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黄昏】
某个郊外偏僻的森林尽头，孤独地矗立着一栋三层别墅。在二楼宽敞却背阳的主卧窗前，一个身着深紫长裙的长发女子静静坐在靠椅上，纤手轻抚着趴在腿上的猫。残阳的余晖拉扯了她的影子，明明从窗台映进的光，却空留一片孤独的距离。女子眺望着窗外，面容恬静。趴在她腿上的灰毛猫咪眯着眼，安静地享受着顺毛的惬意。
“他们去百慕大了啊”女子轻叹着，“这么早就去了，也不知是好是坏。”
大灰猫悠悠地醒来，抬头望了望她，眼中尽是迷茫和困惑。它有点不懂主人为什么会这么说。
“也罢，福祸相依吧”女子低头看向灰猫，忽然间，绽开一个善意的笑容，“翡翠深海双色瞳，小骨头，你还真的给我很多惊喜呢～”
“喵……？”灰猫仰起头，歪着小脑袋，它也迷惑着为什么是这样。两个宝石一眼的猫眼折射着妖异的光。
女子惊奇地看了看它，兀地噗哧一笑，玉指轻戳灰猫的额头。“这么点大的小猫就知道装成熟，以后不知道还要骗多少纯真少女呢～”
“喵～”灰猫用爪子捂住被戳的头，不服气地站起来，抬头和她对视。结果一会就低下脑袋，垂头丧气地趴在裙褶上。
“好啦好啦，还跟我赌气啊？你才来这里多久呢，就敢违抗主人的旨意了？”女子笑着抱起灰猫，扯了扯它肥肥的猫脸，“看你还敢这么调皮么？”
“喵呜～”灰猫扑进女子怀中，使劲地蹭蹭，女子咯咯地笑起来，抱住猫咪，眼中却是不同往常的温暖。
嬉闹了一会，女子静静地远眺，望着一点一点垂进地平线的夕阳。
“是时候了啊……小骨头，话说……呃……嗯？”
低头看去，才发现猫咪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圆圆的身子蜷缩成一团毛茸茸的肉，偶尔随着平静地呼吸一鼓一鼓的。
“这孩子……”女子愕然，随即宠溺地笑着。
“还是一起，等着天亮吧……”
黑夜最终笼罩了这座森林，探了探脑袋，又悄悄地离开，掩上了门。
别墅之前，一片血色的曼珠沙华，在银白的晕光之下，微微颤动着身躯。仿若低语，荡漾出诡谲的轻笑。

四更刚至，离海最近的罗城已是夜深人静之时。
一只信鸽掠过城池上空，最终停在了中心客栈的某间窗户上。窗户被推开，屋中的男子捉下信鸽，将绑在信鸽腿上的信件取下。取出信简，打开匆匆看过之后，低头沉思，任信鸽飞走。
兰映雪倚在窗旁，单指捏住一张方形纸条。皱眉一会，不声不响地催动内力将手中的纸条凝成薄冰，再一并融成水迹。
侧头看去，龙妃正抱着锦被沉沉入睡，口中喃喃着：“兰君……雪……”
兰映雪望着龙妃，眼中闪过了一丝迷惘和挣扎。但很快，他重新回归了坚定的冷漠。转身仰首，眺望这无边夜色。他突然回想起去年仲夏时节，和龙妃一同坐在帝都城郊的景山之上，两人并肩，也是这般望向夜空。只不过那时仰头放眼，满夜的星河璀璨，而如今，却是半点月光也不见的黑魖一片。
今夜……应该是朔日了吧……
负手而立的兰映雪释放出一股凛冽的剑意，他更像是出鞘的丛云，在黑夜的剑身中映照着冷俊的侧脸。此时他已不是兰映雪，他是那个出剑从未沾血、一尘不染的“雪公子”。
“雪……雪……”
背后喃喃呓语传来，兰映雪浑身一震，凝起的剑意顿时散得一干二净。默然低下头，像是心底被触动了什么心绪。一丝发际边缘之下，遮不尽眼眸浮起的淡淡云雾，还有抹不尽、挥不去的怅然。
伫立良久，再向外望去，东方拂晓一点点浸染了整片墨色，从天际沉向海面，从彼岸流入尽头。
他再没有像这般坚定过自己。
