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小窝♀【短篇】相思（RS）

之一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蘇軾‧卜算子
「恭喜恭喜。」「恭喜啊，新媳婦進門要鬧洞房。」「說得是，鬧洞房、鬧洞房。」
用力關上書齋的門隔絕外頭傳來的喧囂聲響。少年穿著一襲在夏末秋初稍嫌厚重的衣裳，眉宇間隱約顯露的傲氣讓他褪去幾分稚氣，他走回書案拿起筆，就著月光抄寫文章。
「大哥娶媳婦不關我的事。」他想起白天讓嫡母喚進後堂，叮囑身為庶子的他沒事別出來露面，讓喜事沾上穢氣。他只將握緊的拳頭藏在寬大的衣袖中，誓言要早點離家。而科考，是他唯一的機會。
走進秋闈試場，他的心情猶如飛出籠的鳥兒般雀躍，他對自己的才學頗為自豪，拿出包袱裡的乾糧咬上幾口，攤開試卷振筆疾書的他沒有注意到坐在屋樑上的人影。月至中天，終於寫完卷子的他確認墨跡已乾，小心將試卷收好，打了個大呵欠後歪在炕上沉沉睡去。
「…這幾句有些牽強啊，」坐在屋樑上的人輕輕躍下，沒有發出任何腳步聲，他拿起少年的試卷查看，皺了皺鼻子後提筆修改少年的文章，「改這樣應該就成了。」
柔和的嗓音宛如天籟，少年在他喃喃自語間醒來，不動聲色地觀察，確認眼前的人影並無敵意且已將試卷收好後才冷靜地問：「你是誰？從哪兒來的？」
背對著少年的人影聽到聲音動作一頓，緩緩轉身，月光從人影背後投射進來，少年看不清人影的臉，只能隱約見到他上揚的嘴角，「我是來幫你的。」
門外響起巡夜人的腳步聲，少年看向門外再轉回視線，人影已從他眼前消失，只留下一句話：「你會金榜題名的。」少年心中莫名篤定，再次微笑入睡。
揭榜時如少年所願，殿試後獲從七品官位，宴席上他不像眾人那般恣意歡騰，拿著一盞酒杯倚著欄杆，慢慢啜飲杯中佳釀。
「恭喜你。」柔和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少年回頭，臉上是壓抑不住的驚喜。
「咳，」少年清清嗓後拱手作揖，「若非你的協助，在下…」
「這不像你。」笑意寫進眼底，眉眼彎彎，「申彗星。」
「文晸赫。」少年─文晸赫─拿了酒杯給微笑著的申彗星。
「我不喝酒，就讓我以茶代酒吧。」
申彗星總是在文晸赫公務完成後的旬休日才出現，而文晸赫恍然察覺自己總是期待申彗星的到訪。
沏著茶，文晸赫盯著眼前喝茶的申彗星，對申彗星的好奇愈來愈強烈，過於專注的目光讓申彗星抬頭看了他一眼，「怎麼？」
「沒。」文晸赫捏起一旁的糕點遞給申彗星，「這個不會太甜，你應該會喜歡。」
「哦？廚子新做的？」申彗星咬下小巧的甜酥餅，恰到好處的甜讓他愉悅地瞇起了眼。
「我做的。」滿足地看著申彗星吃下酥餅，文晸赫再倒了杯茶給他，「彗星，你這次會待多久？」
「等等就要走。」放下杯子，申彗星淡淡說著。
「這麼快？」
「嗯。」
「彗星，外邊天寒，我幫你繫上披風吧。」吹拂在臉上的鼻息，灼燙著文晸赫。
「謝謝。」低垂眼睫，申彗星將披風攏緊，轉身的同時在背後劃出一道圓。
在此後，文晸赫再也沒見過申彗星。

之二
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
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愁三月雨。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
