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列传】彼岸双生（短篇，钤光，裘光，啟振，黑化）

(三）
公孙钤本想第二天一早就去拜访裘振，然而太尉这边终于发现了之前有关刺杀啟昆帝的刺客的线索，因而便临时委托公孙钤带着护卫，乔装打扮，根据线索，出京城往南方查探。
这一去，就是两个多月。这次的调查，出乎意料的凶险，好几次都是死里逃生。若不是公孙钤一直保持着冷静，无论何事都能从容应对，这才一次次化险为夷。因而那群护卫无一不对公孙钤感恩戴德。但公孙钤对自己的功劳，只字不提，他只是如实的汇报了他所调查到的情况。
原来钧天国北边的越支山脉以北，竟然还有一个国家，名为遖宿。之前的刺客就是他们所派。之后公孙钤将这段时间他在遖宿的所见所闻，整理成册，呈交給了太尉，而后太尉再呈交給了啟昆帝。
啟昆帝阅之后，认为公孙钤的发现对钧天国可谓是意义重大，因而加封为上卿，并赐宫牌，特许他可自由出入皇宫。这之后，啟昆帝便天天召见太尉等一系列重臣，开始商量应对遖宿之法。
公孙钤因为资历，官职都不够，所以未能参加。而他本人也想趁此空闲，去解决他心中的困惑。
他特地选了一日进宫，进宫之后他却没有去找啟昆帝。而是凭着记忆，来到了之前与陵光相遇的那个凉亭，一坐就是一下午。因为他之前跟护卫打好了招呼，所以即使他等到了夜幕降临，也无人来打扰他。
当孤月再次高挂于天际时，那个熟悉的紫色人影终于提着酒壶，缓缓的走了过来。
“阁下，好久不见。”公孙钤起身，行礼。
陵光没想到竟然有人先他一步来到此处，微微一愣，等他认出了公孙钤的面容时，不由得流出一丝惊讶，“你为何还记得我？”
“在下为何不能记得你？”公孙钤不解。
陵光想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算了，偶尔也会遇到这种情况。”
说完，便将他手中的酒壶举起来，道：“喝一杯？”
这一次，公孙钤没有拒绝。
“其实，在下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想请教阁下解答。”几盏过后，公孙钤开门见山道。
“我大概猜到你想问什么了，但有些事解释起来太麻烦了，还不如不知道比较好。”陵光漫不经心的岔开了话题，“听说，你最近去了一个名叫遖宿的国家？”
“……不错，遖宿虽然离钧天不远，但风土，人情，习惯都与我们大不相同。”公孙钤微笑着说，“最奇特的便是他们的葬礼，不是让逝者入土为安，而是将尸身放在高山的葬台上，点燃柏烟，让盘旋在天空的鹫鹰将其吞噬殆尽，他们称之为天葬。”
“……”陵光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顿。
公孙钤注意到了，却依然开口道：“在下本以为有这种习俗的国家世间罕有，却偶然间在一本古籍中，发现了还有一个国家也实行同样的葬礼。”
陵光本来一直无神的双眼，此刻却有光芒一闪而过。
“书中记载，那个国家名为天璇，它曾经是南荒大陆上最强的国家，受到上古神兽朱雀的庇佑。然而现在已经消失在历史的巨轮之中了。”公孙钤缓缓道，“在它将近五百年的历史中，有一个王是尤为重要的，他既是天璇盛世的缔造者，同时也是天璇衰落的始作俑者。他便是天璇的第七位王——陵光。”
“我本以为你只是猜到了我就是裘振画中的陵光，却没想到你竟然连这个也查到了。”陵光将酒杯缓缓的放在石桌上，直视着公孙钤，道，“你，果然很不错，若啟昆真的能将你和他纳为己用，那打败遖宿，一统北荒，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公孙钤奇怪：“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遖宿的事？”
“你先把你查到的东西全部说出来再说。”陵光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气势。
