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势插楼

他转身离去的时候，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匕首深深扎进了自己的身体。尖锐的疼痛立时弥漫开来，却怎么也比不过，黑暗里夜夜枯坐时的无望与痛彻心扉。
倒下的一瞬，看见他眼中无法掩饰的诧异和震惊，我忽然微微笑了——那笑容里的凉薄和自嘲，与当年师父离去时，一模一样。
终于结束了。
我也终是明白了师父说出这句话时的心情，是怎样一种混杂着悲凉与释然的解脱——唯有死亡才能斩断一切，一切宿命、挣扎，以及绝望。
谁能逃过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命运呢！
纵使是顶天立地的英雄，纵使是气吞山河的豪杰，也不得不匍匐于这诡谲莫测的命运面前，为奴为仆，胆战心惊。
他黑衣的剪影倒映在我逐渐扩散的瞳孔之中，是一如既往的苍凉，苍凉又哀伤。我却无法知晓，他是否能读懂我眼中，那最后一丝怜悯，和隐秘的快意。
“你是天煞孤星，所有靠近你的人都会因你而不得善终——这一生，你必将永失所爱，亲友亡散，孤独终老！”
我知这句话，将深深刻在他的心中，日夜回响，永不停息。
永不停息。

十四岁那年的春天，一个风雨大作的夜晚，干爹的墓被一伙盗宝的恶贼毁了大半，待我们赶到时，已是棺椁零落、惨不忍睹。我和大哥哭得撕心裂肺，楼里的人也都愤恨难平，誓要抓住贼人抽筋扒皮，为干爹出一口恶气。
唯有他一人，什么话都不说，连表情也没有，那双眼睛始终幽深得不见一丝波纹，却让人看了就觉得心恸。
后来，他让大家都回去，自己留下来修整干爹的坟墓。我一直记得，那晚风声萧索、雨音呜咽，他默默用双手将被损坏的地方一一复原，一砖、一石，直至完好如初。然后他长跪在新立起的墓碑前，不言不语，无声无息。
我躲在树林里，悄悄看着那个在风雨之中显出几分单薄的身影。虽然跪着，肩背却依旧挺得笔直，似是能轻而易举地担负起整个天地的重量，强大无比，却又落寞至斯。
他便这样跪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在我自己的房间里了。头昏沉得厉害，我哆哆嗦嗦地裹紧了被子，只觉得很冷很冷，冷到连呼吸的力气都已经失去。恍惚间有一只手轻轻按上我的额头，然后是一声低低的叹息。
我胡乱喃喃了几句，下意识地抓住了那只手。那温度让人如此安心，如此眷恋，我越抓越紧，越抓越紧，却怎么也阻挡不了对失去它的恐惧。
“不要走，不要留我一个人……”我听见自己嘶哑而绝望的声音，带着隐约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我在，青儿，我一直在。”他这样说着，像梦境却又无比真实，微微压低的声音清朗如玉，温柔沉静，逐渐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网住时光网住岁月，网住过去未来所有喧嚷或沉默的梦想与期待。
颊上猛地一阵湿热，我知道自己终究还是落了泪。

那伙盗墓贼被抓之后，他并没有如何严酷地处决他们，只是废去武功，逐出唐人街。那天晚上，大哥生平第一次顶撞了他，对着他大嚷大叫，而后一个人赌气离开。我们找了整整一晚，才在干爹的墓前找到了大哥，却怎么也劝不回他。
他看着依旧倔强的大哥，眉间终是闪过一丝无奈。但他仍然什么都没有说，只亲手在墓边建了一座木屋，又安置好一切，让大哥住在了里面。
回来之后，他对着干爹的灵位沉默了很久很久，微敛的眉眼间隐约现出几分难得一见的疲惫。青儿，你也怪我吗？他转过头来淡淡地问我。
我用力摇头，蓄了好久的泪终是一颗颗落了下来——我亲眼见你如何为了完成干爹的嘱托尽心尽力、隐忍不发；我亲眼见你收敛了所有锋芒，自缚于这小小的中华楼里，任时间一点点荒芜老去；我亲眼见你跪在干爹墓前时攥紧颤抖的双手；我亲眼见到那墓碑上带血的字迹，一笔一划，深深刻进了心底。
这些大哥他都不懂，他又怎该责怪你无情无义，愧对干爹呢？
傻丫头，还是爱哭。他倒是一如既往地笑了，浅淡的笑容温和又澄净，仿佛从未曾遍历这世间的残酷与哀戚。那一身素色长衫，褪尽铅华，清简寂寞，却始终坦荡磊落，风华入骨。
转身的时候，我隐约听见他一声轻轻的叹息——有一天你们会明白的。
很久以后，我才终是领悟，他并不要我们明白他相待于我们的那一番苦心，只想我们明白，这世上有多少事情是无法以简单的是非对错来论处的。而在这片红尘万千纷扰纠葛之中，守住自己最重视的东西，守住心底的那一份清明和坚持，又该有多难。
惟其如此，当他义无反顾地选择去守护的时候，才能那样强烈地震撼着所有人的心。

