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非道是刚满了两百岁就出太上府背着道剑相忘四处游历,五十年间遇到过许多的人和事。包括一名散发的枪者,与自己说总有一日要去找他,剑非道还很受用地应了。只是他没想到再见面的时候,自己已经不是“剑非道”,而是另一个虚无缥缈、死去已久的影子。剑非道当时说真是蒙昧,也不知道是在嘲笑枪者,还是他自己。
不过呢,那些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二百五十岁的时候,剑非道握着他的道剑相忘,给许多人卜过卦,留过命。剑非刀在苦境的最南端给他的小初恋写书,名字都取好了叫《刀典》,一共写了一千多页,写满一页纸就往北走一里,直走了一千里。剑非道一边杀人,一边救人,偶尔帮忙算卦赚点路费,也是慢慢地晃悠到南方,往自己两百年没有回去的家乡的方向走。只可惜没有走到原目的地就被截住了,被一个叫剑非刀的人,和一段浅薄的缘分。
剑非道后来想,孽缘,都是孽缘。他或许上辈子造孽太多,这辈子才能遇到剑非刀像是仇人一样,爱恨两难说。但他没有和剑非刀说过这种话,唯一一次说是在他的墓前。剑非道很冷静地和他说了那些让人听了不由难过的话,然后冷静地为他倒酒,为他唱招魂。他从来没有那么冷静过。
很难说剑非刀的死值不值得人扼腕叹息。毕竟万堺幽都和平共处这种话,三岁小孩子也知道是个荒谬的笑谈,偏偏剑非刀信了,还和幽都帝女一起搞搞震。剑非道又想,或许理想主义者和骗子的差别只在一线之间,因为他们追求的都是方向……假,太假了,剑非道是现实主义,他从来不信那些虚无缥缈的。
但他也难过起来了。
这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现在的剑非刀,没有到过幽都,依旧在苦境流浪徘徊。剑非道也没有,他顶多在西海逗留一阵。传说西王母就在那里,她是道士们的神明。但你知道,在苦境,人民的最高信仰就是素还真,东方红太阳升什么的……清香白莲已经是集人民最高领袖,西方佛祖玉皇大帝太上老君一身的被神化形象了。当然太上老君那个,随着道镇的复出被打破了,因为天极地限就是太上老君嫡传弟子,修为那是杠杠的。剑非道算是第二代。他站在西海之滨,突然觉得说不定他还能和西王母攀上关系对谈一回什么的……他的心很乱,又听闻西王母是无情无欲的。
原本只是瞎想,但剑非道真的做到了,虽然人家只是用灵识和他对谈,矜持地不肯露脸。神仙么,可以理解。一只白色羽毛的海鸥像箭一般地掠过他的肩,发出尖利的鸣叫,带来海水的咸腥味道。剑非道趺坐在岩岸,听神女说,太上忘情,而非无情……剑非道称是,海潮猛烈地拍在悬崖上,溅起的白沫融入剑非道的白发之中。
神女未露面,声音却是文雅,道世事无常,顺心而为亦无不可……去找他吧,跟着你的心走。
剑非道犹豫,说可我道心已乱……
何为道心?西王母淡笑,只知有情,情亦是道。
其实对于谈恋爱这种事,天极一直视为洪水猛兽,地限则是看热闹的心态。以至于天极每日都要和剑非道说,太上忘情啦,谈恋爱使人破格啦,情侣杀必死啦。剑非道就回答不谈,我真不谈恋爱。后脚地限又来讲,师兄昨天又看了什么道士入世的话本子啦,深深觉得不可取,特地来对剑非道进行思想教育,其中讲的最多的是赤松子的故事,什么我愿意成为南国羽松等一场飞雪啥的,剑非道听了就庆幸那几天自己在辟谷,否则非把隔夜饭呕出来不可。天极让他想其中不可取之处,本意是让他早点看破红尘修行长生道。剑非道很努力地想,几乎是个废寝忘食的节奏,想到第三天终于有了答案,觉得编派这个故事的人纯属神经病。且不说赤松子谈恋爱这事儿靠不靠谱,且照话本子里的说法,南国暖阳才是最适合羽松的,它偏要去等雪,最后的结局不是没见到雪失意而死就是见到了然后被冻死。树固有一死,这树必定魔障了。
天极听完他的高见,也想了很久,最后觉得自己担心这个也纯属神经病。剑非道的命格就是东流水,气势滔滔一往无前,再大朵的桃花都被冲的无影无踪,简直太适合长生道了。于是他终于放弃了天天给剑非道洗脑的决定,当然最后出事了。剑非刀用死给他解释了为什么羽松分明适合阳光,却还要等雪的问题。一切都是桃花,是流水,鸾星遇火,偏生四相,知是魔障。
只是现在剑非道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可见天极的半途而废不是好表率,教育就该贯彻到底。剑非刀说别这样……羽松还挺好看的么。
剑非道懒得和他说话,笑一笑,径自拿起笛子就要继续吹。剑非刀赶紧拦下来,说你除了江梅引也可以吹点别的呀,折桂令什么的……剑非刀很淡定地说我还会吹鹊桥仙,你真的要听?
