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里，来者泛泛。这样冗杂的一片地域，有无名的侠客，却也不乏江湖名士。你瞧，他坐在那里，你未曾见过那些大侠的真确样貌 也能将他当做是无名之辈了。
陆小凤便是其中之一。
四条眉毛的陆小凤，江湖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他就坐在你眼下，或许你也分辨不出他是谁，来自何处，要往哪儿去。只当做是寻常的饮酒客，坐在那里，思虑着什么恼人的烦心事吧？
酒壶起了又落——
他醉的有些瞑迷，一时之间，眼里竟有了薛冰的重叠身影。
薛冰是谁？

神针山庄薛夫人的孙女，江湖里的聒噪客，提及她，只唤作是冷罗刹。
罗刹又是何物？
西方极乐天中的人，道是恶鬼之名。
可之于陆小凤眼里，她又实在并非是人如其名。
陆小凤撑一撑额角，抬了抬眼，眼前影子合了又离。他却也不知自己真的是醉了在梦中，还是薛冰正在他眼前了。
周遭是遽然间的静谧。

不如说是沉寂。
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乍见薛冰时的情形来。

也是这样的时令，只是他尚未醉的如此酩酊。
彼时陆小凤正坐在楼下饮酒，不远处一桌酒席翻了地，周遭诸人一哄而散，却只余下他，泰然自若的饮着一壶新酒，还能笑着看戏。
也不知是他眼尖，还是什么旁的缘故，第一眼，就落在薛冰身上。
她男装高帽，三拳五脚的将几个混混打翻在地，回身之时，有一人将要偷袭。陆小凤一笑，正要动一动手指，却见薛冰自指隙中，掷出一根细细的绣花针来。
他觉得有点意思。
将起了些风，或许也是她旋身时有些用力。发顶的高帽被风打落，不知滚到了哪里。而薛冰的乌丝也俱落而披了满肩。陆小凤望着，竟出了神来。
“喂，你看着我做什么？”

薛冰扬了扬眉，正望向他。陆小凤却一时间有些语塞，拈着白玉酒杯的手指了指自己。
“别指了，就是你这个小胡子。”
陆小凤骤然之间笑了。
他觉得更有意思。

他说，我马上就要见到她了。
可是你，还要很久很久，才见得到她。
陆小凤心中一窒，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知觉逐渐蔓延在四肢百骸。他的脑海中愕然浮现起薛冰的音容笑貌来，彼时她走在先前，俄而盈盈回顾一笑，轻轻的叫了他一声：
“陆小凤！”
还是在神针山庄中，她洋洋洒洒的一套天女散花。

他总是觉得，薛冰仍在他周遭，说不定就隐在某个角落里看着他，只是他看不见而已。
他有时饮醉了酒，也能看见她。他有时睡着了，梦里也看得到她。

陆小凤有时觉得自己真是没用处，灵犀一指抓的住许多东西，可唯独不能留下她。
他有时醉了酒，伸出手，会叫一声冰冰，他有时睡着了，梦里大抵也要叫上一句冰冰。却不知薛冰确确实实正这样望着他，嘴角还挂着盈盈的笑意。
总觉得仿佛是梦境。

薛冰就这样望着他，继而悄悄的在他的酒盅里放了两颗糖炒栗子。待到陆小凤醒来，却当作是谁的恶作剧。
所以说就是这样吧，有的时候，譬如陆小凤的眼下，还是没有希望好一些，起码不会再有什么失望了。
薛冰常隐在暗处，可陆小凤的轻功是多么好，有时也能发觉，可他并不声张。
万一是薛冰的魂魄常随着他呢？万一又是旁人呢？
他不敢去想，陆小凤怕再失去她，他已经失去过她一回了。

他又回到了神针山庄。
陆小凤有时懊悔，倘若当时未曾许薛冰与他一齐出来该有多么好，纵算她百般纠葛，只要是陆小凤不许，她有什么法子？
他站在堂前，柳燕纷飞了又过。
琵琶声行行，陆小凤有些纳罕，究竟是谁在此处？薛冰玄衣掌着琴，声声又阵阵。他听着觉得有些熟悉，仿佛是从前薛冰哼的一首江南小曲。
他步伐不禁快了几分。
案桌上静静的躺着一把琵琶琴。
他心里暗暗想着，若是薛冰在此，弹起来应该是个什么样貌？
陆小凤闭上了眼睛。

“陆小凤！”
陆小凤脑中登时嗡然作响，亟亟回过了头，却见薛冰站在青山峦翠的山头上，笑晏晏的望着他。
她一身轻衣，手里不知何时拿了一把带鞘的剑。
天地间，仿佛从此静谧了下来。
薛冰望着陆小凤笑，陆小凤却顿在原地未动，怔怔的望着她，不知在想什么。俄而听薛冰道：
“我想吃糖炒栗子。”
陆小凤登时就笑了，遥遥的应了声好，继而——朝她快步的走去。
这一瞬，陆小凤终于知道，无论往后她说什么，他总是会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