不再妥协。

【第二章·橙光森林】
“呐，苏君，你要等的人还没有来吗？”
“不知道，也许，还在路上吧。”
“那，还要等多久呢？”
“快了吧……”
东部荒地，雁台山，山群森林。
一身白色衣袍的男子悠闲地靠在树下的木椅上，手端着碗苦丁茶，边喝边翻阅着手中的《诗典》。他的面前是一片绿荫，离他不远处的小山坡上盖着栋小木屋。木屋旁一条曲折的小溪流过，从山下森林的深处。最令他感到开心的是，木屋和小溪之间有一片蔓延至森林深处的野花丛。
在外面世界看惯了那些华美雍容的牡丹，典雅清高的芙蓉，再看这些山野之间，透露着纯真烂漫、如璞玉般无暇的无名之花，心底总有一种被洗涤过纷纷杂念的惬意感。
在这里，总比再出去和他们玩各种游戏要好过得多吧？
怎么有不属于这里的陌生和挫败感？安逸了太久，也变得有些懒散了啊……
狠狠地揉了揉脑袋，索性把整个人摔进了青藤椅中，用手捂着脸，挡住发际下惘然着、却又不能被人发觉的视线。
习惯了掩饰，习惯了脸谱，连遮挡一切可能暴露内心的动作都成为了下意识的习惯……就算自己不在那里，就算是躲开无数谋局倾轧的纷乱，这么久以来的习惯，都会是如影随形的不散阴魂。
手挡住了视野，却可以从手指缝隙中眯着眼看去。树荫的庇护，午后斑驳零碎的阳光，还有令人沉浸心醉的闲适。
白袍男子侧过头，视线绕过树冠，投进远处的望不到边际的森林。
“公子？公子？”一个轻柔的声音从一旁传来，随即一只手在他的眼前轻轻晃了晃。
“我还没睡着，香草。”男子从躺椅上起身，略微摇摇头，回过了神来。
“苏大人还在考虑事情吗？……要不…先休息一会吧～”一身绿衣的女子在旁担忧道。
“不要叫大人，我还很年轻。这里不是京部，除了这个称呼随便你挑。”苏慕从她手中接过了茶水，饮了一口。
“那样的话……苏少爷？”
噗——咳咳——
“这……”
“没事没事，是我一下子没忍住”苏慕掩过面去，背对着她挥了挥手，示意不要太介意，“原先也有人这么叫我，突然想起觉得很好玩，没忍住，抱歉抱歉～”
“嘻嘻～”绿衣女子掩嘴偷笑着“那人一定和大人交情很深吧？”
“又是大人……”苏慕端着茶瞥过头，略带不满地看过去。
“唔……”女子双手捂住嘴，一脸“惊恐”地望着他。
“演技真专业啊……”他转过头去，一脸淡然地轻啜了口清茶。
“公子，您在这边还习惯吗？”
“一切安好，自由自在的。”苏慕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
“这么懒散的自由……”香草在一旁小声地嘀咕着。
苏慕没有理会她背后的腹诽，站在这最高的一处斜坡上向着森林深处看去：隔着一条小溪的对面森林或许过于密集，这个样子看上去，似乎那边不被破坏的感觉更深一些。像是一种……是完整的感觉吗？
按理说，这片森林处于荒地峡谷和雁台山的侧面交界。同是荒芜人言的地带，就算是有人访至，在到这之前，这些略微不同的细节就留在这里，说明真正的因素或许并不在我这里……
会是，小溪对面吗？
苏慕眯着眼，一言不发地紧盯着对面。
良久，他叹了口气，垂下头，敲了敲脑袋。就算真的和对面森林有关，这么久以来，也没有什么特别针对自己的东西跳出来。况且要是真的考虑，这条小溪的距离，也是不够看的吧？
对了，说到特别的东西……
苏慕扫视了周围，闭上眼，感知了一会周围的环境，皱着眉问：“阿离人呢？”
“阿离？”香草露出有些困惑的神情，“那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小女孩吗？”
