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入读上书房之前，额娘得空便手把手教我读书认字儿。她曾告诉我，一个人的性格完全可以从字迹看出来，所为字如其人所言非虚。她还说我皇阿玛写的一手好字儿，望上去稳重端方却隐隐透着呼之欲出的遒劲。不求我博览百家，才贯古今。但是字必须一笔一划学稳当了，所幸对书画并不厌倦，反倒有时候沉溺在浓郁的墨香之间。今儿得了空闲，带着小哲子来了摛藻堂，打算来来寻幅赵佶的瘦金体真迹瞧瞧。】
【在我正楷行楷颇有所成根基稳固时，额娘才教我书写飞白体，行草之间又气势是不假，却又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某日偶然听太傅说起宋徽宗赵佶的瘦金体书法，并写了几个字示范，登时眼睛就亮了。都说端王轻佻，不可为帝。我却从这亡国之君字迹中，看出天骨遒美，逸趣霭然，又不失屈铁断金之势，当真为我所喜。左右环顾珍藏宋代书画的博古架在何处，顺道欣赏其他名家手笔。】

【到底是平日少来这种地方，琳琅满目的书画一时间让我有些眼花。偏偏又不喜欢被人跟着指来点去，所以压根就没找人领着去寻。这会儿不禁有些后悔，再回去跟他们说我找不到，简直太丢人了。硬着头皮一栏一栏的走着，终于找对了地方。抬眼一瞧存着瑞鹤图的卷轴居然被搁在最上头。蹦了几下去够，发现自己完全无能为力，皱了皱眉头寻思要不要找人过来，忽听一声“儿子”，不必想自是额娘来了。立马过去行礼打千】
儿子给额娘请安，哦，我找那副徽宗真迹瑞鹤图呢。
【说完又挠挠脑门，指了指博古架顶处，又怎么可能说我够不着这种话，冷了冷脸冲管事儿的道】
干什么放那么高，皇宫大内的还会被偷了不成。拿下来，往后就搁在那边的桌案上。

【看着重明这举动实在是有些忍俊不禁，但是为了顾及他的面子只得勉力忍住了笑。不过么，这孩子虎着脸的时候倒还真有些像他阿玛，只不过他阿玛是不怒自威，他么，却是为了立威才板起脸，到底还是年纪小。那管事儿教重明训了几句也不敢多说，一面儿告着罪一面儿赶紧踮了脚取了画轴搁在了一边儿的桌上，挥挥手让他先退下，踱到桌旁展开了那画】
赵佶的画儿倒是真好，哦，对了，昨儿送你的那几幅字画可还喜欢？
【顿了顿，看着重明在身边儿站定，这才朝着他笑笑】与人言宜和气从容，气忿则不平，色厉则取怨。处人之难处者，正不必厉声色与之辨是非，较长短，惟谨于自修，愈谦愈约，彼将自服。不服者妄人也，又何较焉？
【看他似若有所思，仍旧慢悠悠道】这道理，想你是明白的，既是明白，何以偏为了这么点儿小事儿便喜怒形于色？

【瞧那管事儿的大气儿也不敢出，哪儿还有刚才我进门时，踢踏那小太监的神气。有时候不住的想，到底是我命好，还是老天爷不公道。同样的年纪，我自幼锦衣玉食荣耀尊贵，可是那小太监却缺要受尽白眼苛责，不过是打破了一个茶杯，怎么说也是个人。瞧着额娘打发了那管事的人，便忙不迭的去开锦盒。拿出卷轴顺手一推，图画尽然展现在桌上。】
哦，喜欢喜欢自然喜欢，额娘素来知道儿子爱什么，送的东西当然对口味，若是再有米芾和蔡京的瞧瞧就好了。
【此刻注意力全然都在画上，与说话时自然少了两分专注。瑞鹤图是徽宗御笔画，字画合一实属难得。陡然听得额娘一番话，怔了怔回神看了看额娘，兴许是额娘瞧着我跟管事的使脸色不高兴了，不管原因如何，额娘却也说得对。赔了笑道】
是是是，儿子记得了，额娘莫怪，往后不会了。您看，这书法如此赏心悦目，也说了是小事，就甭往心里去了。徽宗这落款别具匠心，一个天字，却含了“天下一人”的意味，当真独树一帜！