“……天璇王陵光年少登基，听闻他天资聪颖，知人善任，有能力有野心。他重用天璇罪臣之子裘振，封他为上将军，为他开疆扩土。传闻裘振是战神转世，故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天璇在他的领导下，灭瑶光，收开阳，玉衡，一时之间成为南荒最强的国家。然而瑶光皇室的皇子慕蓉离为报亡国之仇，灭国之恨，设计报复陵光与天璇。他故意散布流言，称裘振为以色侍君的佞臣。许多老臣信以为真，纷纷让陵光远离裘振，并让他削了裘振的官职，让他卸甲归田。天璇王不肯，结果双方的嫌隙由此而生，君臣不再一心。后来，慕容离趁裘振陪天璇王外出散心时，设下埋伏埋伏。裘振虽然武功盖世，但终究是寡不敌众，为救天璇王而死。而天璇王也因裘振的死而一蹶不振，郁郁而终。他死前将他的王位传给了他的兄弟，生性懦弱仁善的焸栎侯，天璇从此由盛至衰，这便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了。”
“将近6百年前的事了，你竟然还能查到这么多，也算是了不起。”陵光赞叹道，“你所查到的大部分都是真的，但有的地方却不对，尤其是最后的结局。”
“果然病死只是对外的宣称吗？”
“不错，我当时虽然病了一场，却没有死。”陵光淡淡的说道，“我不顾众人的反对，亲自背着裘振的尸身到了招摇山巅。并向我们的守护神朱雀神君许愿，愿意不惜一切代价，让裘振复活。”
“让死人复活？”公孙钤大吃一惊，“这不是逆天而行吗？”
“逆天而行又如何？”陵光冷笑道，“孤王一旦决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可是……在下虽然听说过某些生灵，神兽甚至是妖魔，的确能够替人实现愿望。但死而复生这种事，却是从未听说过。因为自古以来我们便遵循着，人死后，肉体归于大地，而魂魄则化作清风，消失于天际的天道。天道不可为，也不可逆。朱雀虽然身为上古神兽，但真的可以做到吗？”
陵光听到了这似曾相识的话语，不由的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当时，自己抱着裘振的尸体，整整在招摇山巅哭了七天七夜。到第七天夜里，朱雀神君终于显灵，从天而降。但当它听完自己的愿望后，却拒绝了自己，因为这有违天道，并且振翅离开。自己在万念俱灰之中，只想陪着裘振一起离开，不知又过了几天，就在自己的神智已然模糊的情况下，有一人骑着丹凤从天而降，对自己说，他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只要能解答他的困惑。
什么困惑？
自己的心中刚浮现出这几个字，就听见那人说：
我想知道，所谓的真爱到底是什么？这份爱又能持续到多久呢？
什么意思？自己不解。
我只需要你回答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孤王愿意，只要你救他。
好。
说完，那人拿出一枝彼岸花，裘振的尸身随即化作星火，融入彼岸花中。而后他又将那朵彼岸花放入了自己的体内，并对自己说到：
彼岸花，花开一千年，叶落一千年，花叶永不见。从此，昼为裘振，夜为陵光，一体双生，却永不相见。若千年之后，你们依然深爱彼此，裘振就会彻底复活，到时候你们就能获得长久的寿命，永远在一起。但如果……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公孙钤听完后，不由得吃惊道。
“就有这样的事。”
“那裘将军为何还要到处寻找你？”
“……因为他不知道。对他来说，他只知道他一醒来就找不到我了。所以他一直在寻找我的下落。他只要不放弃，就只能一直这样漫无目的找下去，直到千年。”陵光垂下了眼帘，“我虽然能透过他的双眼，知道他白天所经历的一切，他却无法感知到我的存在。同样，他可以存在于别人的记忆中，而我却不能，当然偶尔也会有你这样的例外出现。”
“就让在下去告诉裘将军真相吧。”公孙钤主动提议道。
“没有用的，我已经在很早很早以前试过了。”
“那难道真的要等上千年？”
“现在已经不到千年了，差不多还有四百年，我就能和他见面。”陵光讲到这里时，忽然停了下来，“其实，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一切提前结束。”
“什么办法？”
“只要我们其中一个，谁先变心，爱上了别人，就可以结束这一切。不仅如此还可以得到这具身体的使用权，真正的活下来。”陵光格外冷静的说道。
“那另一个人呢？”
“会彻底消失。”
是的，先变心的，就能活下来。
真是令人不爽的恶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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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挽尊一下～