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晏殊‧木蘭花
「此去，好自為之。」
「謹遵師囑。」
春暖花開的三月，穿著不太合身的布衣，隨意以樹枝束髮，少年騎在一頭驢上哼著歌，好不快活。驢子踏步緩緩，少年清歌徐徐，眼角眉梢有著說不出的風流。
「小白，」拍拍身下的驢子，少年彎著笑眼：「以你這般速度啊，我看過了年都還到不了京城。」
被喚作小白的驢子像是不贊同少年的話，甩了甩頭後撒開蹄子跑了起來，惹來少年一陣驚呼，「呀，小白，我說笑呢。」有點狼狽地抱住驢脖子穩住身形後少年才慢慢坐正身子。
「小白，你說，我爹娘還記得有我這兒子吧？」少年對驢子輕聲說著，語氣有些黯然，「就說師傅不該太早帶我上山嘛…」噘起的嘴有些委屈。
驢子動了動耳朵，嘶叫了聲。
少年牽著驢子在一座氣派的宅邸前停下腳步，門口的奴僕剛要出口趕人，從裡面走出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老人看到少年後愣了愣，阻止了奴僕趕人的動作，大步走下階梯迎向少年，老淚縱橫，「少主，您可想死老奴了！」
「您還記得我啊，總管爺爺。」少年笑彎了眼。
「怎麼不記得？我可還記得把少主您背在背上玩兒的日子呢。」老總管伸手欲牽少年，少年不著痕跡地避開了。
「我爹娘在嗎？」
「老爺得到信息說您要回來，這不正在大堂裡等您呢，」老總管眉頭微皺，「夫人…夫人前幾年已經過去了。」
看著少年驚訝的神情，老總管娓娓道來：「夫人要過去之前特別吩咐老爺別讓少主您知道，不想礙了您的學習啊。」
「娘…」少年低垂眼睫，臉上愉悅的光彩盡失，垂在身側的手握成了拳。
「娘，我回來了。」少年對著牌位拜了幾拜後抬起頭來看著自己的父親，「爹，我回來了。」
「回來就好。」
位高權重的王爺府為了迎接世子歸家，一連舉辦了幾日的宴會，少年換上華服表情冷淡地看著前廳一眾賓客宴飲，雙手負在背後走到花園，隨手折下一節樹枝把玩，想念在山上無憂無慮的日子。聽見喧囂的聲音，少年快速隱身在假山後，從山石縫隙觀看。
「你以為爹帶你來就表示你被承認了嗎？」身量較高、衣著華麗的青年說著。
「沒有。」文飾樸素的黑衣少年低著頭，聲音低沉。
「告訴你，庶子就是庶子，永遠不會是少爺！」青年說完，旁邊的人一陣哄堂大笑。
「大哥─」
「誰是你大哥？我娘可沒生下你。」甩了甩衣袖，青年帶著一眾人等離開。
少年手握成拳，月光下，他的眼睛黑亮有神，隱隱有著不甘心的火光，「我會離開這裡的，等我考完科考！」誓約般低喃，少年大步離開花園。
將樹枝叼在嘴邊，確認花園裡只剩他一人後，世子走出隱匿行蹤的假山沉吟，取出下山前師傅交給他的紙箋，紙箋上所繪赫然是剛剛那名被稱為庶子的少年。
「考上科考嗎…我會幫你的。」指間拈起火花將紙箋燒成灰燼，世子微笑，「誰讓你是我的劫。」
揭榜後的宴會，世子來到少年眼前，「恭喜你。」輕笑著截去少年過於客套的話語，「這不像你。申彗星。」
「文晸赫。」少年對他抱拳後拿了杯酒欲敬他。
「我不喝酒，以茶代酒吧。」申彗星眉眼彎彎。
雖為王爺世子，但尚未受任何勛位，加上自幼生長在山林間，父親也不怎麼干涉他，申彗星生活得相當自在，所以沒有人知道他實為密探，專為天子探查百官是否有不法情事。唯一能喘息的時候便是喝上一盞文晸赫為他沏的茶，所以他總是在文晸赫旬休時到訪，享受忘卻密令不受拘束的日子。
