞统抬头仰望,头上再有三丈余就是出口,此刻已被官军以木栅铁条封闭,天光自空隙间微微泄下,已经呼吸到自由空气的犯人开始骚动,挤在围栏处大声叫骂,却是再也不能前行一步了。
一片混乱中,密集的弓弦声响起,无数利箭当头射下。
庞统是行伍出身,反应非常人能比,伸手便抓了一个犯人挡在身前。那个犯人不明所以,转瞬间被几十支狼牙箭扎得如同刺猬,不及惨呼就送了性命。
包拯被庞统拖着一同躲在这块人肉盾牌下,耳边尽是嗖嗖不绝的箭雨声与犯人辗转哀号的惨呼,那种铁器与人类骨头的摩擦声听得他脖子里直冒冷气,颊上几点腥热,却是上面那犯人被箭支戳得稀烂的尸体里淌下的血。
包拯被这血肉模糊的场面所慑,也不知过了多久,箭弦声终于停了。靠近出口的梯级上层层叠叠堆满了犯人的尸体,余下的犯人都退到了弓箭射不到的死角处。
上面的官军静了一会,接着便有一人朗声道:“下面的人犯听着,现在是贵州知府应太令跟你们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