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要拍的是家里和酒吧的戏份。剧组把设备和器材都暂时寄放在那个三室一厅的小房子里,我们四个人和化妆师住在那里,顺便看着设备。早上起来先化妆,其他人再从酒店开车过来,这样能省不少时间。
离开酒吧已经很晚。拍夜戏就是这点不好,如果拍的不好要反复拍,就不知道要熬夜到几点。这个时间也没车了。好在房子离酒吧不远,索性走回去。
繁华的城市入夜之后,喧嚣如尘埃落定般完全静息,有一种大音希声的静谧感。我和他在夜色下无人的寂静街道上慢慢地走,中间隔着小小的距离。那种只要一伸手指就能拉到对方的手,却偏偏谁也不去打破的距离。
上一次在夜里的街道漫步,似乎并没有过去多久。那次孤身一人,只记得夜很静,风清月冷,寂静和寂寞的感觉相依共生,可我喜欢寂静,并不喜欢寂寞。
而这次身边多了一个人,感受完全不同。
听不见风掠过树叶的沙沙轻响,看不到冷冷月色投在地上的阴影,不知道自己走过了什么路……
连安静的感觉,都被遗忘到角落。
全部的心神,都用来看着身边这个人。
所有的注意力,都偷偷地凝聚在他身上,分不出一丝一毫给别的。
我们并肩走过一座又一座路灯,彼此都没有说话。路灯在他温润的脸庞上落下一层淡黄的光晕,侧面看去鼻尖秀挺,如羊脂白玉一般莹润。
他真好看。我这样想着,莫名其妙就微笑起来。
其实那天之后,我们就像达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一样。他在我面前不再刻意地寻找话题,我本身也不爱说话,于是我们常常陷入安静。但这样也感觉很好。
这是我和他无言的默契。有的人在一起两分钟不说话就觉得尴尬,有的人哪怕相顾无言,但只是这样安静的陪伴,已经足以令心底充盈着幸福。
半路上起风了,在黑漆漆的夜里格外寒凉刺骨,连我的大衣都被吹的衣角翻飞。
“嘶……”他忽然瑟缩一下,露出懊恼的神情,呼出的气在黑暗里化成白雾,“糟了,我把外套忘在酒吧了。”
我看了看他。他只穿着衬衣,外面套一件灰色薄毛衣,显得很单薄。难怪觉得冷,外套大概是在酒吧外跟秦朗拉扯的时候被扒下来的吧。
“该,谁叫你脱的。”我酸溜溜地说。
他冷得埋头直往前走,忽然醒过神来,脚步一顿,“我怎么觉得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呢?”
“有吗?”我立刻装傻,“难道我说的不对?如果你不脱,就肯定不会落在酒吧,是不是这个理?”
大概是喝酒的后遗症还没过去,他有点糊涂,觉得不对又找不出哪里可以反驳,只好愣愣地跟着点头,冻得发白的脸上只有脸颊残留着一点酒精遗留的嫣红。我抬起手指摸摸他的脸,很冷,玉石一样的触感。他有点不自在地转头躲开。
“怎么办,要不我把衣服借你?”说着我就要解扣子。我这件蓝色的厚呢子大衣可是超级暖和的,虽然脱了的话我也只剩一件可有可无的高领贴身毛衣了。
他一下子别扭起来,推开我的手,“不要。大家都是男人,凭什么我暖和了就要你挨冻?”
我被他的推拒弄的一愣。他这到底是担心我……还是不喜欢跟我太亲密?
他好像恼了,推开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像是想要逃脱什么一样。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远远的身影看起来越发单薄,瘦削,好像随时要淹没进前方无边的黑暗里。
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明明是可以两个人一起走的路……
其实刚才我好几次想去拉他的手。毕竟天这么冷,夜这么黑,这条街道上又只有我们两个人,为什么还要有多余的距离呢?但每次我一动这个念头,他就像察觉到似的走快两步,拉开我们的距离。我不懂,他对我的依赖显而易见,但为什么每次我要回应他的感情,反而会让他退避似的远离呢?
“喂!”我的喊声只是让他走得更快。
我只得快速跑了几步追上他,拉住他冰冷的手,不由分说往我衣兜里塞。“干嘛?!”他吓了一跳,使劲要挣脱被我抓住的手腕,却被我更用力地按住。温暖的衣兜里,十根手指交叉着紧紧相缠。
“别动。”我有点脸红气喘,但不是因为跑步,那区区几步路还不在话下,“衣服不能借你,但借你一个衣兜还是没问题的。”
“……”他的手指很快被我捂得发烫,低下头不说话了,也放弃了挣扎。长长的睫毛不敢抬眼似的垂着。
这个姿势我们挨得很近,甚至走路的时候总是磕磕碰碰的,不是撞到对方的腰就是腿。次数一多,连我的呼吸都乱了起来。
一阵刺耳的车铃声划破寂静。
路边的黑暗里忽然冲出一辆自行车,骑车的人大概也急着回家没仔细看路,等到快撞上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了。
我甚至来不及想,下意识搂着他的腰,将他用力往我的方向一带,同时侧身用身体护住了他。他整个人都几乎扑在我怀里,险之又险地避过了那辆车。
他的脸紧紧贴着我的胸口。等意识到他好好地在我怀里,没有被撞伤时,我一直提着的心才松下来,后怕地开始剧烈跳动。
说不清那时的感觉,只是看到车快要撞到他,就紧张得呼吸都要停滞了,随后用身体去保护他,完全是一种本能。
“唔!”他忽然闷哼一声,站不住似的弯下身。我赶紧扶住了他。“怎么了?是不是撞伤了?”
