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里，叔叔他是个阴沉的人，而他在与人来往的时候，却是健谈的，尽管其中有些许装模作样的意味。
就我个人而言，是不讨厌叔叔的，或许还说得上有点喜欢。因为在我童年里，唯有他能乐意与我说话，与我说许多有趣的事。我也乐于去寻他谈天，虽然家人都叫我不要听他的胡话。
他与我说的，或许确实是胡话。
如今我已成人，也多年未见叔叔，甚至有些记不清他的容貌了，他所说过的，也一并变得模糊。只是有那么一次胡话，我尚未忘记。
那是一年年末，我与父母前去看望还健在的曾祖母，恰好遇到了叔叔。晚饭后，我便寻他说话去了。
叔叔知我来意，未多思索，就拎出了能说的事：
“我们家的旧房，你曾祖父的房间里，有一套《辞源》，又大又厚的四本，还是他读书时用谷子换来的。我原以为那只是普通的书，后来却发现它们能说人话。”
即是当时尚为年幼的我，也知他说的是假的。只觉有些乐趣，便继续听他说了。
他见我愿听，也不需我回应，就接着往下说去：
“那时我好奇心盛，便试图去听它们说什么。它们的话都乱七八糟，害我费了半天劲，才听出它们说的。
“它们大概是说，旧市政府大院里的荷塘，有只乌龟，在那里许多年了。
“这本不是稀事，只是我熟悉那里，从未见过什么乌龟，也没听人说过。后来我去那里，特别留意了，然而什么也没见到。
“我心想那些书是胡说的，可再去那塘边，真看到了乌龟。
“这全依赖了一个小姑娘。我并不认识她，只是我恰好在她附近，又恰好看到她指着塘心与伙伴说那有个乌龟。我顺她指的方向看去，才发现那枯荷叶上停着一只有大人巴掌般大小的乌龟。在这后，我每次前往，都能看见那乌龟了。慢慢地，常来的人也都知道塘里有这么个乌龟。
“如果真如书所说，这乌龟在此多年，又为何没人发觉它？为何我之前找不着它？
“我猜那小姑娘可能有什么独特之处，我若不靠她，肯定发觉不了乌龟，别的人也一样。
“之后又过了些日子，乌龟又寻不见了。知道乌龟的人也都找不到，便猜是被什么人捉去了，或是因塘水变脏而死去了。”
听到这里，我觉得叔叔这次说的，不似以往那么有趣。而他像是知我想法地看了我一眼，才再开始讲起：
“乌龟的事后，书就没了声音。过了大半年，才又听到它们说话。这次我却能轻易听清它们说什么，它们似乎是对我说的。
“它们说，在城心大道尾处那棵行道树的爷爷，是它们的老朋友。它们这老朋友，一生劳苦奔波，居无定所，最终横死建筑工地里。
“它们还告诉我，有篇不知谁写的文章，就是以这个老朋友为主角的。里面有这么一句：‘在最后之后，我才发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因我已失去了视力、听觉以及一切感官，唯独心脏依然在搏动……’
“然而我至今都未找到它们说的文章，只在一位英国女作家的小说里，看过一句有点意似的话。
“话说回头，这句话也不像是写树。树哪有这些感官，哪有搏动的心脏？怎么看都是写人的句子。不过，再想书都能说人话了，树要有这些也没什么不妥的。
“美人插上翅膀便能当作天使了，怎么丑人插了翅膀就没人当作天使了？”
为何叔叔正说着树，又突然提到了天使，我实在想不出其用意。
叔叔抬手看了看手表，稍做思考，轻吸一口气，接着说：
“你的曾祖父是个爱待在书桌前的人，晚年写了许多东西，虽然没有发表过，但一直把稿子存着。
“这些稿子也随他的离世，一并去了——你爷爷辈的那些人，一把火地都烧了。我想看他的文字，也全没了机会。
“《辞源》似乎通我心事，让我去找找那些我过去用的书。
“我听从了它们，翻找许久，终在《五柳先生传》的那几页里，找到了一张泛黄的纸。
“那短文只是篇随心所欲的产物，横看或竖看，都读不到任何亮点。不过，文章的字是彩色的，每个字都有七种色彩，很是好看。
“文章通篇写的都是锄。锄离我这代人已经足够遥远，我难以从文中得到体会，却不知为何想到了，以前你曾祖父只言片语中谈到的过去。
“没有高深的文笔，没有巧妙的结构，没有曲折的感情，仿佛仅浅藏了一份与锄的不解之缘。
“我认得你曾祖父的手迹，文章肯定出自他笔下。不过我至今不知，有什么笔能写出那样的彩字。
“彩字显然没有过多的意义，尽管它能让文章变得好看，但无法为文章本身增添什么。”
我虽已觉得叔叔讲的愈发无趣了，但见他讲得正是兴致，便没打断他，继续听着。
这时他令人不解地对我笑了笑，然后有些神色认真地说：
“我在外求学那段日子里，常常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缺了什么，又好像是后来忘了些什么，或丢下了什么。直到我想起了那四本《辞源》，想起与它们的事……
“或因时间太久，又或是我过去不曾注意。不论如何，我确实遗漏了一份对我而言，极珍贵的东西。”
我仅听到这，父母便追我回家了。也不知叔叔是否说完，但只好作罢。
我是觉得叔叔话未说尽，可遗憾我已找不到听下去的机会，也无从追究他所说的《辞源》如今何在。