“在不知道她的一切资料之前，我都不觉得她小……况且她应该是……”
还没说完，一声细微的嘤咛声从不远的森林深处传来。
“是她吗？她怎么了？”香草紧张地问。
“有点麻烦了啊。”在香草惊诧的目光中，眼前的苏慕沉着脸，瞬间化成一道微光，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猛地射了过去。只留下香草在原地，看着那一道弧状掠过的残影，略微失神。
慕公子……他真的这么在意那个小女孩吗？
“啊～～～”
苏慕心里又是一紧，比起个人智谋、更让他引以为傲的轻功从没有让他有这么严重的挫败和暴躁。再多耗一秒，等同再多一分难测的变劫。
该死……为什么就没有想到把她放在视线之内呢？
光般迅捷的残影冲起一路飞屑，朝森林的深邃猛地钻进去。
“啊～～～”
“阿离，阿离！”
苏慕闪现在森林上空。看都不用看清，一声低吼，右手双指并拢，瞬发涌起一阵淡淡带血的刺芒。略微一转头，只见纤弱的身躯面前，一个巨大的身影立在那里，心中一惊，随即彻底被怒火和疯狂涌上。瞬息俯身前冲，双指猛地戳出：
“滚～～”
对面似乎是硬抗了这一击，闷哼了一声，只是摇着脑袋后退了两步。苏慕对此毫无反应，左手从腰间流云般无声地滑下，一道黑色的尺芒突兀地出现，瞬间释放夺目的凛冽。
“炼幕'千刃！”
都结束了！

“不要！～”
手中铁扇绽开的荆棘钢簇，依旧在静静地凝聚着招式。苏慕却已经从眼瞳染血的暴怒中瞬间清醒了过来，一脸的古怪和苦笑。这会再怎么迟钝，也知道这一次，应该是自己冲动了。
抱歉阿离……真的停不下来了啊……
“公子！”
听到这声音，在空中控制不住地回旋翻转的苏慕侧头看去，想出声提醒一下她。一刹那，周围时空突然变得如沼泽般泥泞迟缓，扭曲成了另一个囚笼状的空间。
恍惚间，苏慕听到耳边一个轻启朱唇、娇柔软糯，却又仿若低语的声音。
“九字，阵。”
空间绞碎，黑色的千刃凝光就这般被无声无息地化解。
苏慕一下被定在半空，而心魂意识却是一样正常。毫无预料的情况，他原本是控制不住瞬发的大型“千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招式被释放出去，然后击中对方。
没想到……这么简单粗暴的手法，连对策都懒得思考就直接出手吗？
苏慕一脸苦笑，今天倒霉的时候怎么这么多？
扭曲空间恢复，在旁人看来，似乎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了。
苏慕却不这么觉得，他能感受到左手传来了一股炽热的温度。这分明是大型杀招被强制中断出现反噬的前兆。温度越来越高，苏慕只能无奈地闭上眼，等待结果。
“调皮了，也要承担后果吧？”
那个软糯的声音再次回荡在耳边，伴随着一阵淙淙山泉般的轻笑，缓缓散去。
“等等，你是……”
砰——
又被炸飞了吗……？

“咳咳……这丫头跟谁学的，下手这么狠……”一个男子手扶着腰，在森林间艰难地踱步“会是谁教的呢？”
“苏……苏”前面一个巨大的身躯在和他挥动着爪子。
“呐大熊你也在这里啊……”苏慕走到他身边，一屁股坐下来，长舒一口气“痛死了……”
要是被外面人知道一向自诩轻功无解、极难被对手击中的“幽魂南慕”、居然被个小丫头用这么“惊人”的方式破了记录，估计他会比当年兰映雪半夜去皇城之巅对决、却不小心睡过头误点还忘记带剑就跑去，更加轰动天下……
早知道，应该叫香草留点药下来的……
