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上午啊。我睡晕了，具体啥时刻也不太清楚。”Z笑说。
“哦，还没严重到固执坚信他的观念的地步”我这么判断着。
“我这个人，话多，爱夸人。”Z凑近瞄了一眼我的胸牌，手舞足蹈地说：“郭大夫，
我夸夸你。”而Z的夸人，也属于思维奔逸的一种表现。

“好”，我同意了，一来为满足我的虚荣感，二来呢，我很好奇Z正奔逸着的思维会如何夸我。
“我是个铁路兵，夸人之前，得正式点。”Z说。
只见Z退后俩三步，稳稳的站直后，自己喊着“一二一”的节奏，向前迈进。走了几步，嘴里又是一阵“立定、稍息”的口令，脚下也配合着相应的口令，立在了我的面前，敬了个礼，俩手伸出大拇指，说一句，俩拳就举着大拇指上下摇晃一次：
“郭大夫，人真俊，学问好，有本事，又年轻，将来要当这个医院的院长！”

我被Z的海夸逗得笑个不止。Z见我笑得如此欢快，更来劲了，“我再夸郭大夫一遍。”
“别，夸一遍就够了”我想止住已染上夸瘾的Z。但躁狂病人的行为，言语压根就止不
住的，那我的小虚荣感只好再享受一遍他的海夸了。
那段时间，康复科里正准备庆八一的文娱活动。音乐治疗室有一个排练话剧的节目，老
爷子非要参加。但医生不让。这种病人情绪波动大，专业称，情感不稳，情绪容易在客观条件的影响下，从一个极端直接走向另一个极端。因此，Z根本没有坚持参加完一个节目的耐性。果真要Z参演话剧，他有很大的几率会半路中尥蹶子不干的。

儿啊，爹买了点你爱吃的梨，看你来了”，父亲站着说。
“你为什么隔这么久才来”儿子问他父亲。
“那些人看不起我，不让我参加。我就不高兴。”Z有些咬牙切齿地说，满脸的不高兴。然后，Z评论饰演儿子的那个病人，太扭捏了、不自然、放不开，根本没他演得入戏。
为了证明自己有能力，Z就拉着我的手，跑到长廊一端的六角飞亭内，卖力地表演了话剧中父子相见的这一情节。之所以选择六角飞亭，在于Z认为，父亲与儿子见面，父亲应当是坐下的，而不是站着的。

我与Z当时站着聊天的地方，最近的一个座位，也就是六角飞亭里的石座了。
我被迫饰演了一回父亲，Z自然就演儿子了。角色之所以如此安排，在于话剧中，儿子是主角，依Z的性子，他才不愿意出演一个配角呢。
我俩饰演的情景是这样的：
“儿啊，爹买了点你爱吃的梨，看你来了”，父亲坐下说。
“爹啊！我想你想得不行”儿子高声说完，扑通一声跪下，把头埋在父亲的双膝上，俩手拉起父亲的手，泪水哗哗地哭了起来。

表演完，Z站起来，使着一条胳膊摸了摸眼泪，脸上立马堆出一个笑，问我，“我表演的好吗？”。
“好”我敷衍着Z。Z的情绪在瞬间转换这么快，不是因为演技好使然，而是因为专业术语中的“随境转移”使然，看见什么，就要马上干什么，就算多等一分钟，心里也要吊火得不行。
“那我能上台吗？”Z俩眼闪烁出几丝兴奋。

（二）
再次遇见Z，是当天下午。
“中午你睡了多长时间？”和Z在一个石桌旁一见面，我问。
“一个小时”
“你感觉不到累吗？”
“不累，我精力好，别人睡俩小时，我睡一个小时就可以了。”Z兴奋地回答。原本就带褶的眼角皮肤，因这兴奋的笑，褶子更密了。

和Z做病友，简直是一种折磨。估摸着Z的状况，若Z睡不着时，会吵闹得其他病人也陪着他一起睡不着。睡觉轻的病友只能睡得比Z少，不能睡得比Z多。想想，都是一件锥心的事。
和我聊完，我俩就在弧弯型青绿色铁管座上坐了下来，不一会儿，又过来了几个病人，一同围着石桌。这其中有几个女病人。

“你就别出来了，天这么热，你那一套敬礼的动作下来，该有多累啊！”我劝Z。其实，我不想让Z出去的真正原因是，我嫌他那一套“稍息、立定、敬礼”的动作，太过为磨叽，耗用时间。
Z当然猜不透我的小心思了，还真以为我是为他好呢，一脸兴奋地笑眯着眼，冲我伸出俩大拇指，说“郭大夫，你人真好！”

其中一个瘦瘦的女病人，长得高额，脸腮上带点雀斑，头发比较乱些，穿的蓝白条形相间的普通病号服，年龄大概四十来岁。Z夸她，模样好，人真俊，赛仙女，将来会有旺夫命！
这女病人，在听的过程中，就止不住地捂嘴笑了。
这一圈海夸下来，周围的女病人个个兴奋了起来，比她们更兴奋的，当然还属Z了。Z忍不住地一只手伸到怀里，摸出半盒云烟来，根本不思考一下女病友们是否抽烟，就要给女病友们挨个派烟。

那男病人等不及了，迅速地伸过一只胳膊去，俩根手指从云烟盒中夹了一根烟出来，入了自己上衣兜内的紫色烟盒中。他的紫色烟盒皱皱巴巴地不成样子，真不清楚，揣在他身上有多长时间了。
“我不借你”Z这才从赌气中醒悟过来，有点怨恨地说。可惜太迟了。那男病人早就起身跑了。

后来，我了解到，Z在病房里，别人向Z借烟，Z就借。待Z缺烟时，跟别人借支烟时，别人就不给Z了。
哈哈，这哪是借Z的烟，简直就是在变相地要Z的烟。
之所以说烟，在于病房对烟的管制比较严格。每个病人一天得到的烟是有限的，每个病人都应格外珍惜手中的烟才是。

回去后，翻开专业书的躁狂章节，发现这么一句叙述：“躁狂病人喜好分发自己的财物。”
这话砸在Z身上，就是说：“我要是给你们烟，你们不要，我心里就不痛快！”
之后的相处中，Z又不断地向我说：“我家有好大的一片核桃林，以后你去我们那，我请你吃核桃。”

我当时笑笑，没有言语回应Z。
“笑什么？难道我家那么多核桃，还不够你一个人吃吗？”Z嗓音提了好高地说。
“够啊”我回答，一林子的核桃，别说够我一个人吃，就算把全院的医生放进核桃林子里去，那也够吃了。
“我儿子在村上开拖拉机呢”Z见我同意要了他的核桃，脸上笑开了花，拉着我的手继续说道，“郭大夫，你要是嫌麻烦的话，我让我儿子开一拖拉机核桃，给你送过来。”

他的热情已然唬怕了我，可我又不敢直接拒绝，躁狂病人是容不得别人悖逆他的意思的。万一我的拒绝惹毛了他，他给我一下子，我可招架不住。专业把这臭脾性，定性为：易激惹。
“好”我的嗓子发这个音时有点哆嗦，为的是既能顺着Z，又不想让Z太当真。
事后才醒悟，原是我多虑了，一是Z的脑子哪有那样的灵光，能从人说话的语气中，听出话外之音来；二是躁狂病人的许诺若能当真的话，世间就没有不守信的人了，既然人人都有了算数的承诺，那承诺自然就不值钱了，汉语世界中，更不会有一字千金的成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