(四）
裘振忽然睁开眼，窗外晨光熹微，一片宁静。
又是一夜无梦。
裘振坐起来，侧过身，拿起一直放在自己枕边的卷轴，缓缓打开，看着画中的红衣男子，默默想着：
陵光，过完今年的中秋，就已经是第六百年了。没想到，我们已经分离整整六百年了。这百年的时光，真的太漫长了。
这六百年来，你一次都不曾入我的梦，若不是这幅画一直陪着我，我恐怕早就忘却了你的模样了。我找了你六百年，可依然没有你的音信，宛如人间蒸发了一般。虽然当年他们就对我说，你已经不在了，因为向朱雀神君许愿的人总是有去无回。可不知为何，我能感觉到你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所以我不曾放弃，一直在寻找你，哪怕是大海捞针，哪怕是天涯海角，我一直都在寻找你。
可是你到底在哪里？这六百年来，你又是怎样度过的？还像以前那样好强，总是一言不合跟人打架吗？明明每次都打不赢，到最后总是我去帮你讨回面子的。还是说，仍像以前那样，明明酒量浅得很，却偏偏喜欢跟人拼酒喝吗？明明每次都喝得烂醉如泥，到最后总是我背你回去。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裘振的回忆。
裘振穿上衣服，缓缓打开门，出人意料的是门外站着的竟然是公孙钤。
“裘将军，清晨叨扰，实在非常抱歉。”公孙钤彬彬有礼的说道。
“无妨，反正我也醒了。”裘振面无表情的说道，“不知公孙大人，找裘某有何事？”
“能否让在下进屋细谈？”
“请。”
裘振侧身请公孙进来，并请他稍等一会儿，自己需要去洗漱一下。
等他洗漱完毕，走回房，发现公孙钤正在仔细打量自己的房屋。
“公孙大人，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哪里哪里，是在下不请自来，望请见谅。”公孙钤站起身来，回答道。
“不知公孙大人来找裘某有何要事？”
“在下是为裘将军的那幅画而来，准确的说，应该是画中的人。”
“公孙大人知道陵光在哪里吗？”裘振一向无起伏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波澜。
“他就在……”
“公孙大人，你在说什么？”裘振没有听清。
“他就在……”
“？公孙大人，你在说什么？”裘振仍然没有听清。
“……果然如他所说吗？”公孙钤停顿一下，才开口道，“不，在下并不知道他在哪里。”
“那你刚刚为何问裘某那幅画的事？”
“……裘将军有所不知，在下从小便精通占卜之术，除了替人预测吉凶，也能帮人寻人。听说裘将军多年来一直在找这画中之人，却一直毫无所获，因而想帮裘将军卜上一卦，略尽绵薄之力。”
裘振早就听说公孙钤此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想来知晓占卜之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加上之前稍微接触过几次，对公孙钤的品性也略有了解，因而不疑有他，道：“那就拜托公孙大人了。”
“那敢问这个陵光……公子的生辰八字？
“他是丁壬年，丁未月，丙午日，壬辰时出生的。”
“好的，在下知道了。对了，裘将军能否告诉我一些具体的关于这位陵光公子的事迹？例如他的性格，或者曾经所发生过的事。”
“这也是占卜所需吗？”
“不错。”公孙钤坦然道。
“我和陵光一起长大，可以说我的家族是为了保护他们家族以及实现他们家族的理想而存在的。陵光他，天资聪明，不管看什么书，不仅能过目不忘，还会举一反三。可是他生性骄傲好强，锋芒毕露，因此老是莫名其妙的树敌。加上不擅习武，所以小时候老是被他的几个哥哥找茬。每到那个时候，他总是叫上我，陪他一起去打架。”裘振不由自主的露出怀念而温柔的目光道，“现在想来，我和他的小时候，几乎都是在跟人打架中度过。到后来，已经没人敢欺负他了，就变成他去欺负别人……”
说到这里时，裘振忽然沉默不语。
而公孙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结果因为他的一次失误，导致我的父亲为他而死。外人虽然看不出来，我却知道他一直为此而自责。从那以后，每当独自面对我时，他总会格外小心翼翼。我曾经怨过他，恨过他，最终却原谅他，并心甘情愿的守护他。因为我明白，父亲是心甘情愿的为他而死。”裘振缓缓的说道，“对外人来说，他霸道，聪明，冷静，果断，无情，为达目的不折手段，但我们却知道他其实是个宽容，温柔，多情，充满魄力与行动力，胸怀天下的人。所以，我们并不会为当初的选择而后悔。”
