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令人上衡阳将妟珍双亲接进京小住后，这王府就难得几日太平。本意是好，一来能全了妟珍的孝心，二来言传身教，让谷沃贺看看何为侍奉长辈，哪知好景不长，老泰山颠簸来京，劳神劳力，住没几日，糊涂话就漫天蹿。说不放在心上是假，晚膳后独回书房，令宋福成摆下棋盘，主仆二人就盏参茶对弈至近夜半。门扉轻启，闻步音就知来者何人，眼皮子抬抬，嗯一声，挥袖示她近前来坐】
白天够闹的，怎么还不歇？

[ 两个月前就日日夜夜的盼着阿玛额娘的到来，二老当真到了那日，亲自在王府正门口候了半个时辰，扶着两老相拥而泣，二十年前奉旨入京之时哪曾想过，有生之年还有再见之日。最后还是满汀提醒着，方才想起入内叙话。只是没曾想到，阿玛瞧着身子还健朗，刚进了王府身子骨儿便不大好了，请了大夫，也只是说年岁大了禁不得舟车劳顿，需慢慢调理，可这两日，却是连人都有些糊涂了。]
[ 老人家一糊涂便有些不认人，认不得旁人却只记着小闺女，方才哄着躺下睡了，才往正苑过来瞧上一瞧。]
：刚哄了阿玛躺下，没想到这倒是真应了老小孩的话来了。
[ 上前在他身边坐下，叹了一声，脸上却是挂着笑。]
：一天没说上一句话了，这会儿过来瞧瞧。白日里太忙了，忘了吩咐后厨炖汤，您今儿晚膳用得如何？

【挥扇拂去一股烟熏香，宋福成会意，领几个奴才重新焚香，一局残棋搁在桌上，没想宋福成一介包衣，下棋的本事倒不小，略略出神后哈哈大乐，指着落子残局同妟珍道】
你瞧瞧，往后可不敢再找谷沃贺下棋，如今连个奴才都不如了！
【一句话说得宋福成连连告罪，抬手罢话，打发人收拾下去，案前奉上两盏新茶，想及白日里些荒唐事儿，又可气又可笑，吹了吹茶气道】
二老住得惯就好，明儿让成衣局送些呢绒段子来量裁冬衣，你自己也置备一身。过去那身大红的颜色稍褪了些，不中看了，别说什么上了岁数不必用红，这事我定了

：那咱们王爷可得好好练练了，不然回头谷沃贺可得笑话他阿玛。
[ 捧了一盏茶在手，挨过去凑趣儿。宋福成跟着王爷多年，在府里头总也有些脸面，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也得喊一声爷，这会儿却是被窘得脸上通红，活脱儿一未出阁的大姑娘模样儿。]
：王爷这是存了心要我做老妖精了。
[ 年少时因着身份的缘故不曾着过正红，自打扶正以后，他竟像是要弥补年少时那么多年的空白一样，每年都要给自个儿做两身儿大红。]
：日后要是京里头传出来些庄亲王府的福晋不庄重的话来，王爷可别恼。
[ 嘴上虽然埋怨，心里却是熨帖的。]
：阿玛方才歇下了，瞧着还好，像是日里头闹了那一场，身子也疲了。
[ 老爷子一辈子稳重，想不到老了老了竟也有这样的时候。]

什么老妖精，这是自嘲呢，还是挤兑我？你肤色白，穿红好看，听我的错不了，年上去别府走动披那件红袄就挺好，那些福晋羡煞红眼，可给咱们王府出够风头
【下颌一抬，示她用茶，听她这委委屈屈的调儿，倒像穿红给她难堪了，乐道】
谁胡说八道这没边没际的话，也不怕闪舌头，你阿玛额娘不也夸大红衬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二老？
【最不信什么人老就得穿的素淡的话，要我说，越上岁数，越能驾驭得了艳色，小姑娘家着衣五彩缤纷，那才是不知轻重，倒也不想勉强妟珍，各人有各人的喜好，想了想，道】
你若觉不妥，自个拿主意也成，不过大红得量一身，难得二老在，你阿玛虽有些糊涂，但认闺女还是认得出来，总不能又找着把柄，叫他说我这穷小子连像样衣服都给不出手