【看着他一门心思都放到了那字画上头，只顾一劲儿地夸着徽宗，忍不住就笑着赏了他个爆栗】
嗯，你还真真儿是知道怎么将我的话头岔开啊，看来你阿玛将你留在宫里倒是遂了你的意，收藏的字画儿你可是都能翻看上一遍。
【我对重明的教养素来不算严苛，同凤翘儿一样，他当学的都学得极好，旁的，都依着他自个儿的喜好让他去涉猎。不过么，若是让他去做学问，只怕还真没多少人及得上。只是宗祉有时候却同我想的不一样，他总是觉着，重明应当将心思放在如何学习治世之道上头。谁曾想这小子倒是能言善辩，只说是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并作焉而不为始。一本正经的一席话听得宗祉笑得无奈，也就随他去了，只是有时候少不得在我跟前儿说，这儿子真教他给惯坏了。我却不以为意，我的孩子，只要活得开心适意就好，古往今来多少人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却是求不得一世平安康泰，何其悲哉。有我在有他阿玛在，当这富贵闲人又如何，即便将来振成承继大统，亦是能护他一世无虞】
这儿徽宗的字画儿方才拿到手上又惦记起来蔡京米芾了，前儿你阿玛那儿得了这两人的字画，你自个儿问他要去。

傻小子，你阿玛只是让你住在宫里头，可没说你不能出宫去啊，想出去什么时候都行，踩着点儿回来就是。
【抬手替他整了整领口，蓦地觉着他的话儿戳到了心里隐着的心事。重明，亦是认为这红墙琉璃瓦的皇城同这俗世便如樊笼一般么】
我突然想到了一句话——古今人好尚，其不齐也。有如是哉？以野处为适，则视官守为樊笼；以闲散为乐，则视轩冕为桎梏……
【瞧着他微蹙了眉沉吟的模样，一挑眉笑了开】不过么，我倒是不希望你有这种想法儿，倘你生在白家而非皇家，我自然允你闲云野鹤，可你阿玛非是寻常人，我再是纵容你，你亦是有你应当担的责任。赫佳大人德高望重，你阿玛让你去跟他历练，对你有益无害。
【朝着他眨眨眼】再者说了，任他再是凶悍还能凶得过你阿玛？你在你阿玛跟前儿可是一贯嬉皮笑脸的，难道还惧了赫佳大人不成。
【见着他面色哀怨，摇摇头好气又好笑】你阿玛不也是盼着你长进些么，乖啊，好好儿当你的差，若是赫佳大人夸了你，没准儿你阿玛一高兴就将你想要的东西赏了你呢。诶，我记得曾经同你说过，权贵龙骧，项雄虎战，以冷眼视之，如蚁聚膻，如蝇竞血；是非蜂起，得失猥兴，以冷情当之，如冶化金，如汤消雪。往后你可好好儿记着这道理，别什么事儿都因了好奇去掺合。
【其实那些个字画，但凡是他喜欢的，宗祉都不会吝惜，之所以特意说非得赫佳大人夸赞了才赏他，无非也就是想重明学学如何为人处事，让那老臣能看出他的本事从而信服于他。自古智者多虑勇者少谋，我的儿子么，毋需做那智者更不用学那勇者，他要懂的是如何驭人谋心，要当一世的富贵闲人，若是没有谋度与手段，怎生保得住自己，如何在众人面前悠然自处。宗祉放了他去吏部，于我而言倒真是好事儿，跟着人精儿，总是能学到些东西的。】

【我自问能在宫里安安稳稳长这么大，离不开皇阿玛和额娘庇佑。因着生性随意，被人私底下说纨绔皇爷富贵闲人，我倒也觉着没什么，听了一笑置之毕竟人家说的都是大实话。可人情世故这些年多少还是看的通透些，今天那个宫死了小宫女，明儿那个园子没了个小太监。上头人不关心的事，可下头早就传的沸沸扬扬，这些年小哲子在宫里的人脉，不少给我带信儿。额娘慧极，懂得淡薄功利，守着本分过日子，自然希望我也如此。】
不出去，皇阿玛把我留在宫中是疼惜我，我哪儿能隔三差五的跑出去给他心里添堵，如今能日日承欢阿玛额娘膝下旁人都求不得，儿子晓得知足常乐。额娘常与我说顺其自然，该我走出去的时候，自然就走出去了，急什么呢。儿子知道，自个儿是皇子，小时候也说过长大了得给皇阿玛分忧，自己的责任定是会扛起来。
【瑞鹤图观摩的差不多了，只是有些地方还不曾参悟明白。一口难吃个胖子，今日到此为止，循序渐进水到渠成才是做学问的明途。抬手招呼了管事的，让他将画卷收好搁回原处，待他走的时候唤住他，用额娘的话和口气又道】
与人言宜和气从容，气忿则不平，色厉则取怨。这地方往后我会常来，若是再让我瞧着你苛责下属，动辄非打即骂，仔细你的屁股，知你多年劳苦给皇家效力，今儿便罢了，退下吧。
【说罢背过身，冲额娘又是一阵嬉皮笑脸。上前乖觉的搀着额娘在堂中信步观赏。皇室少不得权谋争斗，偏偏我清楚明白，又没什么兴趣。与其每日勾心斗角，倒不如明哲保身跳出戏外看热闹。只要不犯在我在乎的人头上，兄弟仍是兄弟，宫妃便仍是姨娘小妈，我尊之敬之。】
至于旁的，儿子有时间掺和，不如多在摛藻堂闷一会儿。儿子体弱，练武怕是难有成就，那药桶整日整的泡，却不见有什么效果，不泡吧又怕伤了额娘的心，你闻闻，大老远的我就一身药味，洗都洗不掉。至于朝堂资历，无人能出敬中堂其右，虽是凶了点，但是儿子知道，这老爷子身上的学问大着呢，挖过来装到自个儿脑子里，才是真有用，额娘放心。