他不是不知道文晸赫對他的心思有了轉變，但身為密探的他不能有私情，當文晸赫忍不住詢問他的行蹤時，他知道自己必須離開這個人了，儘管這個決定讓他內心隱隱抽痛。
文晸赫繫著披風的手指無比溫暖，眼神專注地就像世上只剩這件事情要完成；申彗星專注地看著他，文晸赫的手指無意間碰觸到的肌膚如火般灼熱，申彗星咬了咬牙，讓自己不留戀地轉身離去。
刀刃從自己胸前透出時，申彗星吐出一口血花，闔上眼睛前只遺憾沒能再見文晸赫一面。
因為我是你的劫，無情才能換得你一世平安。

之四
夜雨做成秋，恰上心頭。教他珍重護風流。
端的為誰添病也，更為誰羞。
密意未曾休，密願難酬。珠簾四捲月當樓。
暗憶歡期真似夢，夢也需留。
納蘭性德‧浪淘沙
火燒般的灼熱讓他輾轉反側、呻吟不已；白髮蒼蒼的老人耐心地拭去他額上冒出的涔涔冷汗，無言而溫柔地。
「師、師傅…」睜開雙眼看見意料外的人，他嘶啞喚著。
老人阻止他試圖請安的動作，和煦慈愛的目光注視著他，無聲卻堅定，讓他再次沉沉睡去。
慘白著一張臉，他步履蹣跚地站在木屋前，年幼時熟悉的景物在眼前展開，讓他嘴角微微綻開一朵笑花。腳步聲傳自身後，他回頭便見到毛茸茸的大狗搖著尾巴朝他走來，「大黑，」他招手讓大狗走近，抓抓狗兒耳後，微笑著：「你還記得我啊。」
「…就你亂取名，什麼『大黑』，好端端威猛的一隻獒犬被你喚成了小狗似的。」調侃的聲音響起，話語中充滿無奈。
「師兄。」他輕拍狗兒，緩緩直起腰，對著調侃他的青年招呼了聲。
「別，咱倆一塊兒拜師的，生辰也才差沒幾個月，別叫我師兄。」身量較矮的青年有著一雙笑眼，伸手攙住他有些顫巍巍的身形，「外邊風大，怎麼不披件外衣或披風？」有些責難地。
「…想看看好久不見的這片景色啊。」他彎起眉眼，「玟雨，是你帶我回來的？」
「嗯。」李玟雨扶著他走進木屋，「師傅說你有難。」
喝下一碗微溫的藥茶，他低垂眼睫，「洩漏行蹤是我的疏失，被刺客追殺是理所當然的。是我學藝不精。」
「…你是故意洩漏的吧，」李玟雨責怪般睇了他一眼，「因為對方要殺那位擋了財路的『縣令』。」搖了搖頭，李玟雨再幫他倒上一碗茶，「你做了這些事，他也不會知道啊。」
「只要他一世平安就好。」他淡淡地說著，喝下藥茶。細細品味舌尖上的苦澀。
「你是傻子，彗星。」
「…呵。」
將養了大半年，致命的傷勢逐漸痊癒，只留下猙獰的傷疤橫亙胸前提醒著曾經的凶險，他浸泡在溫泉池中調息，傷後始終蒼白的雙唇也在溫暖的水流作用下染上淡淡顏色。
「彗星。」李玟雨走到池邊遞給他一紙明黃色的信箋，「天子密令。」
「你唸給我聽吧，我手濕著，不方便。」
「嘖。」李玟雨不贊同地瞄了他一眼，展開信箋，「天子解除你密探的身分了。」
「哦？」他仔細看著攤在他眼前的紙箋，「這死訊…是師傅送上去的吧。」
「或許。」李玟雨收好信箋，看著他漂浮在池上的髮，忍不住動手收成一束，俐落地用一旁木枝盤起。
「謝謝。」
「不客氣。」對他齜牙咧嘴做出怪表情，李玟雨脫去靴子外衣也一併泡入池中，「哇，水溫真好。」
又來年，申彗星背著竹簍走在山林間撿拾柴薪，大黑搖著尾巴在他身旁護衛著，「大黑，」申彗星拍拍身旁一塊平坦的石頭，「休息一會兒吧。」卸下竹簍擦去鬢邊滴下的汗水。狗兒腳步輕快坐在石頭上喘著氣，申彗星微笑著掬了一捧水餵牠，「喝點水。」
李玟雨幾個起落在申彗星身旁落腳，「你怎麼沒叫我一起？」
「師傅只吩咐我撿柴啊，」笑吟吟地，「怎敢勞駕師兄呢？」