惟愿吾王，长享盛世。
这是自己父亲在临刑前留下的话，也是自己留给陵光的最后一句话。
就如同父亲愿意为你承担罪名一般，我也不愿意让你的名声因我而产生污点，我们都相信，你定是能创造天璇盛世的明君。
“裘将军，我还想问您最后一个问题。”公孙钤看着裘振的目光问道，“支持你找他找了这么多年的理由难道真的仅仅是因为家族的使命？”
“……因为他哭了。”裘振闭上了双眼，“那便是我记忆中，他最后留给我的模样。他明明从他父亲死后，就再也没哭过的……”
是的，陵光虽然看起来柔弱，却很少哭。只有在他失去至亲之人时，他才会痛哭，而且会哭很久很久。记得自己失去意识前，感觉到有水滴在自己的脸上，明明那天是晴空万里的。等后来自己从黑暗中醒来时，才意识过来，那些水滴不是天上的雨，是陵光的泪。
到后来，自己回宫去找他，才知道当初他退了位，背着自己去了招摇山巅，从此下落不明。我不知道你到底做了什么，才让我死而复生，但我知道你一定付出了某种代价。
我的确活了过来，虽然胸中在没有心脏跳动的声音，虽然自己没再做过梦，虽然自己的时间宛如停止了一般，不再老去，但自己有呼吸，有影子，能吃，能喝，能走，能跑，能说话，的的确确算是活着的。
所以自己才那么担心陵光，担心他为了救自己付出了恐怖的代价，更担心他一直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受苦受累。
想快点找到他，想知道他是否还在哭泣，想……见他……
可是，你到底在哪里？
“公孙大人，您算出来了吗？”裘振看着公孙钤拿着几枚铜钱占卜良久，忍不住催促道。
“这个……裘将军，我已经算出来，您只要一直往南走，会遇到一个手握祈天杖的人，相信问他，就一定能有所收获。”公孙钤之前曾在遖宿遇到过一个法师，发现那人通晓世间之事，也许他有破解之法，因而如此说道。
裘振听了后，二话不说，便去向啟昆帝辞行。
啟昆帝再三挽留，但裘振心意已决。无奈之下，啟昆帝决定亲自送他离开，裘振本想拒绝，但啟昆帝这一次却是不容退让。
因为裘振只想悄悄的走，所以啟昆帝也放弃了大张旗鼓送行的打算，转为乔装打扮成商人。也没有惊动御林军，只带了少数侍卫低调出行。
然而，这一送，就送了一程又一程。
即便裘振再三催促啟昆帝回去，但啟昆帝总是拒绝道：
“此去一别，不知何年再相逢。就让寡人，再送你一程吧！”
裘振看着啟昆帝，恍惚之间，似乎又想到了陵光每次送自己离开时的模样。跟啟昆帝不同的是，他不曾那样强硬的要求送自己一程又一程，只是默默的凝视着自己的背影。即使自己不曾回头，却也知道，他的目光之中包含着千般不舍，万般担心，就如同现在的啟昆看着自己的目光。
裘振心中一痛。
同时，几根羽箭忽然破空而来。
“有刺客！”周围有侍卫高喊道。
而自己立刻下意识的挡在啟昆面前，准备迎敌。
这次的蒙面人比上一次还要多，而且他们还准备了羽箭，弩等远程工具。裘振护着啟昆且战且退，终于突出重围。却不想黑衣蒙面人竟丝毫没有放弃之意，一路追了过来。箭势如雨，裘振为了保护啟昆，终是背后中了整整三箭，但他还是凭着毅力，带着啟昆帝一路飞奔，等他们终于摆脱了追兵，裘振也因为支持不住而昏过去了。
等裘振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皇宫，而且自己躺的地方，正是啟坤的寝宫。他看了看四周，发现周围已经点燃宫灯，窗外也是天色已晚，看来自己已经昏了一段时间了。他撑起身来，发现自己背上的疼痛已经减缓了不少，便知自己的伤口又在自动愈合了，相信明天之内，自己的伤便会痊愈。
不过，恐怕他们已经发现……
正想着，啟坤帝的怒吼声便从墙的另一边传来。
“混账！裘将军对寡人有救命之恩，你们怎能因为他没有心跳，就说他是妖孽！”
“陛下，是活人的话，都会有心跳！但裘振那人明显没有啊，不是妖孽是什么！而且陛下两次遇险，他都在场，这未免也太碰巧了！加上他来路不明，陛下却对他格外信任，据臣推断它很有可能是遖宿那边派过来专门迷惑陛下的！”
“放肆！你们简直一派胡言！”
后面的话，裘振没有再听下去了，他只是想到了几百年前，当初陵光为自己和朝臣争论的模样。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披上外衣，从另一边的窗户悄声离开。
另一边，公孙钤得到消息，听说啟坤帝和太尉他们起了争执。啟坤帝大怒，令人将一干大臣施行了杖刑，并让他们忍伤罚跪一夜。为此，也不顾已经过了亥时了，匆匆忙忙进了宫。