苏慕还在揉着腰，一只沾满金黄蜂蜜的爪子出现在他眼前。“要不要……吃一点？”
“呃……谢谢不用了，我还是……不习惯吃甜食……”苏慕一脸惊异地看着沾满蜂蜜的巨大爪子，苦笑着婉拒了。
“这样啊……好可惜……”沙熊缩回爪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蜜蜂比清茶要好吃……那个好苦的……”
“嗯？”素有洁癖不愿别人动他东西的苏慕瞬间目光如电。
“不不不……”沙熊吓得赶忙挥爪解释，“上…上次你不在的时候，阿离在……喝茶，她说好苦，然……然后问我有没有蜜蜂吃。我就向……向她要了一点…点…喝……然……然后……”
大熊支支唔唔地说出了事情的经过。听完之后，苏慕什么都没说，只是叹了口气。
“我……我赔你……赔你一点蜜蜂好了……”沙熊看着苏慕的样子，一脸惶恐着急，把身边整个蜜坛拿过来递给他。他生怕苏慕生气了，和阿离说他是坏蛋，那他就再也不能和阿离在一起玩了……
苏慕奇怪地看了看坛子，又看了看沙熊一脸的焦虑，心中怎么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微微一笑，转过头去，用一种刻意平淡的语气说道：“知道蜂蜜是从哪来的吗？”
“蜜蜂……坛子里来的吗？”
“不，是用好多好苦好苦的茶炼出来的。”
“真的吗？”大熊瞪大了眼睛，好奇望着他。
“当然是真的。”
“那……那我……”大熊苦着脸，看着坛子的蜜糖挠着脑袋。
“骗你的。笨熊”

“诶？原……原因？”香草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呆，下意识地回答“不是从秘闻得知，这森林出现的橙光具有传说秘密吗？”
苏慕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解释：“那阿离呢？她怎么解释？”
“阿离……阿离不是……”香草更加困惑了“公子，我不明白……”
“最早，我的确是来这寻找橙光的。当时也是在凌城感到无聊，才打算来这里，换换环境。”
苏慕倚靠在木窗旁，向远处眺望：“没想到，一来这边，就是将近一年了……”
“这么久一直陪着我，辛苦你了，香草。”苏慕转头望向她，一脸温暖的笑意。
香草呆呆地看着苏慕，立马回过神来慌张地摇了摇头：“不，不会的……”
“呵呵～”苏慕趴在了窗沿上，眼中露出回忆的神色，看着外面，莫名其妙地开始说着一些故事。
“阿离，是我帝都的师兄一年多前外出游历时，巧遇的一个小女孩。据说遇到她的时候，她正单衣躺在冰天雪地之中，昏迷不醒。当时我那个师兄跟个白痴一样着急地在原地打转，因为他发现自己修炼的是玄寒内功，根本无法用输送内力的方法来唤醒小女孩的生机。”
“怎么会……”香草不敢置信地出声喃喃。
“是啊，就连我这个主修御器、内功业余水平的人都知道，不需要用加入属性的纯元内力，只要按照正常的脉络路线，再根据对方身体的承受能力，对输出的能量程度加以细微的控制，完全可以激活那个女孩的生命。”听上去很是正经，但苏慕满脸是幸灾乐祸的神情。
“那……那他是怎么救活阿离的？”香草担心地问着。
苏慕默然地注视前方，嘴角荡漾出一个古怪的弧度。
“呵呵……”
“也许我和他的差别，就在这儿了。”
“诶？”

“那一次，他一个人在外游历，又在外面碰到了连个出手相救的路人都不会出现的冷僻之地，一时半会难以想出解决的办法，自然就只有去找人来解决。”