抓抓手臂上浮起的雞皮疙瘩，李玟雨怪叫，「就說了別喊我師兄！」驚起一片林間留鳥。
「不鬧了，有事？」低頭微笑逗弄狗兒，申彗星柔和了聲音。
「嗯，縣令調回京了，任工部。」
「恭喜。」
「…天子賜婚宰相女。」
「恭喜。」
「彗星…」
「他平安就好。」
又過數個寒暑，山中調養的歲月平淡而恬靜，申彗星學會了糕點，一時興起做了小巧的甜酥餅呈給師父和完成任務歸來的李玟雨。
「哇，這酥餅甜而不膩，好吃。」李玟雨瞪大了眼讚嘆，「我以為你的手藝這輩子是不會精進了，沒想到啊…」
申彗星斜睨了李玟雨一眼，「我也沒想到這酥餅會讓你睜開眼睛啊。」
「呀！你這小子！」李玟雨拔地而起，申彗星哈哈大笑躲避李玟雨拍來的手掌。
白髮蒼蒼的師傅表情不變捏起小巧酥餅咬下，慢慢啜飲著新茶。
「王爺府幫你立了衣冠塚。」李玟雨嘴裡叼著一根草枝，「然後他辭官了。」
「哦。」
「天子慰留他做大學士。」
「哦。」
「他生了一雙兒女，沒有納妾。」
「哦。」
「彗星…」
「玟雨，幫我捎個信息吧。」申彗星恬靜地微笑，將蠟封的紙捲交給李玟雨。
你那時做的酥餅，我已經學會了。
你那時幫我繫上的披風，我始終沒再披上。
你成就美滿姻緣，兒女承歡膝下，是我能獻上的最大祝福。
幸好，我沒成為你的劫。
幸好，你是我的劫。

之六
薄衾小枕涼天氣，乍覺別離滋味。
輾轉數寒更，起了還重睡。
畢竟不成眠，一夜長如歲。
也擬待，卻回徵轡；又爭奈，已成行計。
萬種思量，多方開解，只恁寂寞厭厭地。
繫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
柳永‧憶帝京
立在床榻前，申彗星彎腰將被角仔細掖好不讓寒意滲進熟睡中人的身子，李玟雨雙手抱胸站在一旁靜靜看著，心中暗自嘆息。
熟睡的文晸赫眉頭緊鎖，喃喃：「彗星…」
申彗星動作一頓，略抬頭看著文晸赫，眼睫微垂。半晌，他伸手拂過文晸赫眉間，將皺摺撫平後指尖滑向太陽穴輕輕按壓，看文晸赫舒展了眉頭，他嘴角牽起一絲笑意。順了順文晸赫鬢邊的白髮，申彗星直起身轉頭對李玟雨說：「我們走吧，玟雨。」一跨步才發覺自己衣角被文晸赫壓著，繫著腰間玉墜的繩子也被他緊握著，看來是自己方才彎腰掖被時一個沒留神讓文晸赫抓住了玉墜繩；不願驚醒睡夢中的人，申彗星小心拉出自己衣角，猶豫了一下後便解開玉墜，讓玉墜留在文晸赫手中。不讓自己多停留，他轉身大踏步離去。
「你捨得？」在屋脊起落間，李玟雨低聲詢問。
「捨不得也得捨啊。」申彗星聚精會神提氣，畢竟經過重傷後，重新修習的功夫尚未能達到從前的一半。
回到暫居的院落，李玟雨從一直用小火煨著的藥罐中倒了碗藥茶遞給申彗星：「師傅吩咐的，喝吧。」
緩了緩稍顯紊亂的呼吸，申彗星接過藥碗飲下，「謝謝。」
「嘖，別跟我多禮。」李玟雨抓了抓手臂上冒出的雞皮疙瘩，「說正經的，彗星啊，你不想讓他知曉你還活著嗎？」
申彗星微笑，「知道了能如何？徒增傷感而已，何苦？」藥茶在喉間殘留苦澀，申彗星捏起桌上的山楂餅咬下一口，讓酸甜滋味蔓延。
「你是傻子。」李玟雨也拿起一塊酥餅，喀滋喀滋咀嚼。
「我是。」申彗星彎了眉眼，想起文晸赫鬢邊的白髮，已癒合的傷疤隱隱發疼。
看到申彗星抬手捂著胸前的傷痕，李玟雨神色緊張：「又疼了嗎？」
「無妨的，玟雨。」
只要你一世平安，晸赫。
文晸赫睜開雙眼，注視眼前熟悉的擺設，他納悶自己如何回到了居處，掀被起身，雙腳套入鞋裡時才後知後覺自己右手捏著個什麼。張開手掌，繁複的繩結繫著一塊溫潤的白玉，他愣了愣，不知這玉從何而來。奴僕拿著水盆進房，他將玉收進袖兜，「老爺，少爺在門外等著請安。」
