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明楼问他那个问题的时候,适逢那年王静安自沉昆明湖。
“明以后,传奇无非喜剧,而元则有悲剧在其中。就其存者言之:如《汉宫秋》、《梧桐雨》、《西蜀梦》、《火烧介子推》、《张千替杀妻》等,初无所谓先离后合,始离终亨之事也。其最有悲剧之性质者,则如关汉卿之《窦娥冤》、纪君祥之《赵氏孤儿》。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蹈汤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
拜明楼总喜欢拐弯抹角说话的关系所赐,为了能跟得上他的话题,这些年明诚也杂七杂八看了不少书。而说起这个话题,明诚脑子里最先闪现的就是这一段。
“凡是历史上不团圆的,在小说里统统给他团圆,没有报应的,给他报应,互相欺骗——这实在是关于国民性的问题。”
在那个人心崩塌思想重建的巅峰时期,无数的学者都在探讨着自己的祖国,自己的同胞。有偏激彻底全盘否定的,有保守顽固不肯变通的,笔诛口伐你来我往,字里行间迸立着刀剑,白纸黑字都化作雪亮的锋锐。
迎面割来风刀霜剑,几片枯黄薄脆的落叶打着滚擦着地面簌簌地跑,他顺着明楼的目光看过去,剧场门外张贴着今日曲目的预告,《赵氏孤儿》四个墨字,颜色浓黑得像弃置已久斑驳殷烈的血迹。
明诚下意识一皱眉。
明楼正在观察他的反应,因而问:“你不喜欢这出剧目?”
他摇头。
来到明家的这几年他像海绵吸水一样,手不释卷地塞进无数书本和道理以后,也开始模糊形成一点自己的想法。对于这个故事,很难简单地用喜欢还是不喜欢来概括。
来到明家以后的经历形成的情感牵绊,令他对剧本中家族血缘的维系本能地产生认同感,就如他敬佩故事中的公孙杵臼,更倾向于爱重故事里的程婴,甚至产生自己若身处其中,亦会前赴后继投入其间舍身无悔的代入感和决心。
整个故事都鲜血淋漓得令人不忍卒读,尤其在你对其中所展现出来的道义忠烈产生认同时,怀疑和忧虑也一并而来。
若世间有道,已满目疮痍。今天下无道,待舍身取义。
——世事如果可以理想而纯粹,简单只分两色,死亡也变得轻松。从来更为沉重的,是活着。
在他理清自己的思绪之前,是明楼转移了这个话题,没有坚持要他的回答。
而今,在1939年的上海,明楼又问起了他当年的问题。
明诚发现,自己还是很难简单的回答,对于《赵氏孤儿》这出剧目,他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又对于其中所输出的价值观,是认同还是不认同。
明楼也不催他回答。他静默在黯淡的阴影里,明明灭灭地静默了许久,久得明诚以为他已经忘了这个话题,才听到他沉沉一叹:“其实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王天风的计划已经通过了。”
悚然心惊,明诚失声叫出来:“那小少爷?!”
垂下头,明楼一手按上额际,沉沉的影将他的目光都隐藏在黑暗之后。
他看起来似乎疲惫到极点,却叫人毫不怀疑,他精神中蕴涵的激流和暗劲,将支持他到即使天地都溃崩塌陷,他也还是会站在原处,静默地守着立着,成为这条路上的道标和丰碑。
明诚凝视着他,眼底有一澜粼色在轻晃。明楼在人前总是伪装得无懈可击,只在他面前才表现出真实的自我。就算这样,在他面前,最真实的明楼,也还是完美得无懈可击。
要说忽有此感怀的由来,当也有他对明楼固执到近乎于顽结的敬爱和仰慕在里头。
明楼没有直接说明台会怎样,却问:“阿诚,还记得你当初是怎样下定决心走上这条路的?”
一瞬间年华倒转,血脉逆流,明诚眉宇一动,目光静静地沉了下去。
1925年的那个酷烈暑夏,明诚记得自己窝在明楼书房,一页一页翻看查找着,看完了整本《后汉书》。
——班超为人有大志,不修细节。有口辩,而涉猎书传。家贫,常为官佣书以供养。久劳苦,尝辍业投笔叹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
个人信念与国家意志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以及无可收束的张力,足以将所有渺小的情感都碾碎。
捐躯赴国难,人间行路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