他双眉紧紧蹙起,神情流露出一丝痛楚,抽着气说:“我就知道……秀恩爱肯定会有报应。”
我顾不得他说了什么,立刻蹲下身检查他被撞伤的地方。还好只是小腿上被撞青了一块,白皙的皮肤上瘀痕格外刺眼。没有流血,但是这种伤要是再走路,第二天肯定会肿起来。
“有了!”我灵机一动,想出一个办法,脱下大衣披到他肩上,“你先披上这个。”
他两手拢着还有我体温的衣领,迷惑不解地看着我绕到他身前,稍稍蹲下。
“上来,我背你。”
“不要吧……”他又想躲。
“你害羞什么。剧情里不是也有这段吗?就当预热了。”
他无话可说了。我耐心地等着,直到慢慢的,他放弃抵抗,身体的重量压了上来,两只手环上了我的肩,同时拉过衣襟围住了我。一件大衣,把两个人裹在里面,寒意立刻被对方的体温驱散。
我一使力,背着他站起来。他很轻,比女孩子重不了多少,然而背着他,总让我觉得肩上沉甸甸地多了一份责任,连脚步也变得稳重了,以免肩膀撞到了他。
他的心口紧紧贴着我的背。这大概是两颗心脏离得最近的一次了。怦动怦动的,都分不清是谁的心在鼓噪。我和他都只穿着薄薄的毛衣,他形状分明的肋骨我都感觉得到。他太瘦了,又挑食,还有胃病,老是熬夜起早,还经常胡思乱想,有心事也不肯说……想着这些,不知怎么我就心口发疼。
“shit。”我忽然骂了一声。
“怎么了?”
“前面是声控路灯……”我在心里暗骂,声控路灯这种东西到底是谁想出来的设计。要不是我对这一带不熟,是绝对不会走上这条路的。
抬头看着前方,路灯由远及近,一盏一盏熄灭,黑暗就像活的怪物一样,不断地逼近。最终,只剩下我们周围的一圈光明。其余地方都被黑暗的潮水淹没了。茫茫中,就像孤岛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有点像恐怖片啊。”他的手更用力地拥紧了我,“像你主演的那部,叫什么……怨灵的那个。”
我都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毕竟这几年,接过的戏数不胜数,各种配角龙套,只是没有一部可以称得上佳作。后来终于想起来,顿时一阵赧然。原来是那个啊……我在那里面的造型丑死了,演的还是个人品很差的小偷,最后自己死得也很惨。确实我那个角色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灯一盏盏地灭掉,代表着鬼魂和恐怖的逼近……不过没想到他记得这么清楚。
“你什么时候偷偷看的?都不告诉我。”我开玩笑道。
有一段时间,他没说话,过了很久才像掩饰一样地说:“什么偷偷看……是无聊,就去找来看了。不是特意去看的。”
好明显的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在心里暗笑,说:“那你看了恐怖片,是不是觉得更害怕了?”
“不怕。”他的脸压在我肩上,说话时偶尔蹭过我脖子。接触到的皮肤火烫,不知道是他的脸热还是我自己热。
过了一会他又支支吾吾地说:“有你在……就不怕。”
后来我想,语言有时候真的很有震撼心灵的魅力。假如他那时说的是两个人在一起就不怕,或者说有人陪就不怕,可能我不会感觉到那么强烈的悸动。但是他清晰地告诉我,是因为有我在。
因为我,也只有我。
就像我对他来说,是多么独特的,绝无仅有的存在。
后来的勇气,全部源自于他这句话。
一步,踏入光明。再下一步,光明熄灭。
黑暗在身后不断追赶上来,又总是被及时亮起的灯光驱赶开。
头顶的光亮,就像在旧世纪百老汇的舞台上,聚光灯投射下的光束,暗处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投射着不怀好意的目光,蠢蠢欲动。
黑暗,就像是危险的怪物潜伏在周围。但是这一刻,我却觉得无比安心。和他躲在同一件衣服里,分享着彼此的体温,肩上压着他的重量……再没有哪一刻这么清晰地感觉到他在身边。即使是让我做付出的那个,我也觉得非常值得。
灯光里细微的浮尘就像无数细碎的雪花,轻灵地飘落下来。我看不到那情景,但觉得洁白的轻雪静静落在他的发上,应该是很美丽的一瞬。
“小才,你看过雪吗?”
“嗯……?”他声音里透出朦胧的困意,又强撑着清醒过来跟我说话,“看过啊。在北京。”
“北京的雪好脏,一点都不白。”
“是啊,碰上下雪我都要打伞。”
“有机会来山东看雪吧,带你去看真正的白雪。”
“有白雪公主吗……”晕,他真是困糊涂了,“哦,山东……是你家吧?”
“对啊。”我又给他兴致勃勃地讲起山东的景致,我从小看到大的那些景色,白浪翻涌一望无尽的海岸,结满累累果实的苹果树,过年时家家户户的炊烟和满地的红色鞭炮碎屑……虽然他听到一半,就已经鼻息均匀地靠在我肩上睡了过去。
睡吧。
你在我背上能安心得睡着,我很高兴。
在哪里听过一句话。世界上最短的旅途,是有一个知心朋友陪伴着的时候。
可是也有这么一个人,可以把旅途变得很长……长到想要跟他一直这么走下去,长到一生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