“之后他不惜耗费十几年苦苦修来的精元，抱着生死不知的小女孩向最近的城镇一路狂飙。以他这样长时间牺牲换来的顶峰速度，却足足花了一刻钟才抵达最近的小镇。一个时辰之后，他继续转向最近的主城，去找城中有名望的大夫。我曾经在生死对决中见到过他的这种速度。两个时辰，下次他可以直接这么从凌城冲进帝都城郊了。”
“凌城……到帝都城郊？不……不可能的，帝都离凌城最近西南城郊都至少有两百里路程，他……他怎么可能？”香草一脸的震惊骇然。她这么多年处理情报，这样的例子她根本闻所未也闻。
“是啊，就算是我的轻功，想在这么短时间之内达到这种程度，没有三四十年的苦修都不可能”苏慕苦笑着说道“只是我的这个师兄，完全不能按照常理解释。”
“那……那后来呢？后来他到了最近的主城，又怎么救了呢？”香草追问着。
苏慕站起身，闭上了眼睛。他轻轻地笑了，笑得很轻很淡。许久之后，他微微笑着开口，语气却是香草印象中前所未有的杀意冰冷：
“怎么救？他去找城中大夫。大雪天，郎中们都窝在家中，那些大夫就更不肯接医了。他大夫们不肯见，他就抱着阿离一个个地求。”
“那天城中下着大雪，他只有跪在他们家大门口，所有大夫，他一个一个地跪过去。可最后，他跪完了，还是没有大夫肯出手。”
香草捂住嘴，忍着眼中打转的泪水不要落下。
她能想像着，那个满城大雪的傍晚，一个单薄的身影抱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小女孩，双膝跪在一户大夫家前。放下尊严的低头，换来的却只有无情的呵斥和辱骂，还有时间每过去一分，便多加一份的绝望。
他跪在冰冷的地上，咬着牙关，死死地忍住。不是忍着怒火，而是在忍住眼泪。
宁可承受所有的屈辱，他也不愿去接受这无法挽回的结局。
你放弃了一切尊严的祈求，却依旧无法得到那许下的卑微愿望。
还有什么，会比眼睁睁看着那点希冀被人踩碎在眼前，更令人绝望？

“那……他们怎么样了？”
“后来”苏慕重新回到靠椅上，端起茶水喝了一口“他体力不支，长途奔跑带来的内力损耗到达了自身极限，就那么倒在了路上。
刚好城主的某个小儿子出门想去城外折朵梅花，好拿去献给某个美丽的姑娘。出门走了会就发现一对人倒在路旁，本以为是难民，想叫人把他们拖到附近客栈门口了事。后来鬼使神差，那个少爷想看看这么大冷天谁还在外面，兴许还能帮上点什么忙，捞点乐子什么的。结果一拖过来一看，一对专看姑娘的慧眼居然认出了我师兄，吓得他哭着脸直接连蹦带跳地蹿回府去喊爹爹救命。”
“还好他那时跑得够勤快，不然老子事后绝对把他们一家白痴和那些猪头大夫全拖出去，用钝刀割成肉肠挂外面晒咸肉干！”
苏慕邪邪地一笑，满腔嘲讽和挖苦，可香草却丝毫没有感觉出他的讥讽一般，若有所思地出神。
苏慕不理会她的思考，接着说着：“城主府被惊动了，整个主城也被惊动了。包括城主在内城中无数显贵全围着我师兄，纷纷掏出家底的保命药材去救。亏得我师兄被灌参汤掐人中喘了口气，醒来虚弱地说了一句‘救那女孩’，才让这群搞不清楚状况的白痴去救真正要救的对象。”
“公子，他为什么不亮明身份？你的师兄，身份应该不会差到哪去啊？”香草从沉思之中一下子醒悟过来，直接向他问道。
“肯定的啊。换成是我，我早就亮明了自己的身份了。有这么好的资源，不用不是猪头吗？”
苏慕按在扶手，缓缓站了起来。