没想到一进宫才发现，宫里已经闹翻了天。原来裘将军失踪了，因而啟坤帝大怒，并下令四处搜索。
公孙钤心念一动，立刻往平日与陵光相见的凉亭敢去，却不想竟然没人。公孙钤想了想，开始在四周到处找寻。找寻了许久，终于在一处格外僻静之处，发现了躲在假山里的已经陷入沉睡的裘振。
公孙钤刚想过去叫醒，就看见裘振的身体开始慢慢发生变化，最终变成了陵光的模样。接着陵光缓缓的睁开了眼，而他看见自己的第一句话就是：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公孙钤抬头看了看挂悬在夜空正中央的孤月，答道：
“应是子时。”
“子时吗？”陵光轻声重复了一下，捂着自己的心口，闭上了双眼，神色之间显得格外落寞与哀伤，“平衡已经被打破，终点……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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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这是什么意思？”公孙钤不解。
陵光没有回答，公孙钤见状便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只得换了一个话题道：
“在下进宫前听说裘将军为救陛下而深受重伤，而后不知为何陛下和太尉他们又因为裘将军的事而起了争执，本想进宫劝解，却又听说裘将军失踪了。在这短短的一日，到底发生了何事？”
“公孙，你能带我们离开这里吗？裘振的秘密已经被发现了，再留下恐怕他会有危险。”
公孙钤没有追问到底是何秘密，而是毫不犹豫的应道：“好。”
因为是陵光的脸，加上有公孙钤的陪同，所以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阻拦便顺利出了宫，但此刻城门早已关闭。
因为城门是寅时六刻才开，而陵光变回裘振的时间是卯时以后，出于对各种安全因素考虑，两人决定还是不冒险，忍一忍，等到城门开后再出门。陵光虽然有一瞬间想过自己是否会提前变回裘振，但他又强行把这一丝担忧压了下去。
等到寅时五刻，公孙钤便驾着马车带着陵光准时来到了城门，不出意外的是，城门的守卫果然又增加了许多。他们等守卫一个一个的检查完毕后，便等着城门一打开就离开这里。
却不想就在城门即将开启之时，啟昆帝竟然亲自带着一队人马来到城门，并所有人要求重新检查。
“公孙上卿，你为何也在这里？”啟昆帝一眼便发现了人群中的公孙钤。
公孙钤忍住心中的震惊，从马车上下来，走上前恭恭敬敬的行礼道：“微臣参加陛下。实不相瞒，微臣因家中有事，所以得赶回去一趟。”
“太尉为何未曾向寡人提起？”
“事发匆忙，太尉大人恐怕还来不及向陛下说。”
“原来如此，那你的马车里装的又是谁？”啟昆帝问道。
“是微臣的一位旧友。因为他恰好也要回去，便约好和在下结伴同行。”公孙钤从容回答道。
“既是公孙上卿的旧友，那能否让寡人见见？”
“是。”公孙钤走回马车旁，道，“吾友，陛下想见见你。”
然而车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公孙钤又重复了一遍，却仍是没有反应。公孙钤心下微沉，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难道……
刚想着，就见一个人影忽然从车里飞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逼啟昆帝。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前，便将啟昆帝从马上拖了下来，并将剑架在了啟昆帝的脖子上。
“若不想让你们的王上死在这里的话，就給我退下。”裘振朗声道。
所有人包括公孙钤都被这一变故而惊呆了。
“竟然敢劫持陛下，你果然是……”
“够了，你们都給寡人退下！”啟昆帝冷静道，“寡人相信裘将军不会伤害寡人的。”
“……这可不一定。”裘振挟持着啟昆帝一步一步退到马车旁，然后对守城的士兵道，“开城门！”
守卫们一时犹豫不决。
“就按裘将军说的来做！”啟昆再次开口道。
守卫只得打开城门。
裘振让公孙钤和啟昆帝都上了马车后，朝着那些士兵丢下一句“不准追来”后，便驾着马车往城外飞奔。