这件事平息之后，他开始教我武术和剑法，以及怎样应对生意上的往来和各种琐事。我学得很用心，也很惶恐，只因不愿见他对我露出失望的神色。他却总是淡淡笑着，对我说不用急，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安定，眉目清明，手中执一支羊毫，正认真写着一幅字，“大地欣然春至后，群山朗若曲终时”。写完了，他拿起那幅字，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而后微笑着抬眼望定了我。午后的阳光缱绻寂静，漫过他俊朗如星的面容，漫过他挺拔如山的身姿，然后一点点漫进我的心里。
我便不由自主地信了，满心欢喜地以为，这时光，真的可以绵延到永远。
却未曾想，在曲终人散之前，终不过只剩下十年。
浮生若梦，一梦十年。
后来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快，快到我来不及选择，亦来不及铭记。
我以为当我渐渐长大，当我足够优秀到站在他身边也毫不逊色的时候，我终可以鼓起勇气，将这在漫长岁月中不断沉淀的心事诉诸于口，换取一世静美安宁。
却原来，都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繁华。
他仍旧淡淡笑着看我努力将每一件事做得更加出色；他仍旧用略带低沉和关爱的语调唤我的名字；他仍旧一个人下着永远没有终盘的棋；他仍旧在深夜里拉一曲没有名字没有听众的二胡；他仍旧遥远得如同高悬天际的日月，让我难以企及，更无法碰触。
十五年的日日陪伴，我却始终没能走近他，再一个十年，又能如何？
这样的无望，总能轻而易举地撕碎我所有伪装的平静和坚强。
我终是没能将他守到最后。
已经忘了是哪一天的黄昏，只记得哭泣时是朝向夕阳。
我像那夜的他一般，默默地跪在干爹坟前，不言不语，无声无息。抬手抚过那墓碑上的斑斑血迹，我蓦然领悟——于他，我始终只意味着一份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使命。他可以担当，可以守护，却永远不会将这感情变成爱。
后来的后来，他的身边多了个木子，而我的身边多了个四郎。
我依然微笑着叫他华叔叔，依然在寂静的夜里为他送去一碗热汤，依然心疼他眼角眉间抹不去的孤寂凄寒，依然默默跟随他出生入死、共历艰险。
却再也不会为他落泪了。
不是不肯，而是不能。

我以为我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地生活下去，用另一种方式陪在他的身边，等待时间逐渐褪去这份残存的感情与执念。
然而命运再度狠狠地嘲弄了我，它高傲地宣告着对我贪心又软弱的惩罚。
这一次，我彻彻底底地失去了他。
惨白的灵堂上，我默默念诵他的名字，一遍一遍，不肯停歇。
仿佛唯有如此，我才能相信，他是真的已经离开。
那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抛下一切责任，悄然离去呢？
我始终不懂他的心。从前不懂，如今仍是不懂。
只是，让我最后再为你放肆地哭泣一场，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
从此以后，你只出现在我的梦里。
转眼，又过了多少个十年。
我安静地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尽心尽力做好自己该做的一切。
极疲惫的时候，我也会静静地坐在他曾坐过的石凳上，看夜凉如水，一点点漫过长阶。
仍然记得，那时最简单最纯粹的愿望，不过是两个人携手一生，慢慢老去。
而现在，我终是得到了一切，幸福么？
幸福吧。
但是快乐，我已经失去了很久。
不眠之夜，我仍旧习惯倚窗独立，看着始终空无一人的寂静庭院，不需要努力回忆，耳边便会响起二胡悠悠扬扬又无比清冷的乐声。
那旋律，它温柔又哀伤。

嗯，果然是坑……来吧来吧，催坑名单再加一篇

催坑……本文现已加入催坑系列。

有一个可催的坑啊…英雄爹大爱，凉凉加油

掉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