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山寂静，远处的深林中传来隐隐约约的蝉鸣和钟声。
二岩猯藏坐在一群狸猫的中央，百无聊赖地斟酒。那酒盏，满了一次又一次。那月亮，一步一步地往西边挪。时间过得快极了，但她还是不愿意遁入梦乡。这么多年来，猯藏是第一次有这种预感：有什么她渴望的大事要发生了。她的太阳穴跳动的频率比之前的快多了。妖怪的直觉一向很准。
喀拉喀拉，有人踩着落叶走近。狸猫们炸了毛，纷纷缩成了一团，只露出一张惊恐的小脸。猯藏顺了顺它们，注视着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未知的东西是很吓人的，但到了她这个地步，在意的也没有这么多了。
猯藏握住了自己身边的长刀。
“好久不见呀，我来找你帮个忙……”
说时迟，那时快。那一瞬间，破风声响了起来。
银光掠过，来人惊愕的头颅与身体的联系被一刀两断。那个脑袋，就像是艺人耍在手中的球，朝着地上摔了下去，轱辘轱辘地滚着。喷出的血洒了树木一身。
“果然，并不是吗……”
“初见幽灵现真身，始知其为枯芒草——别这么想啊。真是过分，猯藏。近千年的别离后，你上来就给我一刀，深深地伤到我的心了。”
她猛地抬头，瞪大了双眼。本应倒下的躯干，从只剩半截的脖子那儿冒出了几溜黑烟。这情景煞是恐怖，若是被小孩子瞄到了，怕是会几天几夜合不上眼。就像是某些落后地区里流传着的乡野怪谈。再一晃眼，那颗熟悉的头颅又奇迹地出现在了上面。猯藏移眸，发觉树上的血迹都消失不见。
“又被你骗了哩……”猯藏扯着无奈的苦笑，唤出了那陌生又熟悉的名字，“鵺。”
鵺挑着戏谑的笑容，“连刀都握反了，可不似你。”
“啊啊……太急了吧。”猯藏收刀回鞘，只是好几次都没能对准。她的手颤抖不已，连带着脸上的从容也无法保持，“你哟，还是一点儿未变。”
“讲得你变了似得。”
鵺捻着自己的头发，抱起一只瑟瑟发抖的狸猫。
两人沉默了很久很久。最终是鵺打破了沉默。
“……对不起了啊。”
“对不起？”
“擅自被封印去了，又擅自从封印里逃了出来，你难道不为这样的我而苦恼？”
鵺的语调很平静，平静得毫无起伏。虽说是问句，她却像是在说一个既定的事实。这样的波澜不惊，让猯藏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是呀，很苦恼，几百年都睡不着哩。”
夜风沙沙地吹过。
“不过啊，既然你在此道歉了，俺就勉强地原谅你。”猯藏按上鵺的头。
“哎，你的汗好多。”鵺嫌弃地说道。
“都怪你呀。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像个鬼似得，吓死个人哩。”她大力揉着掌下的头发，鵺发出不满的声音。
“我的本性不就是吓人吗。”
突然静了下来。
猯藏的手放在了她的肩上，忽的收紧不久后便松开了。
“但是……俺的旧友哟，别再吓俺了啊，已经够了，作为那次的报复。”
她低语，低沉的嗓子里带着颤音。鵺从其中听到了恳求的意味。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的东西。鵺不知道，猯藏是度过了多少个孤独的夜晚，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听起来，就像是秋日里飘然落下的枯叶，或是在干旱中奄奄一息的鱼儿，那股悲伤和疲累直直地传到脑里。
鵺转动眼球，想瞧瞧对方的表情。可惜的是，这是个夜晚，又有角度的问题，她只见得到一片朦胧。
手指轻敲着狸猫的腹部，她舒展了眉头，勾起了嘴角，像是在安抚失去心爱之物的小孩般地回答：
“……明白了。”

小木屋里，柴火噼里啪啦地烧着。外面的雨仍然没有停。
“还冷吗？”猯藏没好气地问道。
“啊……说不定呢。”
鵺倚着对方的尾巴，慵懒地回答。
“真是拿你这家伙没辙啊。”
猯藏在想，到底要不要在这个时候告诉对方呢？如果没有发生刚才的事情，她能够很轻松地说出来。只是，发生了之后，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了。
“猯藏。”
“怎么了？”
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却没得到回应。
“说呀……唔！”
对方的脸，突然放大在了眼前。
原来是鵺强硬地扭过了她的头颅，并靠了过来，迫使她直视她的双眼。
鵺望进那棕色的深潭里，很快就松开了捏住猯藏下巴的手。
“果然啊。你有什么东西要说吧？”
猯藏愣了愣，无奈地笑了起来：“瞒不过你哩。”
“那就快点开口。”
鵺缩起了脚，将手贴近温暖的火焰。
“你知道，俺以前被人收养过吧？”
“嗯。”
“不久之前，俺遇到了他们。准确说来，应是他们的后代。”
鵺抬起了头，火光倒映在她的眸子里。
“那是个大家族，在各地都有着血脉。曾经俺碰见的那群人，也只是一个支系。他们的本家在最近遭遇了妖怪的袭击，处境十分危险。这样的话，我不得不……”
“去帮他们？”
“正是如此。”
“若我没猜错，他们的本家应在很遥远的地方？”
“那是一个叫做佐渡的地方。别说这里，离平安京也有着相当的一段距离哩。即使快马加鞭，也要一个月左右。”
鵺忽然发出一声痛呼。
