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以前还会画画的日子。小时候你我都会很多,长大以后就什么都不会了。我拿着铅笔,在脑海里有场景之前,往白纸上画一个圆。我总是先画一个边缘毛糙、可随意修改拓展的圆。然后,我觉得这次偶然画出的东西适合当脑袋,就在顶上加头发;若是适合当眼睛,就往里面加瞳孔与高光。有时候我连这种马后炮式的选择都没有,只是依靠惯性,画废一张又一张的纸。
“从那时开始,我就知道我没有画画的资格。这与熟练是两码事,更何况我从未熟练过任何东西。我想要新鲜感,又恐惧不安定;无比崇拜感性,又一次次因感性崩溃。我可能无法理解‘工作’二字。面对一张白纸,我的大脑也会像白纸一般,就好像我从未提起过笔,又陌生,又没有底。每一次从开始到完成,我都要趴在桌上,从胸口到额头,半个身体都紧贴冰凉的桌面,一个字、一个字地过,一个场景、一个场景地过。我不近视,但最近纸上研磨出的铅笔粉末,我已经看不大清了。
“所以,我这样恋恋不舍,其实是在自我保护。一方面,曾经炫耀痛苦的,现在不堪回首,充满质疑;一方面,精神已到极限,不能再承受更多疼痛。于是,在潜意识里,卑微地爱着过去的我,就下意识地写出了属于过去的句子。可是,可是呀,我这才发现,原来我最无法忍受的事情,是不真实,不诚实。”
他闭上眼睛,眼皮微微颤抖。我不想他再感到难堪,走过去把大灯关了。
“问你想问的吧。”
空气里黑黢黢的。我看见他睁开眼睛,眼里映照着微弱的光芒。
“住在二十楼,感觉怎么样?”
“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和以前有一些不同。
“最大的不同,是下雨的时候,我看不清雨丝了。住在二楼的时候,窗前有玉兰树做背景,在雨水打到窗户上之前,我就能看见浅白色的雨水,一道、一道地经过褐色的树干。玉兰花开,雨点打到黄白色的花瓣上,我也看得清。可是没有树能长到二十层楼高,更何况开发区荒凉,土地贫瘠。我跪在飘窗的窗台上,只能看见濡湿的地面,十分沉重,摇摇欲坠。没有能成为背景板的东西,玻璃上也少有雨痕,都是圆弧状、波浪一样的灰尘。风太大了,雨被吹散。从隔了很远的地方,传来施工的声音,都大过雨声。我坐在那儿,像被抛弃了一样,什么都和我无关。
“但是夜景很有意思。在近于鸟瞰的视角下,能看到的东西多上很多。要在凌晨两三点,所有人都熟睡时去看。高高低低的楼之间,深浅不一的黑暗之间,只留下了灯光。灯光有很多种。路灯,红绿灯,镶在写字楼外表皮上的白色灯管、点状的蓝色LED,还有在高楼楼顶上闪烁不定的红光。我问了几个人,那些密集的、高高在上的红灯是为了什么,但没有人知道。
“远远的,有高架桥,不知为什么,星星点点分布于两侧的灯光,总是像风中的烛火,闪闪烁烁;其本身就像水波中的倒影,不是真实的。这样不安定,风车一般微微旋转,还有流水起伏着盖过它的脚。我第一天发现时,心口缩紧,屏着呼吸,眺望那摇晃着的灯带,足有一个小时。我不是没有在深夜时上过高架,但路灯间隔太远,出现又只是瞬间。凌晨时分的高速上,大概有一条小河在悄悄流动,还是刚融雪而生的春水。
“只有远处、高处的灯这样。我的卧室后头,是一片待建的大学城,与没人住的小别墅区。那里的灯,一粒一粒特别大,但是不动,是静止的。我仔细看看近处,再看看远处,真的有区别。有一天我表哥来这儿玩,暂住两天,三点钟左右他起夜,经过我房间门口,被我拉住。
“‘哥,你看看,那架红绿灯往后、那条高架上,路灯是不是在动?’
“‘你在说什么?’他探头探脑,甚至推开窗户,醒酒一样眯着眼,‘哪儿动了?’
“‘真的在动啊!你对比一下,楼下那些灯就不动。’
“表哥是个老实人,不是迫不得已,从来不愿辜负别人。可是,他对着远远近近的灯火研究了半天,也没有看出名堂。最后,他捏了捏我的肩膀,说太困了,晚安吧。
“我连着看了许多天,都是如此。后来,我也不再问其他人。阴雨连绵的日子里,总是夜晚对我更好。潮湿的路面倒映着红灯,仿佛高架上的河水顺着地势流进了城。”
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他耷拉着眼角,用很悲伤的神情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