“可我这师兄够傻，有点愣还有点呆，经常犯犯白痴，但从来不敢明着犯花痴。以前一起走在大街上他从来不正眼去看美女，因为他从来看的都是那些沿街乞讨的难民乞丐。他一直把框扶天下作为己任，一辈子追求的都是那些虚无缥缈的正义带来的慰藉和心安。而且最狗血的是，像他这样的白痴居然坐到北盟里面的主要位置，还能够这么淡定地继续他伟大而艰巨的事业。真是奇怪啊，这么好心肠不肯算计的人居然也能当上大侠。这年头的阴谋诡计，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不值钱了？”
苏慕笑了笑，脸上露出了自嘲的神色，眼中却是深深的敬意，还有怀念。
“但那才是他啊。只要是他做这种事情，他都在执着着别人不肯追求的公平。”

“要是真的和我一样地想，他早就不是他自己了。”
“我一直无法明白，我师兄这种人存在于这无常险恶的世道之中，究竟能有什么价值。但我只是懂得，像他这样的傻子，他所做的，从头到尾，都只是为了对得起他自己。”
“这样单纯的坚守，在正常人看起来并不值得。只是我想看着他。能坚持下去，就不要放弃吧。少一个这样的人，就不会再有了。”
苏慕回头看着已经无法用言语描述脸上表情的香草，平静地说着。
“我的师门非常庞大。传承三宗十二系，门中能人无数，武艺惊艳、权倾朝野、名扬天下的杰出弟子实在是太多太多，数都数不过来。”
“但真正能让我苏慕俯下身去，恭恭敬敬地尊称一声师兄的。”
就只有他一个人而已啊。
香草眼眸闪亮地看着神态这般敬仰谦和的苏慕，心中除了莫名的震撼，还有一丝感动，一点点已经许久不曾被激起的波澜豪情。
她能理解这种感觉。留在江湖多年，那些陷入艰苦卓绝的绝境之时，和洞悉无数阴险恶毒的迷局、历经万千惊险杀戮之后的心有余悸。目睹了人性扭曲丧失后的绝望，还有对江湖阴暗险恶的憎恨和无奈。
如果还有会人让你坚信，这世界依然有阳光，有正途大道，还有足够理由去相信它的存在、去为之付出的理想和信仰。就算那个人再怎么傻得过分，你都会看着他，站在他的背后。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着等待萌发的善意。等它发芽长大了，便会遮出一片绿荫，让自己不再因世事无常而迷惘，永远乐观，积极，坚定。
仅此而已。

蓦然间，她的手一下子顿住了，整个人陷入了一动不动的呆滞之中。
“嗯？怎么了吗？”苏慕侧头看着古怪的香草。
“姑娘……成婚……阿离……一年之前……北盟……双宿双飞……”香草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巴，看着苏慕“公子，你的师兄……不就是……”
“呐，是啊”苏慕一脸淡然地饮了一口凉透的茶水，仿佛说的东西和他毫无干系一样“就是那个天字第一号大傻瓜。他把阿离托付给我，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除了给他守着这孩子，也是为了给他们夫妻补上一个贺礼，一个可以安心隐居的地方。”
苏慕转过头去，看着满眼骇然之色的香草，突然笑开了：“傻丫头，至于这样吗？”
还不至于吗？！香草在心底竭力嘶吼着，公子你是不明白他的身份是什么情况吗？！
北盟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总部分阁阁主，堪比一级势力领袖的显赫荣耀，天下剑道最富有传奇色彩的巅峰人物，传说中拥有不朽剑道意志的“君皇剑心”，公子你随便上街拉两个江湖混混，都能让他们把这些全天下只有一人拥有的头衔倒背如流啊～
