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端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叫卫端,我也不知道我几岁了。只不过妈妈瞧着我的时候,总是含含糊糊地说什么‘卫……端……’,我便将它当做名字了。”
李刈大奇:“你妈妈她……”
卫端点点头道:“我妈妈她神智不大清楚,没法给我取名字。因而我也不知道,我在这世上活了多少年了……”说着一阵默然,望空呆呆出神。
李刈叫道:“无论你今年几岁,你叫什么,你是我的兄弟,终身不变的!在这世上,你总记得,你不是孤单的。你便是我的二弟,成不成?”他见卫端在丧期,料想他的母亲多半不在世了,是以这么一说。
卫端重重地点点头,叫道:“大哥!”这么一叫,便算是认作金兰兄弟了,两人皆不是拘于礼法之人,是以形式一概免了。李刈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头,道:“好二弟!”心道:“我的亲兄弟生死未卜,但上天给我个异性兄弟,却也好的很呢。”
卫端道:“我继续说。妈妈有时神智清醒些,便教我吹箫。她吹得很好听,可总是吹一首曲子,是郑国国风《子衿》,每每吹完便是惘然不堪,好像一点生气都没有。其实家里的曲谱比比皆是,为什么她只吹这首,我一点儿也不明白。只是我年纪渐长,慢慢听出这曲子里的哀婉伤绝。我知道妈妈到现在这个样子,自然是经历了伤心事。可惜我无法知道,也无法宽慰,只明白我吹箫吹得好的时候,妈妈会安静下来,似乎精神好了些。于是我拼命地学箫。家里的曲谱很多,倒不是难事,难得是很多字不识,妈妈神智一会清楚一会儿癫狂,根本教不了我许多。我只好出去吹箫卖艺,顺便向那些识字的书生小姐请教,总算有所知闻。”
李刈啊了一声,随即一阵默然,他心知彼时一个卖艺少年,去讨教“上等人”才有资格学的文字,会遭受多少白眼。
卫端却似无觉,只是沉浸在他的回忆之中,慢慢说下去:“可妈妈的状态越来越差,起初听我吹箫,还会安安静静的,后来却整日价的癫狂,一会大哭,一会大笑,口中还说些什么,可我一句也听不明白。情绪激烈的时候,她还拿着一柄指刀扎自己的手指,扎得鲜血淋淋,却笑得分外温柔。我怕极了,上去抢她的指刀,她却冲我横眉瞪目,还拿起另一柄弯刀,冲我挥舞,叫我滚得远远的。”
卫端顿了顿,面上露出又迷茫又惶惑的神情,好似回到了过去,李刈一惊,叫道:“二弟!”
卫端一醒,神色又归于淡然,道:“是。当时的我又惊又怕,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她。我心底打定了主意,要是她进一步伤害自己,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把刀夺下。可是,妈妈却找了一瓶药粉涂在伤口上,神色又安静下去了。她唱了什么歌,好像是什么‘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反反复复便是这么几句,她唱的缠绵凄恻,比她吹的箫还要好听。嗯,大哥,这是什么歌?”
李刈道:“这是南方的曲调,上半阙说的是一个住在楚国巫山年轻貌美的女神,名叫少司命,掌管着天下儿童的命运。它的下半阙是说一个凡人爱上了这位女神,一眼成痴,可惜人神相隔,情谊终不得遂。我姑姑最爱哼这首歌的上半阙,我也是听她说的,咦,你妈妈是南方人吗?”此话一出,登觉自己问的傻了,忙道,“其实是哪里人也不重要。”
卫端不以为意,道:“嗯,这可巧了,妈妈她也只唱上半阙。大哥,下半阙你能写了与我吗?”
李刈神色尴尬,挠头道:“这些曲调我可半点不懂,下回遇上了端木姑姑,我帮你问问吧。”
卫端微觉失望,点点头:“哦,那我继续说。我见妈妈安安静静地哼歌,只道她慢慢好了,哪知第二日她又是如此,原来的伤口还未愈合,却又被她剐了一刀。这回我当真怕了,狠了心去抢她的刀子,却被她的右手弯刀划伤了手臂。我不知她会那么狠心,只是呆呆地望着她,连手上的疼痛也不知了。她也忽然安静下去,以一种奇异的目光凝望着我,忽的凄厉大叫道:‘你回来?哈哈。你回来!嘻嘻。不要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