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显十七年冬，深宫哗变，震动宇内。上皇避位，楚王登基，短短数日间天翻地覆。当日以御史为首的几位谏官，直言父皇宠溺幼子泗水王，又言泗水有媚上之嫌，惹得父皇龙颜大怒，那几个谏官也都送了性命。光庆伊始，父皇改居咸阳别宫，先朝旧臣亦有人上表乞骸骨，回归故里。一朝天子一朝臣，不外如是。听闻那些谏官死后，大多家族败落，族人凄凉度日，于是暗里命人寻访家眷，到底寻得其中一位沈姓御史录事的女儿。闻知此事，教人悉心探查，勿要惊扰】
【这一日，车马行至某处僻静街角，静待人来。且说这御史录事逝后，家人散去，其女与寡母避居陋巷，此女子经常拿些刺绣和织物换取度日财帛，探得她今日携绢出门，便是候在她必经之路上。侍从远远见着人来，便去恭敬相请，只言某贵人有请沈家娘子借步一叙】

（我并未料到昨夜的春雨会来得这样急，雨冷冷清清地浇下来，搅了一场清梦。家里的铜盆已不够在雨天里盛漏雨用，我躺在床上，听着滴滴答答落在铜盆中的雨声。幸好母亲在病中睡得沉，并未受到这聒噪的打扰。）
（翻过身，我看着地上那一条由雨水汇成的细流，顺着地面流着。浓黑如墨的夜中，我看不见它的起始末端，只能看见那流动时泛着的粼粼浅光。直至长天的一抹日光划过屋蓬的缺口，直直地照在我的床沿……我听了一晚上的雨。一共是九万八千六百零四十二声。）
（照例替母亲备好早膳，煎好药后才携着十数方织物外出卖售换钱，一身的药气也在行人往来中冲淡。去药房抓了药，行色匆匆地赶回家中，往常走惯的路上却多了个脸生的人。待渐行渐近，他向我道明来意后，随他行至一处街角，远远便瞧见了车马。从前我随父亲出行时尚见过不少官家权贵的轿舆，如今这一架的仪制却有别于从前的。大抵这贵主，还不是寻常的贵主。）
（未待人出声，先压身作了礼。从容开口）沈氏问您贵安。

【不过片刻，侍从已将人请到车前。为避尘埃，车上低垂着轻纱帘栊，隔帘望去，正是那女郎不慌不忙，盈盈一礼。细看之下她荆钗布裙，通身衣衫却浆洗得平整洁净，一双雪白柔荑款款加额，更显出梳得纹丝不乱的青丝光可鉴人】
不卑不亢，沉静从容，不愧是御史录事的嫡女。
【指端悠悠一抬，侍女代为将帘栊卷起。示意车旁侍女上前将那女郎轻轻扶起】
请问娘子，今日所贩织物换得几钱？
【此处偏僻，据说多是下民杂居，只是说话的这会儿功夫，鸡鸣狗吠、争执相骂之声传于巷閭。有些人一朝落魄，就一蹶不振，只能在尘土中挣扎苟活，眼前这名女子，与他们确有不同。寻常小民若见着这车马，多要惶惶不安，战战兢兢，她身处此地，不但衣不沾尘，还能保有这份官家女子的风度，实属难得。】

（车中人款款开口，聆声方知是位女子。其声温润且平和，犹似今日暖煦春风，不端架子，不造声势。她既寻得我栖身之处，知我身份是意料中事，只字片语可窥见其来意本善。温了三分极轻、极淡、亦无任何避忌的笑意，仍是低首敛眸的一番恭敬姿态，盈盈答道）
沈氏自幼承父母教诲，如今得您盛赞，也算不负亡父对沈氏的一番苦心教导。
（旁人对父亲，即便是听见名字都唯恐避之不及，而我却从不畏惧向别人提起父亲，纵然那会是招来杀身之祸的大罪。是是非非，众人心中皆有一把秤砣称量，我无谓去评过。只求言诚心赤，这是父亲的本职，更是我自幼受他教导的所遵循的本心。）
（她问及今日所贩的织物，垂眸不经意看向臂上挎着的竹篮，里面仅是几服包裹得粗劣的药材。低一低眉，徐徐）
卖了百余分钱。想是近来春光明丽，来往行人的心情少了几分凛冬的压抑，多了些停下来看看路边小摊的心思。
（受她侍女扶起，复回以颔首一礼。她与我的谈话着眼日常细末，既不唐突，又显她的关怀之意。这份细腻的心思让我很是欣佩。）