：好，听你的，就量一身儿大红，再配一件红斗篷，正月里头一身红通通的去串门子，替咱们王爷给各府里头都送送福气，也叫他们都念着您的好。
[ 抿唇轻笑，掌中茶水略略凉了些，温度正适合入口，忙了一晚上倒也顾不上喝口茶水，起初还不觉得，这会儿当真喝了才觉得渴。在他跟前儿也不顾什么风雅了，几口牛饮饮尽盏中茶水，招呼奴才去上一杯凉茶来。]
：这您要是想在老丈人跟前儿找回些脸面，叫他老人家觉得闺女没白嫁您这位姑爷，几身新衣裳可拿不出手，依着我看呐，还得再打两套头面，红宝的，翡翠的，不挑多雅致，专挑华贵的样子，您说呢？
[ 也随着笑了一句，瞧着奴才听着吩咐退了出去端茶，这才歪了歪身子，将头靠在他肩上，默了一下，方才问道。]
：爷，白日里头着恼了吗？

慢点儿，这么喝伤胃
【见她如此，简直哭笑不得，挥手打发看得发愣的奴才重去沏茶，一面笑道】
哪里有个福晋样儿。我看你阿玛说得不错，穷小子配野丫头，不正是天作之合？
【把白日里他阿玛那糊涂话又往回甩，若非真不放在心上，也不至口口声声念着，被妟珍一问，说什么都不是，当着媳妇面说丈人的不是，这混账事尚做不出。面上笑意稍顿，低首抚了扶她发上蝴蝶簪子，道】
这簪子好看，可是前几月置办的？未见你用过，以往不爱红宝的，怎么今儿讨起来了？

：上个月凤姐儿亲自送过来的，说是她们鑫廊里头新打出来的样子，送过来给我，也好叫我为她铺子在各府女眷前头打打样子。
[ 微微一顿，续又言道。]
：平日里总觉着红宝太庄重，我这岁数撑不起来。可如今，家里头不是有撑得起来的嘛。
[ 向二老所居院落的方向扫了一眼，话音儿里头的意思不言而喻。]
：本用不着张口向你讨，只不过，这孝敬岳母的机会，要是我不留给您，回头您又要埋怨我不对了。
[ 额娘这一回来了，才恍然发现比记忆中苍老不少，已然是华发丛生。转念一想，二十年不见，岂能毫无变化。]
：瞧着这回额娘鬓发都白了，配上红宝的头面定然好看，先前打得那套玻璃翠的反而有些不衬了，回头叫人送我房里头，正巧刚打出来的时候，那样子我也喜欢，也算是便宜了我。
[ 言罢一默，想起白日里头的光景儿，不免也有些哭笑不得。]
：也不晓得老爷子这是怎么了，头两日还好好的，这说不认人，就不认人了。

【近来朝里头事多，对衡阳接进京的二老算不得尽过多大心思，大半是嘱咐下头人两句，由妟珍去忙活，经她这么一提，方想及头前月上令人专打的一副玻璃翠来，挽了绺发至她耳后，应道】
又要？我这心眼长得和妇道人家一样，还为这点事怪罪过你？二十年了，你要尽什么孝心都不为过，一会同宋福成交待句，明儿就让他置办，用上好的料
【妟珍似她额娘性子温婉，端得了贤淑，也不至不可亲近，看老太太，不禁去想十年后、二十年后眼前人的模样，伸手将人揽入怀中，顺着她腰肢环抱，道】
人老了，总有糊涂的时候，将来我老了，说不准比老爷子还糊涂
【赖着年轻时候的底子，近些年身骨尚算健朗，大病没有，小病小灾的总避不得，其实想起来遥远的事，也不知哪天就到跟前儿，半带笑意道】
也不知有没有那一日