他是兰映雪，是那个“漫天倾书雪，杖风剑画蓉”的兰映雪啊！是那个江湖之中无法逾越的翩翩君子啊！我说公子你的这种常人根本理解的淡定是从哪里来的啊啊～
微微瞥了下眼看就要抓狂了的香草，苏慕收回了眼神、低头自顾自地轻啜着清茶，丝毫没看到香草满眼的狂热和不忿。
这货……怎么好像人气比我还高一线的样子？
苏慕低头用茶碗挡住脸，心中有些郁闷地想着。
许久之后，香草终于平复了跌宕起伏的心情，大口地喘气，缓过劲来了。
“喏，要不要来一点清茶，安心养神？”苏慕头也不回地把茶碗转手递出。
看着眼前的白玉茶碗，香草心情略微有些平静下来，顺手接过茶碗，出声询问着：“公子，你知道了雪公子他们夫妻要离开帝都来这，为什么还要让我去打听他的消息呢？”
“我猜到他们不愿意回去。毕竟这么多年，说他不厌倦疲惫了，也不现实”苏慕交叉着双手，继续说着“而且我最关心的就是北盟会怎么处理他走了以后的事情。总部的安排在我的意料之内，但我没想到他们那帮看上去尸位素餐的老头，居然会打出龙离这张牌。有点出乎意料，看来他们不算太傻。”
“龙离……是因为他的妻子龙妍妃吗？”

“不不不，不是他们……是……是业火梵莲…”
“业火梵莲？怎么是他们？他们又在做什么？和皇宫交涉，还是要和北盟南城再发起巅峰比武了？”苏慕蓦地回过头去，一扫眼中的阴霾，语气带着兴奋地出声询问。
“他们……他们没有……”
“哦，都不是？”苏慕眉毛一挑，喃喃自语着“难道是另有图谋？他们想做什么？”
“他们……他们的人放出消息，高价收购各类地图……”香草有些怯弱地说着。
“地图？还有什么东西会是梵莲那位不了解的吗？”苏慕脸上尽是无可奈何的苦笑。
“还有……他们还在收购……”
“收购什么？”苏慕好奇地看着她，低头轻含口清茶。
“猫粮，稀有猫粮。”
苏慕一口茶水喷得老远。
“咳咳……他们在想些什么东西啊……”苏慕用衣袖微微拭去嘴角水渍，一脸吃瘪了的表情“这算什么消息？”
“是梵莲的人公开放出消息高价求购的。现在全天下为了悬赏或者是梵莲的人情纷纷开始寻找这两种东西，连皇室都坐不住了。一个月前消息刚出，皇城就下令要求各地官吏全力搜寻相关消息，前提是不得扰民。”
“嗯，梵莲的那位一向不喜欢把事情牵扯到平民百姓身上，要是被她知道为了她一个简单的悬赏就要使百姓受难，她多半又要自责很长时间，然后这群皇室白痴又要诚惶诚恐地担心老半天。她要是心情不好，就会出面做些什么了”苏慕脸上尽是玩味的神情“皇室的亲王们什么反应？”
“疯了，全疯了”香草扶住额头一脸头疼的样子“据说皇室成员，从皇太后她老人家到亲王到刚刚懂事的郡主皇子全是她的狂热追求者……要不是皇室有约束不让一些拥有血脉的人等擅自离开皇城，只怕这群蠢蠢欲动的懵懂孩子，全都自信满满地去江湖闯荡寻宝了～”
“还是那年她在武林风云决帝都大典出面的那次惹出来的祸端啊……”苏慕同样扶额无奈“面容遮纱出场，还仅仅是抚琴一曲，这群有头有脸的皇族群雄要不要这么没脸没皮地贴上去啊？”
“公子当年也在场吗？”香草有些疑惑地问。
“在啊，我当然在了。”
“那公子为什么听到这消息会这么平静呢？”香草歪着小脑袋，疑惑看着他。
“咳咳……可能当时是离主台有点远吧……我没怎么注意…”苏慕心虚地喝了一口茶，心想怎么可能告诉你真实的原因是什么。
“那第三个消息呢？”
“…………”
“怎么了？”
“阿离的……还是没有消息……”
“呼…………整个墨尘阁都不行吗？”
“对……对不起……公子……我……”
“没关系了，我应该想到会是这样的。”

