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风吹纸鸢少年时
长熙十六年,帝歌,暮春。
已过三月春光烂漫时,却仍有桃花笑春风,东风吹纸鸢。城南神水门外的桃林飞了一地落英,洋洋洒洒,伴彩蝶纷飞,煞是绚丽缤纷,令人心醉。
辰时过许,一排车队迤逦除了神水门,途径桃林,辘辘向南。恰阵阵风起,掠一地落英,带着扑鼻的香味,迎向这队车马。
有几片花瓣,飞着,舞着,被卷入了一顶翠盖绿呢金顶车,重重的车帘后不见了影子。却又有雪白一闪,有人打起车帘,吹出那一掌花瓣,近乎淡漠地看着那花瓣慢悠悠地零落成泥,被后面的车辆碾过,如泥般,美艳至凄惨,只剩鼻尖还有淡淡不可闻的香气萦绕。
陆靖梧神色恍惚,低低咳嗽几声,缓缓地放了车帘坐下,在一片黑暗中,眼神放空,几分透,几分迷茫,几分遗憾,几分庆幸。
今日是她八岁生辰。
今日也是她离开帝歌的日子。
前些日子父亲对自己说过的话,她没听懂,也没记住,是刻意还是无意,她也不愿去想。她只知道,她将离开帝歌;她只知道,这是她八年如梦般麻木人生里首次可以离开那个满是药味的房间,离开那高墙大院;她只知道,她要去南方的长青山,和一个很重要的人拜入千绝门下;她只知道,她失约了。
明明车内暗极,却清晰的衬出她脸上病态的苍白。过往的八年,她虽不愿回忆,却不代表没有留恋的。
她记得透过牖窗照进来屋内的阳光,她记得在阳光下透明如烟的重重帘幕,也记得地上一片破碎的明亮混着阴影,在浓郁的熏香下愈发似梦。只是那香再浓,都盖不住屋内的药味,人影来往纷乱,总有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去唤大夫。
而那时的她像一个木偶,麻木地卧在榻上,身上盖了几层被褥,象征性地拿了卷书,偏头看着窗外的一角天空。有风起,吹起她没有光泽的发,短小的鬓发刺入眼睛,她也不揉,只眨了眨,任凭手中的书卷被风吹乱了页数,地上的阴影暗了破碎的明亮。
那般空洞的生活,那样虚度的光阴。
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那些书,她早会背了;那风景,她早看腻了;那药香,她早厌弃了;那环境,她早想逃了。
“阿姐,你可要快些好起来!”
是了,是靖桐的陪伴。她那唯一的弟弟,给她的唯一温暖,亦是她唯一的慰藉。
“阿姐阿姐!桐儿今日被夫子表扬了!”
“阿姐阿姐!你瞧!父亲送我的小木剑!我舞给你看!”
“阿姐!”
······
“阿姐,桐儿等你身子好了,陪桐儿一同上书房念书去。”
“阿姐,桐儿等你陪桐儿玩。”
彼时她微笑着应了,却不曾想待身子稍有好转,父亲却告知她,她将在三日后离京。
她看不清帘幕后父亲模糊的眉眼,沙哑着声音应了,然后等。
等离开的那一天。
等靖桐前来告别。
等实现约定的机会。
但她没等到。
那三天,陆靖桐一次都没来。
于是她抱着遗憾出京。
抱歉,桐儿,阿姐失约了。
陆靖梧在黑暗中睁大双眼,素来迷蒙的眼里有什么一闪,正失神间,面前的车帘却被人掀起,大片的阳光瞬间倾洒入车,照上她苍白的脸,又映入她不安的眼。
陆靖梧不适地闭了闭眼,看着面前那一截青松色的袍角,整洁的,不带褶皱。空气中似突然多了味淡淡兰香,她吸了吸鼻子,却感觉那味道又消失了,不过是她的错觉。
是个男的。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那人一直站在车外安静地等,等陆靖梧的反应——他似乎对此有些好奇,但见陆靖梧久不反应,只得蹲下身来,眼中惊讶一闪。
他看着车中那小巧单薄的女孩,肤色苍白,更衬眉间美人痣嫣红如血,眼中雾气迷蒙,但不却又不是在哭,似是天生所生的朦胧,以至于他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在他眼中,她是如此弱小,惹人爱怜,令他想起曾捉过的小白兔。
陆靖梧坐得端正,却悄悄低了眼帘,在对方打量自己的时候也偷偷地看了回去。
十二三岁,似乎是个温和性子,好看。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在她眼中,他是如此简单,不加掩饰,令她想起窗外刮起的南风。
两人初见在帝歌城外,在长熙十六年的暮春。
彼时他不知今后自己会做出什么,她亦不知。
他们只是一蹲一坐,在和煦的春风里,循着飞舞的桃花,避了那灼灼之华,望进对方的眼眸。
他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他。
不过一眼。
换余生的万劫不复。
“名字?”陆靖梧沙哑着声音,率先开口,打破一霎两人之间诡异的安静。
他逆着光,眼中似有了然,嘴角扯出一抹疏离却不失礼数的笑容,恰到好处,像极了话本子中说的人际交往时,戴上就难以摘下的面具。
“南宫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