我也想不到叔叔所说的，极珍贵的东西是什么。不过，它应该就在叔叔这些胡话里。
就我个人而言，是不讨厌叔叔的，或许还说得上有点喜欢。因为在我童年里，唯有他能乐意与我说话，与我说许多有趣的事。我也乐于去寻他谈天，虽然家人都叫我不要听他的胡话。
他与我说的，或许确实是胡话。
如今我已成人，也多年未见叔叔，甚至有些记不清他的容貌了，他所说过的，也一并变得模糊。只是有那么一次胡话，我尚未忘记。
那是一年年末，我与父母前去看望还健在的曾祖母，恰好遇到了叔叔。晚饭后，我便寻他说话去了。
叔叔知我来意，未多思索，就拎出了能说的事：
“我们家的旧房，你曾祖父的房间里，有一套《辞源》，又大又厚的四本，还是他读书时用谷子换来的。我原以为那只是普通的书，后来却发现它们能说人话。”
即是当时尚为年幼的我，也知他说的是假的。只觉有些乐趣，便继续听他说了。
他见我愿听，也不需我回应，就接着往下说去：
“那时我好奇心盛，便试图去听它们说什么。它们的话都乱七八糟，害我费了半天劲，才听出它们说的。
“它们大概是说，旧市政府大院里的荷塘，有只乌龟，在那里许多年了。
“这本不是稀事，只是我熟悉那里，从未见过什么乌龟，也没听人说过。后来我去那里，特别留意了，然而什么也没见到。
“我心想那些书是胡说的，可再去那塘边，真看到了乌龟。
“这全依赖了一个小姑娘。我并不认识她，只是我恰好在她附近，又恰好看到她指着塘心与伙伴说那有个乌龟。我顺她指的方向看去，才发现那枯荷叶上停着一只有大人巴掌般大小的乌龟。在这后，我每次前往，都能看见那乌龟了。慢慢地，常来的人也都知道塘里有这么个乌龟。
“如果真如书所说，这乌龟在此多年，又为何没人发觉它？为何我之前找不着它？
“我猜那小姑娘可能有什么独特之处，我若不靠她，肯定发觉不了乌龟，别的人也一样。
“之后又过了些日子，乌龟又寻不见了。知道乌龟的人也都找不到，便猜是被什么人捉去了，或是因塘水变脏而死去了。”
听到这里，我觉得叔叔这次说的，不似以往那么有趣。而他像是知我想法地看了我一眼，才再开始讲起：
“乌龟的事后，书就没了声音。过了大半年，才又听到它们说话。这次我却能轻易听清它们说什么，它们似乎是对我说的。
“它们说，在城心大道尾处那棵行道树的爷爷，是它们的老朋友。它们这老朋友，一生劳苦奔波，居无定所，最终横死建筑工地里。
“它们还告诉我，有篇不知谁写的文章，就是以这个老朋友为主角的。里面有这么一句：‘在最后之后，我才发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因我已失去了视力、听觉以及一切感官，唯独心脏依然在搏动……’
“然而我至今都未找到它们说的文章，只在一位英国女作家的小说里，看过一句有点意似的话。
“话说回头，这句话也不像是写树。树哪有这些感官，哪有搏动的心脏？怎么看都是写人的句子。不过，再想书都能说人话了，树要有这些也没什么不妥的。
“美人插上翅膀便能当作天使了，怎么丑人插了翅膀就没人当作天使了？”
为何叔叔正说着树，又突然提到了天使，我实在想不出其用意。
叔叔抬手看了看手表，稍做思考，轻吸一口气，接着说：
“你的曾祖父是个爱待在书桌前的人，晚年写了许多东西，虽然没有发表过，但一直把稿子存着。
“这些稿子也随他的离世，一并去了——你爷爷辈的那些人，一把火地都烧了。我想看他的文字，也全没了机会。
“《辞源》似乎通我心事，让我去找找那些我过去用的书。
“我听从了它们，翻找许久，终在《五柳先生传》的那几页里，找到了一张泛黄的纸。
“那短文只是篇随心所欲的产物，横看或竖看，都读不到任何亮点。不过，文章的字是彩色的，每个字都有七种色彩，很是好看。
“文章通篇写的都是锄。锄离我这代人已经足够遥远，我难以从文中得到体会，却不知为何想到了，以前你曾祖父只言片语中谈到的过去。
“没有高深的文笔，没有巧妙的结构，没有曲折的感情，仿佛仅浅藏了一份与锄的不解之缘。
“我认得你曾祖父的手迹，文章肯定出自他笔下。不过我至今不知，有什么笔能写出那样的彩字。
“彩字显然没有过多的意义，尽管它能让文章变得好看，但无法为文章本身增添什么。”
我虽已觉得叔叔讲的愈发无趣了，但见他讲得正是兴致，便没打断他，继续听着。
这时他令人不解地对我笑了笑，然后有些神色认真地说：
“我在外求学那段日子里，常常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缺了什么，又好像是后来忘了些什么，或丢下了什么。直到我想起了那四本《辞源》，想起与它们的事……
“或因时间太久，又或是我过去不曾注意。不论如何，我确实遗漏了一份对我而言，极珍贵的东西。”
我仅听到这，父母便追我回家了。也不知叔叔是否说完，但只好作罢。
我是觉得叔叔话未说尽，可遗憾我已找不到听下去的机会，也无从追究他所说的《辞源》如今何在。
我也想不到叔叔所说的，极珍贵的东西是什么。不过，它应该就在叔叔这些胡话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