“沙兄，你在这呆了多久了？”路上苏慕出声问着。
“唔……我不懂你们人类的时间，不过大姐说过好像很多年了。因为我学说话学了很久，嘿嘿。”沙熊一脸傻笑着。
“你大姐一直住在这里吗？”苏慕笑着问道。
“不知道，在我开始记得事情她就一直在了，以前的，不记得了。”沙熊有点困惑地说。
“哦，除了你大姐，还有其它很厉害的动物在这里吗？”苏慕意外地问着。
“没有了，我大姐是最强的了，其它的家伙都听她的。”沙熊哼哼地挥了挥爪子，脸上都是自豪的神情。
“她对你很好的样子。”苏慕脸上淡然地笑着。
“是，我的蜜蜂就是她给我的……呃……不对，阿离说过，那个应该叫蜜糖，嘿嘿嘿嘿～”沙熊一脸的憨直。
“是吗？”苏慕也笑了起来。
……………
“对了，沙兄”苏慕像是想起了什么“你的本体是大熊，那么你大姐的本体是什么动物？”
“我大姐啊……”沙熊爪子比着大嘴，“很久以前看到过，好像是……”
“笨熊，我不是说过，不能随便说出本体身份吗？”一个娇媚软糯的声音兀地在他们背后响起。
“呃……大姐，我错了，我又忘了……”沙熊猛地双爪抱住脑袋，蹲缩在地上。
“也罢，你休息会吧。”苏慕只见到恍惚之间，沙熊就倒了下去。
“沙兄，沙兄！”苏慕焦急地上前，试图摇着唤醒他。
“不用管他，我只是让他睡一会。”那个声音越来越近，仿佛跟着风一样，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身后。
他循着那熟悉的声音，缓缓转身看去，眼中猛然爆出了难以言明的震撼和光彩。
“你好，苏慕。初次见面，我是恋姬。”

苏慕反复看着手中两张细心制作、压平过的花信，用颤抖不已的手指，轻轻地摩娑着那花瓣。
一瞬间，他回到了那间木屋，看到了在大树下低着头、微笑着为他泡茶的香草，还有在小溪旁拿着一捧野花、蹦蹦跳跳踩着水花的阿离。熟悉的场景，还有熟悉的人。
“小慕，你回来啦～”
“哥哥，欢迎回家…”
香草的花信上，写着“哥哥”。
阿离的花信上，写着“小慕”。
苏慕痛苦地弯下了腰，低下头，强忍着涌出的泪水。
他是她们心底最牵挂的那个人。无论他做什么，她们都一直相信着他。即便没有解释，她们也一直相信着。
“哥哥……”
“小慕……”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从头到尾，一直做错的，不都是我吗？！
是我在辜负她们，是我想逃离这里，是我在逃避着以后无法相见的宿命。
可是……怎么还是会这么难受？
师父……师兄……
我真的，做错了什么吗？
苏慕把头抵在地上，跪在那里竭力压抑着，却如同受伤的野兽一样，嘶吼地痛哭着。
香草……阿离……
香草……
阿离……
已经发不出声音，却依旧反复地念着你们的名字。

你们还在那等着我，我却和我们的家背道而驰，越行越远。
劫后余生，可能便再也看不到你们了。
但我不会后悔，我只恨自己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像过去那样陪着你们。有些事情，我迟早要去面对，一个人，去将它终结。
再望一眼你们驻足翘首的地方，也许此生，我就再也离不开这里了。
抱歉。
春到长门春草青，红梅些子破，未开匀。
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
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