完成教喻，他漫步走出東宮殿向國子監走去，從衣袖中拿出白玉摩娑，思忖這玉來自何方。
「文大人。」呼喚聲來自身後，文晸赫停下腳步轉身看向來人。
「金大人。」文晸赫微笑，「今日有何事？」
「嘖，沒事不能找你聊聊嗎？」金大人將手上卷宗放到一旁欄杆上。
「考核還沒結束啊？」
「還需要一段時日呢，吏部上下忙得人仰馬翻。」金大人轉脖子搥肩膀，一連串的動作惹得文晸赫發笑，金大人忍不住瞪了文晸赫一眼，「居然還取笑我，真是沒有同僚愛。」
「您大人有大量，請原諒卑職。」文晸赫好容易止住了笑，打趣地作了個揖。
「還卑職呢，」金大人翻了個白眼，「瞧你剛剛專注看著自己的手，怎麼了？掌紋生變？那可要找人占卜─」
「沒什麼，」知道自己這朝中好友向來熱心卻略嫌嘮叨，文晸赫連忙打斷，「我只是在看這塊玉罷了。」
「玉？」金大人湊近，「借我瞧瞧。」從文晸赫手中接過白玉，金大人瞇起眼自細端詳，「這玉看來有些眼熟，這繩結也…」金大人歪頭思索，恍然：「啊，我想起在哪兒看過一樣的玉了。」
將玉收回袖兜，文晸赫隨口問著：「哪兒？」
「王爺世子身上有一塊一樣的玉。」
文晸赫心一提，「哪位世子？」
「就是申王爺府啊，從分家過繼來的那位世子。」金大人搖頭晃腦說著：「雖然是過繼而來的孩子，但容止都很有教養呢─」
文晸赫再次打斷他：「申王爺府？」
雖不滿意被打斷話，但金大人還是誠實回覆，「嗯，世子說這是王爺府信物，向來由嫡長子承繼。他說他身上那一塊是後來打造的，原來那一塊是在…你知道的，已經過去的彗星世子身上。不過你這一塊看來配戴的時間很久了…文大人，你要去哪？」眼看文晸赫以近乎奔跑的步伐離開，金大人在追了幾步後停下，「走這麼急是為哪樁？」不解地搔了搔頭。
回到自己宅邸，文晸赫走進書房拉開書案的暗格，取出絲繩穿過白玉，小心翼翼將白玉掛上自己脖頸，讓玉穩穩熨貼自己心口。冰涼的玉石逐漸轉為溫熱，化做眼角滑落的水滴。
彗星，是上天憐憫我的思念嗎？
彗星啊，原應在你身上的玉何以在我手中？
彗星啊彗星，即便得折壽都好，能否請你入夢來？

之七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
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
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
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李清照‧聲聲慢
文晸赫病了。
負責打水侍候他梳洗的小廝清晨在門外等候卻遲遲未聽到召喚的聲音，機靈的小廝察覺有異，將水盆放在地上後奔去找來總管，在總管授意下打開房門，才發現文晸赫病了。
總管修書代文晸赫告假，請來的大夫切完脈後又問病人起居飲食，得到的病名是『鬱結於心』、『風寒』。照著大夫開的藥單抓完藥，總管命人仔細煎藥，雖是風寒，眾人卻怎麼也不敢大意，畢竟前些日子當家主母才因風寒而逝。
高燒讓敷在額上冰涼的毛巾變得溫熱，奴僕換了一盆又一盆混著雪的涼水，卻怎麼也不見熱度稍減；總管溫言勸阻年幼的少主人進入內室探問，二兄妹擔心得嚶嚶哭泣，但這聲響卻怎麼也沒傳進文晸赫的心裡。