：诨说什么，您呀，这是年岁越大，嘴上越没个把门的。
[ 安心靠在他怀里，这脾性都是惯出来的。原先倒不觉得多恋着他，反倒是如今年岁长了起来，孩子们都大了，反倒是恋着他的怀抱。只是这话，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与他说的。]
：我阿玛现在糊涂得连我额娘都不认得，除了我这做闺女的。
[ 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头却还是有挂记的。虽太医说了不妨事，可好端端的就这么糊涂不认人了，哪里就真的不妨事了。不过是怕额娘也跟着担忧，面儿上才不曾显出来的。]
：您若是日后当真糊涂到不认得我，就让谷沃贺把您接贝勒府且，我可不伺候您。
[ 指尖在他胸口一戳，嘴上说得恨恨，随即双臂便是下移，悄然环住他的腰，与他静默相拥。良久，才叹了一句。]
：王爷，老爷子没事的吧？

[ 闻言，心里愈加熨帖起来，环着他腰际的小臂收得更紧了些。]
：放肆，也是您纵的，现在尝到苦果了吧。
[ 想起当年对他毕恭毕敬谨小慎微生怕惹他不悦的样子，也不觉有些好笑。一晃就是二三十年的光景儿，连发丝都不比当年生得好，也不曾再在意容色如何，却更加笃定，他心里如今留有自个儿一席之地。既是如此，还需要什么旁的身外之物呢。]
：别说傻话，您也知道二三十年了，我从没离开过您身边一步，以后也是如此。
[ 二格格早晚是要嫁人的，除了他，我什么都留不住。]
：不想让我委屈，您就好好的长命百岁。
[ 夫妻间正叙话间，门外头却隐隐传来一阵嘈杂声。惊得自个儿猛地从他怀里坐直了身子，站起身往门口去。整个庄王府上下，赶在这正苑门外头嘈杂的，除了自个儿那眼前脑袋不清楚的阿玛，怕是再没有第二个了。]

行行行，不如你能说会道，这要都是苦果，我甘之如饴
【真去细想身后之事，除却不安，多是贪恋，贪恋这一生权贵浮华，贪恋到了这岁数，才同妟珍蕴出的夫妻小意。指尖缠了把发把玩，这些年府上太平，少她操劳，妇人用的物件儿，泰半都予了妟珍，一头秀丽长发依旧如年轻时的模样，顺滑发亮。正低首再要与她说几句亲切话，外间忽一迭噪声大起。叫人扰了兴致，敛眉斥道】
放肆！宋福成！
【正叫人，就见宋福成顶着一脑门汗进里，往日借他十个胆儿也不敢这时候往里闯，欲再呵斥，忽想及一事来，怀里头妟珍亦跟着稍变神色，到口的话压回去，低声朝妟珍道】
老爷子没歇下？

：方才明明亲眼瞧着睡下了。
[ 这些年日里都是各忙各的，便在夜里头总要挑出一会儿时候，夫妻两个说会儿贴心话。这情分，便也这样一日一日的养了出来。方才还靠在他的怀里头，这会儿门被打开，连忙起身，怕叫奴才瞧了笑话。两人加起来一把岁数了，反而还痴缠起来。]
——你们别拦着，我知道我闺女在里头，别以为我老爷子躺下了，就能把我闺女拐走。
[ 还不等宋福成先回话，门外头先是传来自家亲阿玛的嗓音。大半夜的，老爷子嗓门儿倒是不小。也不晓得这一帮奴才是怎么被他老人家闯到了这块儿的，也顾不得再与屋内两人说什么，先是迎到了门口，果不其然看见自家老爷子还穿着寝衣，只在肩上披了一件外袍。]
：阿玛，您怎么又起来了。
[ 怕他夜里头再受了风，忙一手扶住他的肘臂，将人扶进了屋里。]

【伸手想将妟珍拉在身边儿，哪知她起得极快，眨眼已把老爷子从外头迎进来。怒瞪宋福成一眼，心中暗骂老家伙无用，月上中天都这个时辰了，怎还让老爷子一路摸到正苑里头来。人就在跟前，看在妟珍的面儿上不得不敬张笑脸，离榻亲去迎，伸手欲扶，道】
夜里凉，怎么也不叫奴才给您备件氅衣？
【白日里闹了一通，老爷子大概是不记得，可这王府个个都记得，生平未被人这样斥过不说，在奴才面前更下不来脸。当着妟珍不说也就罢了，心内一时下不来，借此由头，转身欲离，朝老爷子另一侧的妟珍道】
陪你阿玛坐会儿，宋福成个没眼里界儿的，不知怎么吩咐，我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