而马车里的公孙钤和啟昆帝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气氛十分之尴尬。
“……寡人没想到公孙上卿跟裘将军的关系竟是如此之好。”沉默良久后，啟昆帝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微臣惶恐。”公孙钤第一次体会到叫跳到黄河里都洗不清了的感觉，“微臣只是……”
“不用解释了，寡人不想听，也没兴趣听。”
“……”
过了许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裘振掀开了帘子，对啟昆帝道：
“陛下，抱歉，让您受委屈了。”
“无碍，只是裘爱卿是否有什么事想跟寡人谈？”
裘振沉默的点了点头。
公孙钤见状，主动请缨离开马车去外面守着，啟昆帝同意了。
公孙钤不知道他们到底谈了些什么，只知道最后裘振还是跟着啟昆帝回了皇宫。而他本来都做好了接受惩罚的准备，却不想自己只是象征性的被罚了一个月的面壁思过。更令出乎他意料的是，面壁思过的地方竟然就在裘振自己的住所。
而后，宫里似乎又回复了平静，就像那日的骚乱从未发生过一样。由于裘振从一开始就没有要人服侍日常起居，所以他的住处向来都只有他一人，平日里也不怎么与人交往。出了那件事后，太尉等老臣虽然对那天的事绝口不再提及，只是看向他的眼光更加疏远以及戒备了。而宫里的人也开始怕他，除非是皇命，否则的话绝对不会主动靠近裘振的住所。
会主动靠近裘振的，只有啟昆。
自那天后，啟昆几乎每天都会去裘振的住所，坐上一会儿。或是品茶，或是看书，或是下棋，或是议事。等裘振完全好了后，还会跟他比比武。偶尔，啟昆帝还会单独召见自己问话，所问之事不过是裘振今日吃了什么菜，哪些菜多吃了几口，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公孙钤看得出来，啟昆对裘振的事是那样的上心，又是那样的小心翼翼。明明很想靠近，却又不敢太靠近。
虽然裘振表面上，依然是恭恭敬敬，冷冷淡淡的，但公孙钤却知道，裘振的心在慢慢靠近啟昆。
因为陵光在夜里出现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
公孙钤不明白可以花六百年时光去寻找陵光的裘振，为何却能在一夕之间爱上别人。他曾经想问裘振，当初他到底和啟昆帝谈了什么，但裘振什么都没有说。
而他也不知道陵光是带着怎样的心情眼睁睁看着自己所爱之人一步步爱上别人，但他看着陵光从不再饮酒，到整夜整夜的沉默，再到开始主动跟自己聊天。
他还发现陵光所问的事全是与钧天和遖宿有关的事。
公孙钤虽然不知是为什么，却还是一一回答陵光的问题。后来，陵光不再问自己问题，而是夜夜点起烛火，拿起纸笔，开始写字。
每当那个时候，公孙钤便会整夜整夜的陪在他的身边，出于对陵光的尊重，他从不看陵光所写的内容。只是在他油灯即将耗尽的时候，为他换盏新灯，在墨水即将用光的时候，为他研磨。
由于整夜整夜的熬夜，他不再如当初那般风度翩翩，丰神俊朗。白天大部分时间都是顶着一双睡意朦胧的眼和一张萎靡不振的脸去见人，并且常常一坐下就回立刻昏睡过去。弄得众人都纷纷猜测裘振到底对公孙钤做了什么。
裘振本以为是自己的住所风水不好才害得公孙钤整夜整夜的失眠，本想让公孙钤干脆回太尉府休息，却被公孙钤以君无戏言的理由礼貌的拒绝了。
陵光整整写了大半个月才写完。而后，他把所写的东西都交给了公孙钤，并请他帮忙看看。
公孙钤看了才知道，原来这是陵光写的关于钧天国现在所存的七大弊端以及他所想到的这些问题的解决方法，同时他还写了对付遖宿的办法。
公孙钤忽然意识到，陵光是想用他最后的时间，帮裘振做一点事。
“为什么？”公孙钤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裘将军为什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爱上其他人？”
“……时间真的过得太久了。”陵光闭上眼缓缓道，“你知道吗？这几百年来，我一直看着他到处找我。因为不老，因为不死，因为无心，他曾被无数次当作妖孽，被人唾弃，被人追捕，甚至被人追杀。我曾看过他被人活活烧死，看过他被推入江中，还看过他万箭穿心的模样。若不是那份力量，他早已死去百遍了。”
