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镜音连不相信神明。从和平被破坏的那一刻起他便明白所谓上帝,从来都只是笑看世人的旁观者,它存在于人类的幻想中,对其祷告仅是空谈,因为上帝从不会对任何人施以援手
所以他从一开始便下定决心,要以自己的双手取回和平。他加入了军队,经受住一切考验,最终站到了纷争的最前线。
如果不被神明眷顾,镜音连至少要做自己的救世主。
然而这一切都是正确的吗?失去了太多的少年终于开始怀疑,为了所谓和平而引发的战争是否从根本上便是错误的。
立于悬崖边的石子,在微风中出现了轻微摇摆。
“我听说了奥利弗的事,对此感到抱歉。”蓝发青年坐在椅子上,笔挺的制服裹着颀长的身躯。他放下手中的纸张,垂在胸前的坠链因这样的动作轻轻晃动着。
“劳您费心。”镜音连微微低头。
“竟然让小女孩做人肉炸弹,这样的行为简直不能饶恕。”
连沉默着,半晌后抬起头直视自己的上司。“您能告诉我战争的意义吗?”他问道。
青年上校显然愣了一下,海般深邃的蓝色双眸将审视的视线滞留在连身上。而后就像是自嘲般,笑容微扬在唇角。
“我也希望有人能够给我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
他起身,几步来到窗前,阳光一下子倾泻下来,为青年海蓝色的发丝镀上一层柔和的黄。他眯起眼。“但是有许多人在还没有找到答案便牺牲了,就算是为了他们的未来,我们也要继续战斗下去,为了恢复之前的和平。”
镜音连无法反驳。
于是他再次低头,向自己的上司恭敬行礼。“我明白了。”
事到如今他们只能战斗下去,为了无法预知的和平,为了那些亡灵的未来。
回到军营时已接近黄昏。连从车上下来,将自己的帽子交给临时任命的副官。对方虽不如奥利弗优秀,却也是出色的士兵,将其任命为副官后一切事务照常,只是连自己不适应而已。
他总是会脱口而出奥利弗的名字,而后意识到自己错了,又再度改口。
或许需要更多的时间来适应。连想。
他望向自己现在的副官,“一切都正常?”
“暂时没有发现异样。”
“那就好。”他将外套脱下,“说起来——”
未完的话被突如其来的炮弹打断,尘土在交谈的两人身边飞扬,连以最快速度蹲下向一旁滚了一周,果不其然第二颗炮弹便在他方才站着的地方炸开。
是突袭。镜音连判断道。或许是跟着他的车来的。
他立即组织反击,然而这样的攻击太过突然,用于布防的时间不足,一开始他们还能够进行适当还击,后来却一直处于极端被动的不利状态,死伤数一直在增加。
虽不是第一次看见熟识的同伴在身边倒下,却依旧无法摆脱那样的负重感。镜音连咬咬牙,终于下了撤退的指令。
行军时进攻需要统一的号角,撤退却毫无章法可言,所有人都遵循着求生的本能向外逃,编制很快便被冲散了。就连镜音连自己也没能跟任何人会合,原先站在他身边的人都已牺牲,他踩着同伴的尸体向前走,独自奔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受伤的手臂一直流着血,疼痛感早已麻木,手枪中的子弹所剩无几,若是被围攻,他一定无法做出像样的反击。
战争能够成就辉煌,毁灭辉煌也不过是一瞬的事。
他向前走着,穿过街道,却在拐角处被熟悉的人影堵住了去路。
风扬的金发,柔软的纯白蝴蝶结,澄澈的充盈天空色调的湛蓝双眸。而对方手中的枪口,对准的是他的方向。
镜音连一直将少女的存在归结于神明恩赐。不信神的少年,因少女的存在而多少对上帝有所期待。
然而所有相遇都并非偶然,突袭能够如此顺利也绝非偶然。
连突然开始憎恨起上帝来。
他看着这样的少女,一时间放弃了抵抗,“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
“对不起。”蔚蓝氤氲水汽,少女轻声呢喃着。
就像那次的歌声一样,清脆的嗓音如风铃般动人,似乎在鼓膜接受的瞬间,便奇妙般地能够使人心情平静。
于是镜音连放下了举着手枪的手,轻轻闭上眼。
良久后枪声响起,他却感受不到任何疼痛。连有些诧异地望向面前的少女,她身后,原本与她站在同一阵营的人正倒在地上。
“……为什么?”
少女咬着唇,举着枪的手轻微颤抖着。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在那时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便如没有人能够明白这场战争的意义,以及自己所侍奉的正义究竟为何。
只是那日少年所展现的脆弱令人心疼,被拥在怀里的瞬间,那样震颤着的消瘦躯体让她莫名地无法舍弃。
于是她环住了对方,唱起家乡所流传着的摇篮曲,就像那位“夜莺”时常做的一样,轻声吟唱,让时光静止。
战事似乎被搁置了,暖阳下相拥的两人,虽站在不同立场,却共同受着那样的歌声的洗礼。
如果时光能够就此凝滞就好了。祈愿亦是两人的祈愿,却同样被神明弃置不顾。
他们最终依旧来到了这一刻。
镜音连看着对方的眼睛,纯粹的湛蓝盛着夕阳的碎片,在泪水的折射下闪着微弱的光。连试探性地唤了对方的名字,“……铃。”
少女也同样望着他,无法积攒的泪水终于顺着清秀的脸庞滑落,“连,我——”
然而话音未落,空洞枪声便无端响起,少女微微向前踉跄了一下,胸口绽开妖艳的血红蔷薇,而后就着难以置信的目,颓然栽倒。
连迅速举枪,真正结束了方才少女没能结束的人的生命。他伸手揽住了金发少女的身躯,就着这样的势头跪倒在地上。
就像那日看着自己的副官逐渐失去体温一样,他无能为力,只能任由怀中人气息越来越微弱。
少女脸上依旧留着泪痕,她望向拥住自己的少年,充盈着天空色泽的双眸澄明如洗。“名字……”她道,声音像是叹息般微弱,却夹杂着自嘲的笑声,“……你没有错。”
但镜音连却觉得自己错的离谱。
这些因为这场战争而丧失生命的人,于他们而言一切均已终结,未来也好和平也罢,对他们来说全都不会再到达。所谓的为了他们继续奋战的言论都是延续战争的借口,没有人能够背负任何人的未来。
他为了自己的正义疲于奔命,为了维护所谓的和平持续征战,到头来却失去了一切。即使战争结束和平到来,纵使他们获得了胜利,镜音连也一无所有了。
——“您能告诉我战争的意义吗?”
这样的问题从一开始便是悖论,被人类冠上美好头衔的战争从来都没有意义,只为满足那样空虚膨胀的欲望。用那样的不吉利的枪口,从来就无法开创所谓的未来。
镜音连的未来,那些已经无法看见和平的人的未来,冰冷的枪支无法做到,只会葬送越来越多人的未来。
他理应察觉到的,却在失去一切之后才逐渐明晰。
身后传来逐渐逼近的脚步声,镜音连依旧毫无动作。他放弃了抵抗,只是拥着少女逐渐冰冷的躯体,抬头凝视着如血的残阳。
这样的战争,那样荒诞的游戏,快点迎来终结吧。
连闭上眼,在听见手枪上膛的一刻。
“再见。”
枪声惊飞了停留在残败废墟上的乌鸦,漆黑的鸟类扇动翅膀,凄厉的啼鸣回荡在夕阳的橙红色调中。
然而战争依旧持续,为了人们所坚信的和平。
只是镜音连没有了未来。仅此而已。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