【带了笑看着重明，他这一席话听到我耳朵里倒是真真儿教我高兴的。这孩子，瞧着玩世不恭，实际上却最是个体贴人的。一挑眉笑睨了他一眼】
你倒是会说，我说得一句你便有十句等着。我和你阿玛知道你孝顺，留你在跟前儿陪陪我们也好，不过小十一出了宫，我有时候还挺挂念着他，你得了空替我去他那儿瞧瞧，有什么短了缺了的，赶紧给添补上。
【若是问我这么些年有什么不顺意的，我定是答不出来，但要是问我有什么顺心的，我却说得出来。佳儿良婿皆全，母家诸事都安，别人求都求不得的，我都有，自然顺心如意不是么】
也好，你有你自个儿的想法儿，那我便就不多说了，左右你也是个有分寸的人。若我说得太多啊，你少不得还要嫌弃我啰嗦不是。
【他转头和和气气地同那管事儿的说了话，那管事儿的机灵，自然不会因了重明的语气平和就敷衍应答，反而伏地应诺，倒是显得比方才更加紧张。见了这情形亦只是笑，这小子倒是能懂了我的意思。母子二人慢慢儿地看着藏品，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儿，倒也一派闲适】
你身子骨弱，若非你表舅父出的主意用药汤泡着，现下哪儿能这么活蹦乱跳的，估摸着一变天儿就得缩屋里呢。我倒是不求你有什么大出息，只想着你平安康泰就够了，所以才没怎么规管过你，幸而你懂事儿，还真就没让我操过什么心。既然吏部那差要怎么当你心里头已然有了计较，那就好好儿去做。我还是那四个字儿，谨言慎行。
【驻足在博古架旁，随意拿了卷画轴在手里头，也没打开，只看了眼重明】 轻诺似烈而寡信，多易似能而无效，进锐似精而去速，诃者似察而事烦，诈施似惠而无终，面从似忠而退违。此似是而非者也。亦有似非而是者：有大权似奸而有功，大智似愚而内明，博爱似虚而实厚，正言似讦而情忠。这众生各态，都是极有趣儿的，你且慢慢儿看着就是。

【额娘说起十一点了点头，虽然小时候对这小子霸着额娘有些不爽，不过到底越大越明理。看事的眼光也该开阔些，十一自幼养在母妃膝下，即便如今也视如亲母百依百顺，多个人多个照应。到底是一块长大的，如今关系也比其他人亲近些。】
额娘的话儿子记住了，改十五那天出去给皇阿玛和额娘祈福，顺道去他那瞧瞧。有些日子没见，倒也挺想念的。儿子不敢嫌弃额娘，这叫谆谆教导哪里是啰嗦。旁人想听还没有呢，上书房的老太傅只负责授儿子学识，可从不敢教儿子为人处世的道理。
【额娘说起表舅时，我也不知道是该谢还是该怨。若没有这付汤药，只怕我如今跨马射箭也是问题，又岂会是偶尔发热作罢的。但是，每年分到乾东我这的奴才，不管男女头一件事儿便是学会伺候我沐药浴。云锦姑姑和小哲子十多年来陪着我也便罢了，但十个人都看猴似的来侍奉，让我着实觉得难堪。讪讪的笑了笑，信手拿了额娘手里的卷轴把玩，细细聆听教诲，完事嘿嘿一笑】
有机会我登门拜谢表舅去，额娘要是有什么要捎带的话，也包在儿子身上了。额娘，儿子的心上一个天大的窟窿，看似什么都不当回事。可额娘该清楚，儿子心口窟窿上布着密而不见的丝线，什么腌臜之物，都得被挡在外头不是。众生百相都在变化，握着变化就能以不变应万变了。
【说罢，揉了揉肚子，眯了眯一双狡黠似狐狸的眸子】
额娘，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