【君上贤明，方有敢于犯颜直谏的臣子，否则诸臣缩身潜首，持禄阿谀，又与国何益？话是如此说，现实却是天子一怒，流血漂杵。旁人讳莫如深的事，她无畏直言，确有其父遗风。目光在那竹篮中轻轻扫过，举袖在前，以示敬重，又说道】
娘子辛劳。深居陋巷奉养母亲，实是不易。只是令堂大人久病，仅凭你贩绢得来的百钱，既要抓药又需买米，还要拿出一份交给房主，恐怕也没有多余的闲钱去请个好大夫了。
【她本是出身官宦人家的嫡女，到此境地也算尝过人生百味，世态炎凉。那些倍受疼宠的豪门贵女，永远不会知道在尘世中想要生存下去，是件多么艰难的事。我知道她的母亲久病不愈，更知道她无依无靠，奔波劳碌，可是，就是要等到她们最艰难的时候才能前来。想到此处，欠身又道】
我今天来此，是有一事想请娘子帮忙。

（俗话说得好，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从前自个儿虽是体恤家中仆从下人侍奉的辛劳，但真正亲自着手去操劳这些事情的时候，方体会到其中的不易之处。她出身显赫，对我营生之艰难却知之颇多，不免心生感激）
多想您的体恤，沈氏感激不尽。父亲离世得早，如今幸有母亲相依相伴，沈氏自当竭力赡养母亲，以慰父亲泉下之灵。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我从不惮以至恶之性来看待世人，亦不吝以至善之心来对待旁人。得势失势，落在旁人眼中皆是有利可图，我深谙其中道理，却不愿付身实践其中。而她几个请字，不知不觉间已赚来了好感）
您客气了。若沈氏力之能及，当为您竭力办妥。

【几句话交谈下来，可见此女外和内刚，慈惠聪明，沦于贫贱自有傲骨，决不能轻率相待。心下佩服之余，言语中越发温和有礼】
娘子拳拳孝心，定能感达上苍，还愿上苍见怜，令堂大人早日康健。
【这对母女想要在这鱼龙混杂之地平安长久地生存下去，实在很难。我想，她这般聪慧，又这般顾惜生母，应当知道贩绢糊口不是长久之计。鉴貌辨色，细细说与她听】
娘子不怪我唐突，那便直说了。我府中有一批藏书积年已久，难免有所损伤。因此欲求一位识字能书的女子帮着抄录。可惜寻得的前两位，或是字迹不佳，或是受不住枯燥辛苦，不上十日便都请辞离去。娘子家学渊源，想来亦通文墨。
【循循又问】
倒不知娘子可否帮我这个忙？
【官宦之家出身的女子，大多识文断字，习得才艺，骨子里那份端方大雅，是寻常女子学不来的。由此入手便是想告诉她，自己从未将她与市井小民视为同类，更不会要她操持贱役。】