“只是不小心被火烫到了。”她将手放在膝上。
“那么，你是越早赶过去越好了。”
“是啊。再加上，听闻那边也有许多的无所事事的狸猫，俺说不定可以成为那里的首领。真是期待呀。”
猯藏露出了笑容。
“不过哩，俺至少也要等你伤好了后再走。”
“那就是明天了。”
鵺的眼神飘忽不定。
雨小了很多，稀稀拉拉地下着。
“还得看天气。但照这样看来， 是不会下雨的了。”
猯藏伸了个懒腰。
“俺也要快点睡觉了，在明日精力充沛地出发。”
“睡吧。我还有点冷。”
“但在睡前，俺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说。”
鵺撇过头。猯藏的表情，是从未见过的严肃。
“什么事？”
“复仇心太重，会惹祸上身啊。”
鵺沉默了。火光映在她的一脸上，一暗一亮。
“俺不希望今天的事情再发生多几次。过去的事情，已经是过去了。你啊，太傲气了，总会将某些东西过于放在心上，磕着自己。当然，俺也不是说不让你去回敬。只是，明知是吃力不讨好，却还不肯放手，这就是心魔啊。”
“俺们不同于人类，精神的方面是较脆弱的。一旦没及时撒手，就容易一路滑到谷底。”猯藏注视着鵺的双眼，“俺无论如何，都不希望看到这样的情景。”
“明白了。不过，若真到了那个时候，就要拜托猯藏来救场了。”
鵺的眼神，就像是在叹息。
“那是当然的。”
猯藏说道。
夜深了，雨也停了下来。
待到友人确切地入睡后，鵺松开了从之前开始便一直攥着的手。
上面有着几个鲜血淋漓的口子。

雨下得愈发大了。啪啦啪啦，啪啦啪啦。这声音，隔着一面墙都听得清清楚楚。若是这么下下去，猯藏说不定会产生整个佐渡岛都被淹没了的错觉。
天窗开始漏水了。一滴一滴地、缓慢地落了下来，有枚刚好打在她的衣襟里，冰冷彻骨。
她能够清晰地想起来，那日鵺在她怀中的惨状。
“来阻止吧，我的友人哟。”鵺说道，深深地望了猯藏一眼。
她的手指，轻敲着铁的栏杆，声音湮灭在雨声中。
从天窗里漏出的风，让烛光显得更摇曳不定了。
猯藏知道的，虽说是复仇，但结局只会有一个。
“喂喂，鵺啊，源赖政可是极出色的驱魔人，还是天皇之下，地位高得不得了的人物。他的身边，肯定围着许许多多的驱魔师，布置着各种各样的结界哩。即使你用正体不明的能力，也是难以接近的。更别提，接近之后还要和他打起来……光是接近就很费力气，又如何能打赢呢。你也说过了吧，上次对上他们，已是九死一生——”
鵺的眼神，没有丝毫的改变。
“是呀，我明白的。”
“你说得很对，我应该已经被你说服了。”
“源赖政啊，拥有着举世无双的宝物，加上他独有的资质、手下成群的驱魔师，是任何妖怪都战胜不了的。”
鵺望着漏下的雨水，平淡地说道。
“那为什么……”
“你还是不明白呀，我到底在想什么，这件事。”
“鵺，你……”
“为何要复仇，为何即使明白了，也执意送死。”
鵺背过了身去，她的声音，毫无起伏。
“帮我分析这事情，压根就用不着你，我自己也能做得到。那么，是为什么，我要来找你呢？”
鵺顿了顿。
她的音量，猛地加大，宛如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开：
“猯藏哟，我已经，被彻底地腐蚀了——”
“即使说出再多的客观的因素，对我而言，也只是无谓的救命稻草，只会让我的复仇心更甚罢了。我所希望的，是另外的话语呀！”
“俺……”
猯藏听出了，那其中的绝望。
比秋风更加凄凉，比落叶更加无助。
只能随波逐流，而无法反抗。
被复仇心所支配的鵺，已经难以停止自己的作为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她会前来呢？那“另外的话语”，又是什么？
猯藏的内心，乱成了一团麻。
“我从小便是一个人。别说族人了，连血缘相关的家伙也没见过一个。那样孤独地活过来，性格本就不怎的的我，遭遍了他人的欺负。我没有朋友，直到遇到了你。然而——”
鵺淡淡地，抛下残忍的字眼：
“即使是猯藏，在这个时刻，也宛如陌生人啊！”
不知不觉间，猯藏已听不到雨声。灌入耳中的，只有鵺那波澜不惊的声音。
“从没有人，向我说出过‘那句话’。从来没有。我的一生中，从没被人强加过意志，有的只是我一人的挣扎，只是我一人笨拙地活下去。然而呀，人，是无法拯救自己的——
鵺稍稍撇过头来，猯藏看见了，她的眼神。
和多年前在屋里的一样，宛如叹息般的眼神。
“无药可救的我哟，确确实实的无药可救了！”
她，露出了笑容。
终于，烛火被风吹灭了。
鵺的眸子，从未这么亮过。像是过节时，挂在门上的灯笼。
猯藏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离去。并非出不去，而是她知道，自己是拦不住鵺的。
猯藏的脑海中，开始涌出许久前的画面：
被柴火照亮的小屋，靠在她身旁的鵺。
“明白了。不过，若真到了那个时候，就要拜托猯藏来救场了。”
极轻极轻的言语，却像是巨石一样，永远地压在了她的心头。
那时候的鵺，不知为何，与眼前这离去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雨声，再度响彻在猯藏的耳边。
今夜，看不到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