猶記當年鮮衣怒馬，他意氣風發赴任，競競業業處理轄內大小政事，每日回到官舍後仍時刻精進翻看政略與刑度法則，期許自己毋枉毋縱。只有旬休之時，那總說自己是閒散世子的好友來拜訪，才能讓他暫時卸下地方父母官的責任回到符合他年紀該有的張狂與不羈。
還記得那次，那位總是在他旬休前一日便會到訪的友人，罕見地在他都已放完一天假後仍未登門，亦無派人送來半點消息，早備上的晚膳已涼，他卻只在廳堂裡來回踱步，莫名不安。直到月至中天，他才在奴僕的勸說下簡單吃了點東西後回到內室，卻見友人一臉恬適坐在椅子上喝茶，他這才放下懸了一整天的心。
『彗星，你這次怎麼晚了？』文晸赫倒上一杯茶大口喝下，壓驚的意味明顯。
『前陣子到西南遊玩，錯估了旅程，所以晚了。』放下茶杯，申彗星的微笑中帶了歉意，『本想派人通知你，又琢磨著應該能趕上…這思慮一來一往之間就耽擱了。』
『你沒事就好。』文晸赫再為來客斟上一杯茶，『吃過飯了嗎？我讓人─』
『我用過了，』按住文晸赫的手，申彗星安撫地，『我沒事的，你不用擔心。下次若會晚到，我肯定提早通知你。』
『嗯，沒事就好。』反手覆上申彗星的手，文晸赫眼簾微垂，『我以為你這次不會過來，所以廂房沒有整理呢。』
『呵，無妨，我不介意。』
『但我不想委屈你。』文晸赫認認真真注視申彗星，『你睡這兒吧，我去睡廂房。』
『哪有主人將臥室讓給客人，自己去睡未整理的廂房這道理的。』申彗星抽回自己的手，拂袖而起。
『彗星…』
『我明早再來拜訪好了，今晚我到寺廟掛單。』
『彗星。』文晸赫走到申彗星身前，握住他的雙手，『咱們久久才見上一次面，我不想多等一個晚上。這樣吧，你若不介意屈就，一起睡吧，反正我這床榻挺寬敞的。』
就著晨光，文晸赫仔仔細細看著身旁熟睡的人，不甚明瞭自己心中那虛無縹緲的思緒為何，只清楚自己有多歡喜在旬休時能見著這個人。手指輕輕拂過他的眼睫、鼻尖和嘴唇，視線停留在他鬆開的衣領間，不自覺地撫上那露出的一方白皙。熟睡的人皺了皺眉翻身，文晸赫才驚覺自己的唐突與失禮，匆忙起身梳洗卻也沒忘記別驚動難得睡遲的申彗星。
文晸赫眉頭緊鎖，退不去的高燒讓他神智恍惚，一盆又一盆的融化雪水始終未能讓他降溫，夜寒露重，侍候的奴僕禁不住疲累頻頻點頭，總管嘆了氣讓奴僕都歇息去，仔細換上冰涼方巾後便也吹熄燈火離開。
一雙寒涼的手拿下方巾，摸摸他發燙的脖頸，拿起一旁乾淨的手巾拭去他因高熱而冒出的涔涔汗水，另一名身量較矮的青年協助抬起他的身子，讓更衣的人順利將他汗濕的衣物脫下，並換上乾爽的寢衣。
「何苦呢？晸赫…」申彗星喃喃低語，半晌，自袖兜取出藥瓶，倒出一顆藥丸後抬頭看向李玟雨。
「別看我，我只幫你到這裡。」李玟雨朝房門走去，「要餵你自己餵，我守門。」
申彗星頓了一下便用牙齒輕咬藥丸後覆上文晸赫的唇，將藥丸渡入文晸赫口中。看藥力發作後文晸赫變得輕緩的呼吸，申彗星鬆了口氣，笑意浮現，「我們走吧，玟雨。」
李玟雨雙手抱胸，「你不等他醒來？」
「…不了。」申彗星順了順文晸赫鬢邊髮絲，「他沒事就好。」
「你們哪…」李玟雨搖頭，「都是傻子。」
鳥鳴啾啾，退去高燒的文晸赫張開雙眼，夢境美好，他憶起了曾經的同榻而眠、曾經的唐突失禮。直到那人逝去的消息傳來，才知以為的唐突失禮其實是後知後覺的心動，而那人卻從此活在他的心中，身影未曾消褪半分。
撫上自己的唇，文晸赫嘴邊噙著若隱若現的微笑，這夢，太過美好、太過真實…淚水溢出了眼眶，灼熱而疼痛。
彗星啊，如果真的是你，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