有您鸿泽庇护，是沈氏与母亲之幸。（言罢，听她娓娓相道。她所提的要求，既不在我意料之中，却也不在我意料之外。我未曾想劳她大驾前来，却是为了让我替她誊抄书籍；她府中仆从不会少，也不会只是让我替她做粗使劳役。）
（略一思忖，便紧接上她话，不存半分怠慢）您是在同沈氏说笑了，这何来唐突一说？沈氏愚笨，粗看过几部典籍，一手字写得也尚可入目，蒙您厚爱不嫌，沈氏自当帮忙。
（言至此处，我确是真心地想为她做这件事。不说旁的，就凭她始终以谦和之态视我，我便可对她诚心相待，倾力相助，即便我的绵薄之力于她而言仅是微不足道，但她的一番话则有如三月春风拂面，予人希望、予人温暖。）
（复而压身一礼，徐徐道）还请劳烦您让仆从将府邸地址告与沈氏。然沈氏早上仍需贩售织物营生，入夜照料好母亲后再前往您府邸抄录藏书，您看如何？沈氏担保不会搁置太晚，以免打扰您休息。
（微微抬眼，目光探向车内端坐着的丽人，旋即又收回。都说貌由心生，我不知这一举动落在她眼中是否会是僣越，可我着实想看一下这位貌合心善的恩主该是如何一副标致的模样。顿了顿，再添一句）
恕沈氏无礼，可否请教您的尊称？

【见她应承下来，眉关一柔，示意侍女递一锦囊与她】
娘子真爽快人。这包五株权作给娘子的定金，还请娘子勿要推却才是。
【晓得她母女度日艰难，这些钱足够请医买药之用，当能解她燃眉之急，然而当面只笑接道】
娘子孝心可嘉。我有一言，还请娘子考虑一二。典籍浩瀚繁杂，抄录起来颇为费时费力，你平日辛劳，若再夜间奔波两地，必定疲惫不堪。况且令堂大人留在家中，少人看顾，也必定令你悬心挂念。不如我后日清晨遣人将文房竹简及灯烛等物送至贵府，每隔五日教家人来府上一取一送，酬劳则当场结清，如此岂不便宜？
【她一介孤女，怎能夜间独行？不如留在家中，既能照顾母亲，又能安心誊录，她的母亲自然也少些担忧焦虑。细细地说完，又迎上她清水也似的目光莞尔笑道】
娘子此言倒是提醒了我。
【解下腰间佩玉交侍女递给她】
此物为信，将来娘子若欲造访，可携此玉到城中安德侯府，同侍从说是安陵长公主请你前去的，便不会有人拦你。
【佩玉与她，既是凭证，也可教她母女安心】

（盛意难却，便接下那一袋锦囊，握在手中却是别样的沉甸甸。仍是垂首听着她话，句句在理，句句皆是为我做最好的安排，面上浮了几分笑）恩主心细周全，沈氏便如您所说的做。
（她命侍女递来随身玉佩，目光一滞，忙收好锦囊，双手奉过，托于掌心。盈盈拜谢，身子伏下时，眸中渐起了一层水雾，模糊了眼前。声音多了几分沉重）
长公主厚德，沈氏与母亲无以为报。长公主日后若有什么吩咐，请尽管吩咐沈氏。（吸了吸鼻子，却是一笑）但沈氏需照顾母亲，为长公主赴汤蹈火怕是不行了。

【待她行下礼去，示意侍女将她扶起，远山眉黛柔柔舒展，举袖掩口一笑】
我亦是一介女流，能有什么事至于要人赴汤蹈刃。娘子只管安心奉养母亲，誊录典籍，府中经典甚多，需要你相助之处怕是不少。
【又温言道】
为这事耽搁了娘子许多功夫，当真过意不去。
【抬袖一礼，又笑道】
时候不早，还请娘子一路小心，你我就此别过。
【侍女向沈氏致礼后，轻巧放下帘栊。一行人缓缓而去】

是。（好生收好玉佩，颔首谢过前来相扶的侍女）公主言过了，您予了沈氏一条生路，何来耽搁之说。
（闻言退至一旁，躬身送行）谢公主恩典。小巷偏僻路难行，望轿夫多加小心。公主慢走。
（待车马渐行渐远，难捺心中欣喜，又担心迟迟未回母亲的身子如何，忙紧了步子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