“可是，即使他不会死，他所受的疼痛却不会减少。然而，我除了能在夜里出现，利用那人的丹凤带他逃走以外，其余的大部分时间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受苦。裘振一生都在保护我，他的家人为我而死，他的家因我而灭。而他本人也是为我伤，为我累，为我生，为我死，而我却什么都无法为他做到。”
“我和他的缘分其实早就随他的死亡而尽了，之后种种，不过是我的任性。现在想来，若不是我的任性，他也不会多受这几百年的苦，这一切也该结束了。”
“我观啟昆帝此人，气度不凡，且能知人善任，是明君的料。而且他是真心对裘振的。我相信他跟着啟昆帝，一定能实现他年少时成为大将军的梦想，他们会创造属于钧天的长久盛世。”
不仅如此，他还愿废除世袭制，实行禅让制，只为了十年后，与你一同踏上旅途，去寻找我。
实在是了不起。
反观我，“惟愿吾王，长享盛世”，我终是连你最后的愿望都没能实现。
但，我现在总算可以为你祝福了，因为总算有一个人能够陪伴你了，你终于不是孤独一人了。之前束缚你的东西，我会把它们全部带走。这一次，你一定要为你自己而活，活得光明正大，活得轰轰烈烈，活得……幸福……
“……那你为何还要流泪？”公孙钤一直静静地看着陵光。
“哈？”陵光这时才发现在不知不觉中，自己早已留下了眼泪，“为什么会……”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很想和你一起活下去。可是，终究是没有机会了。
公孙钤忍不住，走上前将陵光拥入怀中，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你爱上我吧，这样就不会消失了！”
“……”
“你可知，这六百年来，我也如同你一样，一直在你所看不见的地方看着你，守着你。”
“……果然。”陵光轻轻的挣脱了公孙钤的怀抱，道，“没想到他除了派丹凤来监视我以外，还派了你。现在想来，这六百年我所遇到的可以记住我的人，恐怕都是你所变。”
“……主人当初只是派我在暗中跟着你，好随时跟他汇报你的情况，不曾让我跟你接触。可是……你看起来实在是太寂寞太难过了。最初的百年时光，你都是一个人去面对那漫漫长夜，以及黑夜里的毒蛇猛兽，没有人能够记得你，也没有人能够帮你……所以我才想跟你主动搭话，最初是同情，而现在……”
“你果然和裘振很像，都是很温柔的人。”陵光故意打断公孙钤的话，温柔的说道。
“……”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陵光脸上还挂着泪珠，却是微微一笑，宛如清晨朝阳下，带着玉露的牡丹，美丽之极。

（六）
一个月后，遖宿出兵进犯钧天边境，无数钧天边境子民死于遖宿军手中。而啟坤按照公孙钤的建议，拜裘振为上将军，领兵出征。
裘振于越支山山谷中，设下埋伏，全歼遖宿二十万大军，取得越支山大捷。
而后，遖宿求和。
裘振班师回朝的那一天，钧天百姓纷纷夹道欢迎。啟昆帝亲自到京城三十里外，迎接裘振。
那一天，裘振正式成为他们钧天国的英雄。
战神之名，从此响彻天下。
那一天夜里，裘振梦到陵光。
那是这六百年来，他第一次梦到陵光。
梦中，陵光一袭红衣，神色平静温和，目光温柔似水。
裘振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想往前，却发现自己动不了身。
裘振看着陵光一步步走到自己身前，对自己伸出了手。
接着自己的身体中似乎有红色的星火飞出，在他的手上慢慢凝聚成形，最终凝成了一朵彼岸花。
“彼岸花，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陵光缓缓道，“此后一别，黄泉碧落，永不相见。”
说完，陵光转身离开。
“……王！”裘振拼劲全身力气喊道。
陵光一顿，却没有停下脚步。
“陵……光……”裘振终于喊出了早已刻入骨髓的名字。
你要去哪儿？你还好吗？你可知我一直在找你？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从何谈起。
陵光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着想说话，却无法顺利发出声的裘振，温柔的叮嘱道：
“这一次，你要为自己而活，你虽然武功不错，却只懂保护别人，不会保护自己。还有不要再老是为别人委屈自己，更不要动不动就受伤了。当然，最最重要的是，一定要爱惜自己的生命。”
陵光一边说，一边笑，他的笑容美得惊心动魄。看得裘振浮现出一股巨大的不安，他拼命想冲上去，想抓住陵光，却这样也动不了。使劲全身力气，也只是把手微微抬高了一点，脚步微微前进了一点。陵光见状，走过来，伸出手，握住了裘振的手，道：
