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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站在值班室门口时,天还没亮。五号去休假了,这是他入住地府的十五周年,用头儿的话说,他的十五年祭日。在地府,每一个人,不管干什么工作,在每年自己的祭日都能获得三天休息,一年就这三天休息,大家管这叫年假。十四的年假也快到了,他打算那几天去看海,他已经提前预订了宾馆,那边说,他的窗口朝南,对着窗看过去,能看到海边沙滩最白的部分,还有一座海崖,那里有一座灯塔。
十四掏着钥匙,天太黑,他完全看不清。地狱的白天和黑夜泾渭分明,早上六点整模拟太阳开始运作,从那一刻起,世界澄亮一片,下午六点模拟太阳准时熄火,一切都融在黑色里成为一体。
有人从后拍了十四的肩膀一下。
他回过头,这一刹那,太阳登场,忽至的强光让十四不得不闭上眼,等他睁开,看见仙道的脸。
“你们?”
他看一眼旁边的流川,“打算回去了?得等一下,头儿不在,得等中午才能问他要到回旋机的钥匙。”
流川白他一眼,用脚踢仙道。
仙道笑起来,“好,我来说我来说,我们不是回去。兄弟,你这里有锅么?给我们发的馒头都这样,”他拿出一个给十四看,“两个撞一块儿还叮叮当当响,想热一下。”
“你们去了工地?”
仙道点点头。
“这三天都在那边?”
“那怎么行?我和流川是来享受生活的,一天都耗在工厂里多没劲。我们前天一直往西走,那边有一片森林,流川说,都能赶上他们湘北的森林大了,原先流川他们驻地就在森林里,天天早上沿着沼泽地的边缘跑步。他带路,我们在里头摘到了灯笼果和水蜜桃,不过,味道实在很不好。”
“你以为还在人间哪?”
仙道笑了笑,“昨天我们去了北边,那里是沙漠,本来还想往前走,没水,实在不敢冒险。我说,地狱的风光还是不错的,就是老碰上打劫,有个人问我要吃的,我没有,他就拿刀往我后脑勺捅,幸好流川手脚利索,把他踢开了。”
“我告诉过你,外头很乱。”
“是乱,不过挺有意思,碰到一堆有趣的人,有一个哲学家老头,蹲在湖边,却从来不洗澡;还有一个弹吉他卖艺的野鬼,一头红发,长得特别像流川一战友,我和流川盯着他瞅了半天,发现原来不是,可已经把他盯怒了,操起吉他就往这边砸,连脾气都像。”
“外头的人别随便招惹,告诉你,这些人,只分两种。勤快点的去工厂干活,那完全是赚廉价劳动力的地方,给的食物猪都不吃。那地方,外头的人叫工厂,内部的人叫苦力营,可比不得内部的合法工厂,主要给内部犯了事的人劳动改造,你们是顺搭,”十四摸到了钥匙,“剩下的就是懒人,不愿去做工,又不能干等着饿死,只好抢吃抢喝,”他顿了顿,“我提醒你,不要让人弄到你的后脑勺,我们的魂魄封口在那里,那地方被人弄破了,可不是开玩笑,就得魂飞魄散!这样说吧,你不喝孟婆汤,大不了就是投不了胎,天天在外头飘荡,过不上安稳日子;但你一旦魂飞魄散,就什么都没有了,懂吗?你的一切都消、失、了。”
仙道在笑,流川也眯着眼看着他。
“你从前不这样儿,”仙道说,“虽然话也不像流川那样少,总不至于这么啰嗦。”
十四打开门,走进去,他希望仙道继续说下去,又希望他就此打住,他只好头也不回,“进来吧,热馒头用那锅,墙边上。”
十四还记得那天,在他值班室的角落里,并肩坐着两个人,在他们的周围,腾起一圈圈的白雾,那是蒸馒头的水汽。仙道说,这水汽真罗曼蒂克,从前他在上面蒸馒头,从来没蒸出过这么迷蒙的风景。
他们起初打算从中间分开那只馒头,后来不知道仙道嘀咕了什么,十四确定是仙道,那时流川已经要掰开了,仙道在他耳边说了些话,他愣了一下,又看了仙道几眼,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十四看见流川咬了一口馒头,递给仙道,仙道笑着接过,就着流川咬过的地方也咬了一口,他们这样一口一口的吃掉了整个馒头。十四想,他不认识谁,可以和他一起吃一个馒头,只有五号,他骂了声,五号,身高两丈的五号,不苟言笑的五号,他但愿他一辈子不认识五号。
“兄弟,你往东走过么?不是苦力营,还要更东一些,我打赌,你肯定没去看过,那里有一个湖,蓝色,像天那么蓝,流川,你说说看,那湖有多美,”仙道看着流川说,流川不吭声,他笑着,“兄弟,流川办事从来不会出错的,但他在湖里洗了个澡,洗完之后,连自己衣服放在哪里都记不清了,”他说流川站在湖边,身上的水一滴滴往下掉,他说流川那时的脸色像个孩子,迷迷糊糊,像在寻找一片丢失的糖纸,“你可以想象,那湖有多美。”
十四没去过那湖,他也不想去,湖在工场背后,水质一定污染严重,他什么也没说,等他们离开前,他又重复了一句:“回不回去,流川,你还有四天考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