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隔壁住着一个男人。
一个从不出门的男人。
狭小的阁楼仓库，被房东用薄薄的三合板隔开，只为了赚两人份的便宜房租。
但是没关系，我很快就要离开了。
离开这个城市，结束我最后的旅行。

我喜欢城市里灯火绚烂，那突突跳跃的火光频率，仿佛夜穿着华丽的霓裳，在烈焰中优雅旋转，直至衰落死亡。
衰落，死亡。
是离我很远的词语，但又很近。
有多近呢……
我拉开易拉罐的盖子，看啤酒膨胀的花白泡沫从开口涌出，滑落反光的木板，呜呜旋转着的风扇吹开清爽的麦香。
拇指捏住易拉罐扣片，把弯曲的金属掰直，将锋利的那端放在喉侧，顶在柔软的肉上，用力一划——
划开的伤痕让断裂的肉痛苦地抽搐了起来，但是传递到脑海中的痛感却变得迟钝，有血珠流出来，但仅此而已。
我把啤酒从头淋到脚，短发尖滚落的麦香酒滴垂在我唇边，舌尖一舔，是格外浓郁的酒味。
被淋到的伤口终于刺激性地疼了起来，我伸手捂住，微微吸气，感到有些窒息。
好像，差点把动脉割破了，我想。

裙摆扬起张扬而可爱的角度，厚厚的蕾丝带挡住了脖子上的伤口，我也不是经常会像昨晚那样任性的人，最初只是想，喝杯啤酒而已。
女仆店里的工作比以往还忙碌，可能是因为双休日的缘故，我抚了抚脖子上缠着的纱布块，想起昨晚突然的敲门声，打开门之后，发现门外放着小小的医用药箱。
……他是怎么知道我受伤了呢？
房间里，并没有摄像头。
与他相隔的那面墙，密丝麻缝，严严实实。
没有任何能够偷窥的缝隙。
他是怎么知道，我受伤了呢？

如果一个人的心逐渐衰老，又有谁可以拯救。
她苍老如老妪的跳动的心脏，干枯的血管依旧弹起年轻的脉搏，这一切好像都不属于她。
只有衰老，和死亡，是真正属于她的。
她也不配拥有年轻的爱，那样单纯的爱，她不配。
可求生是她的本能，如果连爱也无法由自己掌控……那求死欲，就会铺天盖地地将她淹没，她只能等待。
看心脏再一次碎裂。
安静的房间里。
我找到了那台悬挂在三合板上的小小收音机。

隔壁的男人。
从不出门的男人。
在我的房间里放收音机的男人。
知道我受伤及时送来医药箱的男人。
我想见见他，以一个邻居的身份。
他应该是不懂我的，但是那样的守护，虽然有些可怕，但意外的令人安心。
我敲了敲三合板墙壁，过了一会儿，对面亦传来敲击的声音。
我想见他，就是现在。

你爱我吗？
当锁链束缚着四肢，沉重而疲累地垂在地面上，墨汁的气味从脸颊蔓延到锁骨。
爱过呐。
仅仅是爱过吗？
是。
为什么说谎。
那只夜色的眼包裹着全部的阴霾，紫色的气息仿佛从眼底钻出，顺着墨汁冰冷肌肤的每一寸温暖。
他只有一只眼睛。
那只看不完全的眼睛。
分享痛苦不是为了释放压力，而是为了传递，看别人是否会与自己一样痛苦……因为想着，不能只让自己一个人痛着，不能那样孤独悲惨地痛苦着。
更何况这种时候，释放痛苦，反而会得到温柔的爱。
你想得到吗？
你就那么想要吗？
断裂小指的伤口已经愈合，但痛苦却不会因为伤口的愈合而愈合。
你只有一只瞳，你看到我痛苦，却不能明白我因什么而痛苦。
你只有一只瞳，你看到我寂寞，却不知道我因什么而寂寞。
你只有一只瞳，你永远无法理解我。
不止你有一只瞳，他们也是。
只有一只瞳。
当你们看着我的时候，我仿佛被各种各样的痛苦包围。
这样的我……
当你们用一只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感到，恐慌。

你想过自己会以什么方式死去吗？
人有两种本能。
一种是求生，一种是求死。
你想死吗？
你恐惧死亡吗？
死之后的世界是怎样的……消亡安息……还是以另一种方式存活，思考着无法与人分享的秘密……俯瞰自己逐渐腐烂的尸体，用悲伤做承载灵魂的容器？
如果死亡的终极奥秘可以随意分享，那么痛苦的死去与安乐死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因为人生不过是迟早要踏入归墟的列车，而归墟何在，一目了然。
这样的生命，没有太大的乐趣。
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为什么而生，为什么而死，不知道寻找，从来不曾有过迷茫……
真是太寂寞的生命。

小小的门板隔绝了房间里浓郁的血腥味。
我拖着锁链摇摇摆摆地走下阁楼，身上的伤口里溢出绿色的蛇毒。
墨蓝色的瘴气蒸腾而上，把一切腐朽。
不论是钢铁高楼还是碧洗的天空，都被瘴气腐朽成模糊不清的样子，水泥下凸出的钢筋铁锈，好像衰老的手。
这座城也要崩塌了。
但是，是最后一座城。
我慢慢走下楼梯，年轻的躯壳显出斑斑的灼烧痕迹。
离开这个城市，结束我最后的旅行。

E，我的生命啊……是孤独的。
它在风沙中开出寂寞的花。
我是为了结束而生的，为了结束……
一切终了之时，无须悲伤。
我能看到通往归墟的列车，把生命定格在死亡的最后一刻。
这空无一人的列车。
即使死亡，也是寂寞的……
我生来如此，你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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