“吾心所求，未曾改变。惟愿裘君，一世平安。”
裘振睁大双眼，看着陵光的身影慢慢消散。
“望君珍重。”
那便是陵光最后留给自己的话语。
裘振忽然睁开了双眼，映入眼帘的熟悉的场景。他感觉自己的眼角怪怪的，他伸手一摸，才发现竟然是眼泪。
他坐起来，发现自己的眼泪竟然止也止不住，一滴一滴往下掉，心中不知为何哀伤难过之极，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他只是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发出发出声响，那是一种久违了的声音。他听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发声之处，他轻轻摸上了自己的胸口，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那是心脏跳动的声音。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时间又开始走动了。
陵光！
他立刻朝自己的枕边望去，却发现枕边不知何时竟放着一枝绽放得极为绚烂的彼岸花。
裘振还来不及细想，就听见屋外一阵鸟鸣声。
他出门一看，只见一只丹凤正在自己的门外盘桓。那只丹凤一见到自己，便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过来，将自己手中的彼岸花叼走，而后它便振翅往天空飞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天际。
在那一刻，裘振不知为何，忽然意识到，陵光真的不在了。
就算自己找遍全世界，也再也找不到他了。
那一天，从来都是坚持流血不流泪的裘振，第一次哭得那样失态，那样绝望。
七天后，裘振自沉于湖底，后被啟昆救起。
十年后，啟昆留下禅位诏书，从此和裘振一起下落不明。
（七）
丹凤叼着彼岸花，一路飞翔，终于飞到了一个如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
最后它降落在了一副冰馆前，放下彼岸花，开始鸣叫。很快，一名长身玉立，身穿蓝衣男子缓缓从桃花林中走出。
他走到冰馆处，冰馆便自动打开，里面躺着的一名面容苍白的红衣男子。蓝衣男子一伸手，彼岸花便飞到了他的左手，同时他的右手浮现出了一枝双生花，他将两朵花放在红衣男子胸口，看着它们缓缓融入男子的身体。
蓝衣男子静静地等着，他看到红衣男子的脸色终于开始慢慢的变得红润起来，他还看到红衣男子的眼睫毛在轻微的颤抖。他忍住心中的喜悦，耐心等着红衣男子真正醒来的时刻。
等候百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又过了一会儿，只见红衣男子轻轻的睁开了眼，带着一丝困惑与迷茫，缓缓坐了起来。他环顾了四周，看着蓝衣男子，有点费力的开口，道：
“你……是……谁？”
“在下，公孙钤。”
“我……又是……谁？”
“你是陵光。”蓝衣男子走上前，温柔的摸着他的脸庞道，“是我所爱之人。”
看着陵光露出疑惑的表情，蓝衣继续温柔的道：
“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你现在已经拥有了永恒的时间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
“永恒的时间？”陵光下意识的重复道。
“对，永恒的时间，与永恒的爱，你不觉得我们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吗？”公孙钤凝视着陵光的双眼道。
“……”
“我向你保证，从此以后，无论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海枯石烂，我都与你同在，不老不死，不生不灭。”公孙钤抱住陵光，温柔的说道。
万年孤寂，终于有人相伴。
“……嗯。”陵光迟疑良久，终于缓缓的回拥住了公孙钤。
这是开始，也是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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