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只有一趟街，一个戏台子。一伙人吹拉弹唱，一个落魄的书生，唱青衣，偶尔也唱唱花旦。
这兵荒马乱的时节，听戏是小镇人为数不多的享受。日头还没沉下去，戏台子早早围了个水泄不通。
书生是半路出家。十年寒窗过后，便逢着这乱世。似锦的前程换了家中漏风的墙，无米的锅。无奈何，书生拿出当年头悬梁，锥刺骨的劲头学了唱念坐打，一咬牙做了这下九流营生中最末的戏子。
天见可怜，戏班的生意还算红火。加上书生台上唱腔一板一眼，舞云袖行云流水，兼之台下苦学不辍，十里八乡慢慢红了这个角。一段戏唱下来，掌声如雷，叫好不绝。
书生有喜欢的女孩。那是江南才独有的姑娘。温文尔雅，一颦一笑如袅袅炊烟，在书生心中绵延不绝。
书生也曾上门提亲。那女孩的父母不动声色地收了他的聘礼，却绝口不提婚事。
女孩倒是直爽，笑着用一句“你能给我什么”噎得书生哑口无言。
“哈哈哈，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一个臭唱戏的罢了。”粮店的大少爷更是开怀大笑，硕大的拳头晃的书生一阵眩晕。
他也是这样笑着，把书生喜欢的女孩娶进了家门。
戏里红颜易老，繁华坍塌。
书生从此灰了心，再不关心戏外之事。连日本兵闯入小镇，也不闻不问。
这天，日军少佐庆生，请全镇人看戏。耀武扬威的东洋兵驱赶着如猪猡一般的小镇人涌入戏台，少佐搂着掠来的新嫁娘慢吞吞走在后面。从前的粮店大少爷，如今的维持会长，满脸堆笑地为少佐点上一根烟。
“太君让你挑拿手的演。”
捻发的手顿住，攥紧又松开。“太君稍等。”开口却是平平淡淡。
描眉画眼，披金戴银。“提起当年泪不干”小镇人惊奇地发现，唱了十年青衣的书生，今天着短装，穿薄底鞋，扮成了短靠武生。
少佐看得满意，手上却不忘对怀中的姑娘大肆亵渎。“救命！”女孩大叫。少佐不称心意，重重地扇了一耳光。女孩不敢再出声响，只是满眼乞求地看着自己的丈夫。那会长却慌忙避了目光，佯装专心听戏。
这一切，书生都看在眼里。
那是他年少时最初喜欢的女孩啊，他曾做过光耀门槛后迎娶佳人的美梦。可如今只剩幻影和叹息。他唱了十年的武家坡，却不能像薛仁贵一样杀敌破虏，也不能像王宝钏一样寒窑枯等，候来归人。他手中的剑，保护不了心爱的人，只是一堆废铁。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只是戏子罢了。
“指着西凉高声骂”一把宝剑舞得生龙活虎，他生生将青衣唱成了武生，却别有一般滋味。
听到妙处，小镇人掌声如雷，叫好不绝，忘记了眼前的不堪。乘着剑兴，他跳下戏台，将平生所学尽数施展在少佐面前。少佐大喜，眉眼里尽是笑意。却不知下一秒，剑已沒入自己的胸膛。
戏台静了很久。
书生笑着爬上戏台“尘缘浅，舞休歌罢一世风流为谁演”再没西皮流水响起，后台跑了个干净。
乱枪齐发，血如泉涌。原来我能给你的，是什么都给不了。
“回眸看，相逢一笑就此别。”他终究唱完了这句念白。
曲终，人不见。
很多年过去了，书生的笑还回荡在小镇人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