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闷热，想起那日与三伯在御花园偶遇聊起的那些。又回想起姨娘问及靖王府，心中烦乱。便趁着傍晚阳光正好，独自一人出府，在街面上闲逛。北京城要说极有趣的地方，便是一串串的胡同，万家灯火下，炊烟都散着温暖。）
（步子走的极慢，走街串巷的手艺人，叫卖声入耳，都倍感亲切。不一会，竟想不到原本艳阳高照的天气，却下起雨来。原本还只是黄豆粒般的大雨点，渐渐雨势大起来，一边和善的大妈一手遮着雨一手给我指路，说是前边有家伞铺，赶紧去买把伞撑。）
（我顺着她手指方向一路向前，街东头的确是有家伞铺，连忙小跑进去。用袖子擦着额上的雨水，问道）
老板可在？
@阮绘露

【已近暮春，四九城最干的时节，老天却仍不肯降一场甘霖】
【拂晓起身，清晨便将爹爹备好的七七四十九柄纸伞列于几案、悬于厅中，然临到黄昏，仍旧如数收回，一柄都不曾卖出。我不忍将此讯告知爹爹与阿珠，遥遥闻得他含着痰混混的声儿，只做个匆忙的答，放下手中活计，打了帘子入内，扶着他躺下，又掖掖被角】
今儿也卖了好几把，您甭操心。大夫说了静养，怎的又起身了——
【早岁娘亲如何离开，我已记不大清。那是个朦胧的雨夜，爹爹在她床前守了一宿，次日便焚毁书籍，向爷爷学做纸伞——我立着，纸糊的窗漏了窟窿，隆冬的风灌入，是呜呜的悲鸣】
【娘走了，还有爹爹；然若爹爹也没了，我同阿珠，便真真茕茕于世】
【爹爹吞下两口汤药，便紧拧着眉矮身躺了下去，桌上一片狼藉，如我这支离破碎的家】
爹爹，您好好睡会儿罢。
【在梦中，方可忘了生计的窘迫，忘了病痛的折磨】

【上次同阿珠去潭柘寺时，她同我道，佛曰一切磨难皆是修行，是偿还前世的罪孽，是为去极乐渡劫。我不似她听过几堂私塾，立于那威严佛像下，我只想问他——何处是苦难尽头，何处是极乐世界？自然，他不可能予我答案，在我平平无奇的人生中，亦未曾寻得答案】
【直到这个雨天，我为阿爹清洗药罐时，我闻得一人的唤，良久良久，我才知晓他是渡我过苦海的那位慈悲菩萨】
来了——【十指仍缀着水珠，袖口挽起，大大方方地露着一对玉臂。匆忙打帘出，笑面都未来得及换上，却见一位比我更狼狈几分的行路人】
公子快里面请，风大雨大，恐要湿透了。

（出门前，徐六还曾嘱咐我，这几日天热的厉害，怕是要下雨。我当是还骂他乌鸦嘴，满不在乎的大摇大摆的出了门。如今想来，我当真回去要给他平反才是。）
（虽然厌这雨下的突然，但别说，闷热数日，一场甘霖不期而至，空气中夹带着潮湿的泥土味，深深吸上一口，竟连同那些个烦心事一起烟消云散。当然，这其中还带着，一丝丝熟悉的味道——草药香。抻着脖子往帘子内看去，这味道像是里边的。）
（眼瞅着一双素手掀起草帘，一张不施粉黛略显苍白的脸映入眼帘。连忙别过头去，将眸光投向一旁拜访整齐的油纸伞。）
（小姑娘几步来到我跟前，站在我对面，带着盈盈的笑意，不知为何，我竟觉得空气凝滞一般，上下踹不上气，满鼻子都是她身上好闻的皂角味和散不去的草药香。）
（随着她好听的声音跨进门，想着带着一脸雨水和人家姑娘说话终究是不好，便四处翻着找帕子。可好像是出来的匆忙，竟忘记带。尴尬的站在哪，只能用袖子来擦。）
我，我来买把伞，躲躲雨，外头，雨太大了。
（抬起头，她刚刚到我肩胛处的样子，不像一般的满人女子，骨架小小的，眼睛却亮极。）不知道方不方便。

