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着包站在公园的入口。几次深呼吸，内心的慌乱并没有平复。我拍拍脸，不让自己用僵硬的表情去面对她。
　　来这里前，我先回了我们的住房。离开两年，没有太大变化。被她唤作“小白”的铃兰仍然自在坦荡。阳台上晒着我的被褥。屋内没人，我锁了门，往这里来。
　　公园空荡，充满类似烟草的味道。地面上躺着几片早在秋天就已飘落的树叶，缝隙间的草半绿半黄。
　　往公园深处走，在树林旁的长椅上，我找到了她。
　　她亚麻色的头发留长了，整齐地理在肩后，露出娇小的侧脸。上身穿件束腰的深蓝长袖，外罩大衣，红色的棉裙子上摊开着一本书。
　　那件裙子是我送她的第一件礼物。给她时，她嫌弃，说我没眼光，选的衣服颜色俗，样式也差。第二天，她却穿上了，一穿就那么多年。
　　“别看了。”她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侧过脸，和我对视。长长的睫毛，水果色嘴唇。她化了淡妆。
　　我想起，在我成长的日子里，有时我会忍不住，偷偷地瞄化妆的她，她觉察到，就丢下眉笔，走到我的身旁，用食指轻敲我的脑袋，“美女好看吗？”我不回答，只是低下头，不再去看她。她就咯咯地笑起来。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干净、温和的气息，伴着她身上清雅的花香包裹了我。我的内心突然安定了。
　　“有趣吗？”我问。
　　“嗯……没太看懂。”她说。

“我的花期尽了。”前天，她在电话里轻描淡写。
　　“恭喜。”我说。
　　“这次……是真的。”她说。
　　我握紧手机，在潮涌的人群里定住了脚步。暮色弥漫，天色灰了，周遭泛起稀稀疏疏霓虹的颜色。
　　“回来了。”她口气轻柔。
　　“好。”过了一会儿，我吐出这个字。

“给你带了东西。”我说。
　　“不稀罕。”她说，明净的眸子瞄向我的背包。
　　我把背包顺到胸前，拉开拉链，一只只金色的剪影举起翅膀，从背包里窜出。
　　她痴痴地看着剪影像龙卷风回旋，拖着流光散开，陆续飞向公园的四面八方。目光追随，直到它们飞远。
　　“蝴蝶……”她呢喃，像在做一个迷幻的梦。
　　我在她眼前挥挥手，她稍稍回过神来。“去走走？”我提议。
　　“嗯？……好，这么久也坐僵了。”她扭扭脖，揉揉腰。
　　我接过她递来的书，塞进背包。她按着我的肩膀站起来。
　　我发现她和我差不多高。“不怕崴脚？”我瞥到她穿的高跟长靴。
　　“最后一次了嘛。”她挽住我的胳膊。
　　咯咯的声音在青石路上回荡开来。

夏天时，我们几乎天天夜里来这个公园散步。园内有排开长桌卖杂志，书籍的。有推着小车卖小吃的。有在花坛旁铺块布，卖玩具或发夹等小饰品的。
　　她常买了小吃去书摊翻书。今天翻不完，明天继续翻。
　　“给你买几本吧。”我把手伸进口袋。
　　她按住我的手。“蹭书才有乐趣嘛。”边嚼小吃边说。
　　卖书的摊主只能对着我无奈地笑。

我们散步时，暖风在园内流转开来，花朵从土壤里探出头，它们舒展柔软的胳膊和腰，张张嘴，呼出如云的香气。茸茸的树叶跃上光秃的枝桠，推挤着唱起沙沙的歌。金色的蝴蝶在粉红，嫩绿，绛紫上曼妙舞蹈。
　　这是冬天，春天却像长着翅膀的奇迹，降临了。
　　“好美。”她盯着繁茂绚丽的花朵说。
　　不如你。我心想。
　　“是‘空吹’。”我说。
　　“‘空吹’？好奇怪的名字。”她眨动明亮的眼睛，“对了，我也有东西送你。”
　　她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方木盒，塞进了我的口袋。
　　“什么？”我问她。
　　“翡翠。”她说。
　　我笑了笑。

我们又绕了公园两圈，她累了，我们便寻了个长椅重新坐下。
　　花开一朵又一朵，绿叶发了一层又一层。如果有旁人走进这个公园，他一定会感到错愕。
　　她把上身歪在我的双腿上，我用手指梳理着她的长发。平时，我们不会有这样亲密的动作。
　　“好累。”她说。
　　“照顾你很累的。”像是想到了什么，她没头没尾地说。
　　很久以前，我接手了家务。做饭，洗衣，拖地。更久以前，都是她在操劳。那时，我能担任的事情太少，她学到的东西也不多，自己笨手笨脚，很多事把她弄得焦头烂额。
　　“辛苦了。”我说。
　　“照顾你很累的。”她重复了一遍，“以后不要再照顾你了。”
　　她瑟瑟颤抖。是什么洇湿了我的衣服？
　　我犹豫了一会儿，俯下身，环住了她。她很乖，乖得像小猫。
　　这是我第一次抱她。那么多年了，我都只是或远或近地看着她。
　　我胸口的体温传到她身上。“好暖。”她说。
　　她变得越来越轻，可以触碰的存在慢慢氤氲成雾气。
　　一阵律动拂过，携着她升向寂寥的天空。是那时的风。
　　朝为红颜暮白骨。花精花费百年的光阴来凝聚身形，消逝却只在刹那。
　　悄悄来，悄悄去。如她的性格，做什么都安安静静。

我的身体像龙虾般，不好看地弓了很久。夕阳收敛余光，周围变冷，毕竟是冬天。
　　不知何时，口袋里传来木盒的颤动。
　　我把木盒掏出打开，一缕清淡的花香飘散出来。木盒里躺着一只翡翠色的小虫。
　　这种小虫叫作“拟声”，它第一次听到谁的声音，一生便只会模仿那人的声音。它的寿命很长，可以活一百多年。
　　“暖阳。”那只小虫用她的声音唤我。
　　“我在这里。”我摸着它翡翠色的甲壳，咬了咬嘴唇。
　　【完】

@捕風巫 或许这里会多一两个人看，或许……

呀咧，这个小短篇挺有味道～

我又来看文了，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