剑非刀默,说那还是江梅引好了……
骗他的。剑非道想,其实吹折桂令亦无不可……但就不,他就不吹。剑非道这人,可谓是十分的幼稚,被太上府养的几乎可称得上娇气了。剑非刀深谙其中的道理。两个人对坐沉默了一会,剑非刀说,你不是想知道我去干什么了么……
剑非道说我等了你很久。
“没什么,只是我走着走着……”
“嗯。”
“走着走着……”
“?”
“走着走……”
“剑非刀!”
剑非道当场爆筋拔了道剑相忘,说我今日就要此剑喋血——剑非刀大笑起来,把身上带着的酒瓶子扔给他,说你的口味——太淡了,我根本喝不惯。不过修长生道么,只碰水酒不过分。剑非道接过来,说这算舍道陪君子了,从善如流地抿了一口。他的眼睫上染了白霜,垂下来的时候靖蓝色的眼睛里含着冷而生动的光,美得不可思议——刚下过雨,雨雾丝丝地笼在他的白发和衣袍上,温润莹亮,似雪似鹤,似琉璃玉石——总之一切干净的东西。剑非刀望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道剑……
哎?
你……动过心么?哎……算了,你修长生道,问了也白搭。
他心中一动,倏忽便想起了西海往事种种,脸上突然热起来。他低咳着,用宽大的衣袖遮住脸,掩住自己失态的模样。
为什么问这个?
当我好奇,不行吗?剑客苦笑。我倒是很想知道你们鸾星蒙尘几何……
这个……这个,咳。他把袖子放下来,脸上还是淡淡的血色,澄净的瞳孔却直视着剑非刀,认真道。
“只知有情,情亦是道。”
剑非刀定定地望着他。
“老实说,你还没有来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剑非道愣了愣,倏忽笑了出来。
“那么你爱上她了吗……?”
哎,亏你还是修长生道的呢,动不动就情情爱爱的……
“我想还没有。”剑非刀说。手指擦过他冰冷柔软的手心,如握一捧碎掉的雪,“但是我有一个心上人。”
剑非道侧着脸听他说话,鬓边浅淡颜色的长发遮住了他的表情。他说,介意告诉我是谁么……
现在不能说。剑非刀把他的鬓发撩到耳后,那人是不知道的……或许我有一天能够亲口说给他听。
“那现在……?”
“你教我吹笛子吧。”
想不到好友看似冷漠,玲珑心思还是很多的么……哪家的女孩子这么有运气,能听到好友吹的寄情曲子。
咳咳咳我也未曾想到道剑你如此入世……
就这样吧。剑非道来了兴趣,颇为爱怜地抚摸着竹笛子,说我教你吹醉太平吧,长亭短亭春风酒醒什么的……曲调也端的是很婉转。
剑非刀说你吹得最多的不是“今夜雪”么……
那是我的爱好,强加于你总是不好。剑非道说,可惜我没有纸笔,否则先行把谱子抄下来也是好的。
剑非刀说无妨。你先给我吹一遍吧?他望着剑非道,盯得那人莫名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说这可是情歌,意思太缱绻了,如此教化真的好么,却还是拿起笛子,在对方的注视下慢慢地吹了起来。
——这笛子吹的和平常大有不同,吹的剑非道莫名其妙地耳朵发烫。大约真的是情歌的原因吧……笛声清亮翩远地响在云麓,月光泼洒,是皎洁流光,是银白颜色,把山下的大片羽松照得发白,连剑非刀的额发都被映的淡了三分颜色,真有那么些白首的意思了……长亭短亭。春风酒醒。无端惹起离情。有黄鹂数声。芙蓉绣茵。江山画屏。梦中昨夜分明。悔先行一程……那人轻声道,望着他的眼色里真有三分笑意。醉过三晌太平,不过如此。
一曲暂毕——剑非道把笛子放下来,觉得这一曲真是分外难熬。但曲子很好,编的也极美。他含笑问剑非刀,说听清了?
剑非刀说你吹得很好——早已听清了。不过我尚有疑问……剑非道说嗯?那人猛地把他的手拉过来,捂在掌心中,冰冷的皮肤也染上了熟悉亲近的热度。剑非刀说,春风酒醒么……
他抬眼去看剑非道,“这支曲子,真是吹给我的么?”
剑非道怔然,几乎怀疑自己是错听了。但剑客的眼睛明亮,如烁烁晶石,在月光下流露出了多情的意思。他可疑地红了一张脸,别过头去慢慢地说了出来。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