【感念这一场忽然而至的大雨，让我得以遇见他——不然，这般锦衣华服的贵公子，得甚么时辰才可入此陋室、立于我跟前？】
方便。
【不识时务的水珠由他脸颊滑落，叫他手足无措没能完整抛出口中话语。取了绣帕替他拭了面上的雨滴，却又在他抬眼看来的一瞬怯了神，讪讪一笑，将绣帕交与他】
公子若不嫌弃，用奴这方绣帕罢。
【一室阒然，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入耳，又近又远】
早晨天好，谁都未料有此大雨。这时节老天爷的脸似个顽儿，说变就变的。
【敛了眉眼，微垂着首恭谨且小心的说着话，适时方得以眼风掠过皓腕，不动声色地将挽起的袖子放下。他太华贵，以致与这蓬屋鄙室格格不入；内室爹爹不时传来的咳喘，更往我的不堪之上添了一笔重墨——若不是这场雨，他们这般穿着锦缎、佩着翠玉的人家，恐是不屑在此处多待上片刻的】
【柳眉缓舒，复以笑靥向人道】您随便坐，奴给公子沏盏茶来。

（我从不知，这一日的这一次相遇，于我而言是怎么样的转折。）
（不敢直视她的脸，便放任眼睛满屋子乱转，幸亏是一家伞店，可看的到底还是多一些。比如眼前的这一把油纸伞，上边的一朵残荷，寓意怕是不好，上头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她的声音再一次在耳畔响起，搭着她的手帕被送到眼前。上头绣着不知名的小花，洗的发白，却干净异常。双手接过，连忙道谢。）您客气了，这已经是打扰了！
（这一整间屋子并不大，摆满伞，便已经是堪堪落脚，她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张藤椅，放在我身后，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忽闻室内一阵咳嗽声响起，抬眼望去，她却一切如常。看来里头的，也是陈疾。我生来不善言辞，与人相交也略显淡漠，唯独对久病之人有莫名的亲切。或许是与年少时的经历相关，总是更能理解病患的痛苦。）
（见她还要去泡茶，连忙站起来，企图伸手去拉她，可猛地想到于理不合，手便停滞在半空中，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不一会，她端着粗制的茶具走出来，将一杯热茶递到我面前，双手接过，道）
劳烦姑娘了。（抿了一口，涩的很，便放在手中，未免尴尬，却还是时不时抿一口。望向外头，淅淅沥沥的雨不见有停的意思。摇了摇头。）
这雨不知何时能停啊。

【入内室去，去了茶具，手却是抖的，拎过水壶时一个不留神，滚水泼了出来，烫红了指尖。至此刻心神方定，吮过烫伤处，又进去瞧了阿爹状况，方捧着茶水出去】
不麻烦，叫您久候了。不是甚么好茶，委屈公子。
【我见过有钱人家，连拉着马车的都是高头大马，气派非凡，行至何处，无不竭尽全力展现银子带来的好处，挥霍与奢靡，是他们最好的囊括；可我眼前这位不同。他虽衣着不凡，却文质彬彬、温润寡言，像极了阿珠同我说起的公子如玉——他与前者的区别，大抵在乎一个是铜臭，一个却是与生俱来的贵气】
【微昂首瞧向连绵不绝的雨帘，添一声极轻的喟叹】
是啊，望不着边，不知道阿珠那姑娘有没有被淋湿……
【话语出口方念起他的存在，声儿越来越小，直至细不可闻，索性缄口再不提那话，回首道】
公子若不忙着归家，倒可于此多呆些时候。正是清闲时节，没甚么人的。

（我生于王府长于王府，对于很多事情的概念大多是模糊的。比如劳苦人家奔波生计，而实实在在的见到，这还是第一次，低矮的屋子，破旧的桌椅。甚至是这劣质的茶叶，粗制的茶杯。可这一切，却映着眼前这姑娘的眉眼都变得如此的美好。）
（时隔多年，我方才知晓，就在她出现的那一刻，方才是我最为是自己的时候。）
（外头的雨声不小，衬的屋里竟宁谧的出奇，一问一答，我听着她逐渐弱下去的声音。不免笑了笑，这样轻柔的声音，多想和她多说上几句，问问这纸伞上的残荷是不是出自她那双纤纤的手；问问她，雨天的生意可好做些。）
放心吧，说不定姑娘的朋友也和在下一样得好心人收留，这会儿也在屋檐下躲雨呢。
（冲着她扬了扬笑脸，她亦回报我以灿笑。嘱咐我可在此多坐一会，我点了点头，半响，方才又张嘴问道）在下唐突，看着这些个伞面的画实在难见，不知可是出自姑娘的手笔？

【阿珠肖父，我肖母。她有爽利活泼的性子，一双招子如将星辰尽数收下，甫一笑，便莹莹亮亮，叫人难以挪开目光；而我，幸承娘亲一把好嗓，声若三月江南春水，细流涓涓，是京中罕见的柔】
也是，她惯会寻了好去处的。
【拂过鬓边一绺碎发挽到耳后，顺着他的话将目光引至积尘的伞面上，又是一羞】
诶——【寥寥拙笔，委实不堪提】是奴所作，太糙了些，公子见笑了。
【我从不曾怨过出身，贫寒、劳碌、忧心，我都不以为意，直至此刻方叫面上添了些许赧色。如若我是个大户人家的姑娘，习过琴棋书画，十指不沾阳春水，如阿珠口中所言的美人一般肤若凝脂玉骨冰肌，未经过世故的磨砺，或许在他面前能更坦然几分】

（第一次相见，我却沉迷在她柔和的目光，和盈盈的笑脸之上。我初只以为，那是一时的情愫，却不想会被牵绊一生。）
（面前的油纸扇，样子倒是普通的一把，没什么新意。可我却独爱这伞面上的画，能在这些事务上费心的，的的确确是有些情趣的人，细细看去，面前这些伞面，竟没有一把重复的画面，这便是奇了。这样的一番心思，当真是玲珑心肠的人。）
姑娘过谦了，画工如何在下不是行家不敢妄言，但我看着却是极为好的。
（抬头瞥见她面上一抹红晕，便知如此的赞誉让她感到的不适。这样的女孩儿，生在王府大户也不过分，却生在如此地界，只能在此为生计奔波，不然，我亦可与她求一张扇面。现在，如若贸然说出，未免太过唐突。）
外头的雨看着小些了，姑娘就将那把画着荷花的油纸伞买给我吧！

公子喜欢？
【眸子一亮，杏眼弯成月牙，并非因他如雪中送炭渡了我一门苦厄，而因这话由他口中出，我那寒酸不入流的手艺，竟能得他一句夸赞：情事便玄妙如是，只要受他赏识，再不顾其他。】
奴初见公子，便觉您是个贵人——不料，还是个善人。
【将他选中那柄伞取下，拭去伞面的尘埃，用红绳绕了一周，方交与他】
两钱银子。【蓦地垂下脑袋】可能……您觉得不值这个数。

（目光停留在那把纸伞许久，方才抬起头来，对着她明亮的眸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不懂这些，不过，这纸伞极合我的口味。
（只有这个一停，方才发觉，眼前之人，有我从未见过的明亮眸子。黑白分明，清澈见底，无比迷人。我愿沉浸在她一汪秋水般的双眼之中，一生一世也恍惚只是一瞬。而此刻，我的心思，早已从那柄伞转移至别处，只要是出自她手，要什么，我都愿意给。）
（看着她递过来纸伞上搭着的手，虽然白嫩，却因常年扎伞做粗活，而伤痕满布。一时愣住，这样的人，为何要再此处受这等苦处？我第一次，无比的认同自己的身世，因为凭借这些，方才能让我心仪的姑娘离开这般境界。）
（她似感到我的目光停留，慌张的往回缩手，却被我一把抓住纸伞，一时间二人皆愣在那里，四目相对。半响，她方才回过身，红了脸，松了手。我将纸伞拿过来，笑道）
姑娘过谦了，如若合了心思，千金万金也是值得的。
（话音刚落，发现了一处不对，猛地低头摸着腰间的口袋。啧！出门匆忙，钱袋忘记带了。一时间满脸涨红，手中的伞一如烫手的山芋一般，不知该以何说辞。）

【在他的凝视中，我愈发恨贫寒在我身上留下的种种烙印】
【上次被人这般当珍宝似的、小心而仔细的看待是甚么时候呢？我早已记不清了。或许是七岁那年在什刹海旁，爹爹牵着我，娘亲牵着阿珠，为我二人鬓边簪上一朵纤弱却娇艳的小花；抑或是十岁那年，娘亲逝世，爹爹双眸遍布血丝，沉默地瞧着我同阿珠，一言未发。可这些都与眼前的他不同，他的眼神澄澈未染杂质，不似旁的富家子骄奢轻狂，反倒诚恳得叫人不敢瞧】
【他就像是年少的欢喜。如若我是个娉婷且隽秀的名门千金，在这个潇潇雨季，予他一把精致的纸伞，这便诗意得有如话本子的开头，才子佳人，相见倾心——可偏偏我不是】
【一柄伞，这头是我，那头是他。明明隔得这样远，可当他握住纸伞时，便忽如灼铁叫人触碰不得】
公子喜欢便是奴莫大福气。
【雨仍下着，淅淅沥沥地浇在我狂乱的心上，缓缓抬眸，正见他上下摸索罢满面窘态，料及缘由，又将伞朝人那儿送了送，莞尔】
公子先携伞去罢，银钱改日再付都无妨。在外久了，怕是府上人盼得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