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居安德府已有月余，自个儿倚着沈娘子的名号，算是个不明不白的主子。长此以往，不过是再负长公主更厚的恩德，于心不安。）
（今儿长公主要临帖，留我在旁伺候笔墨。是时有侍从奉了茶来，便抬手接过，稳当放在墨砚边儿上。半晌不见公主动作，垂首低声）公主，茶凉了，沈氏再替您去换一盏？

【自从沈氏入府，特意叫人布置雅舍一间与她居住，又调侍女二人打点她饮食起居，平日里衣食供给，也和官家娘子一般无二。因见沈氏精通文史，举动娴雅，便时常请她讲些百家经典，或是一处读书习字，倒也是悠闲自得。】
【某日两人窗下临帖，写了没几个字就停笔不动，望着窗前随风婆娑的几丛绿竹若有所思。直到她出言询问，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怔忡后笑了一笑】
好，那就辛苦揆一了。
【起身将窗阖起半扇，落座时云袖慵垂，悠悠地一叹，全不复有刚才的兴致】

（得允退出，再斟新茶。不稍一会儿功夫，又奉新茶入内。长公主向来和气亲近，而我仍不改恭谨仪态，为的就是警诫自个儿，长公主这般诚心相待，于我并非理所当然。）
（行近时，长公主一声轻叹飘入耳中，面上添几分宽慰笑意）新进的龙井，长公主尝尝。（才搁下了茶，执墨方细细研墨，附道）长公主方才在叹什么？

【两人共读时暗暗留意，见她不骄不躁，沉静如旧，心下着实敬服，也更加打定了主意。得她宽慰，才跟着舒一口气，接过茶盏稍品，与此同时，注视着她正在研墨的纤手】
这茶果然是好，只是此刻……
【浓黑墨汁随着墨方一下下研过，散发出浅淡的松香。这份宁静安和，实在教人恋恋难舍，然而终究要由我亲自打断。摇了摇头，又接着道】
你是知道的，不久前，陛下曾赐与我一副玉棋子。
【举袖一指摆在旁边案头的棋枰，晶莹的棋子分布其上】
这玉棋子，陛下也只同样赐给高邑侯府的容陵长公主一人。
【秀眉轻蹙，放下茶盏悠悠又道】
孟霍两家俱是从龙有功的望族，两家男子又多尚公主，素来深得君上器重。如今孟家外有信都、广阳、安德三侯，内有昭阳宫充依，不可不谓富贵已极。如此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反教我日夜不安。

（她欲言又止，可知她所叹之事并不简单。放缓了手上的动作，细听她言。墨匀得差不多，便停了研墨，顺着她手所指之处看去。只远观即能看出棋质玉色纯净、洁白通透，着实为上品。这一番话，虽说是她作为孟府人因居安思危所发兴叹，若细细深究，不可不谓大有内涵。）
（接着便需答话，皇亲贵胄，断然不容片刻怠慢。但只是这寥寥数秒间，我如何摸得清她用意是何？垂手而立，低一低眉，道）揆一生为女儿身，不能为国建功立业，护佑长公主一生安平。而才思所限，难为长公主分忧，望长公主恕罪。（继而躬身一礼，续言）但若于长公主有所用之处，揆一自当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劳，以报长公主大恩大德。

【最初命人暗查众谏官家人去向，便是为了从中挑选一两个可堪大用的人。而沈氏，是在下民杂居的尘埃中寻来的明珠。赠她配玉黄金，护她母女周全，顾她天成傲骨，助她送葬发丧，从一开始，一步步地便是为了今日。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地救人水火，我也一样。聪慧灵透如沈氏，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她和我一样，大概也没有更好的退路了。窗外风声渐疾，她话音不高却字字掷地有声】
揆一，你方才问我因何而叹，
【疲惫地说出半句，便起身上前，用力托住她手肘，缓缓将人扶起。四目相对良久，方沉沉开口】
实话同你说罢，我是为你。
【在她澄澈的眼中，我依稀看到自己的脸，糅合了那样多的无奈，难舍，沉重和决绝，还有掩不住的、近乎垦求的期待。忽然手下一滞，又松开她手往后退了一步，错开目光望向那棋枰，一字一句，缓缓道来】
揆一，你说错了。正因为你是女子，也只有你为女子——方能助我。
【淅淅沥沥的雨随风而落，檐前铁马叮咚。在那冰凉古旧的声响中迟迟回眸，望定了她那双盈盈秋水低声说道】
我有意将你献入后宫，侍奉天子。
【极度的寂静中，暴雨惊雷划破天穹。乱箭般的急雨，争先恐后地冲向地面。此时已成棋盘走卒，我有进无退】
揆一，你可愿助我？

（心下一惊，竟是惊过于喜。眸中闪过几分惶恐之色，鸦睫微颤，与她对视良久。她的话跌入耳中，如同心头上响起一声惊雷，由内到外都不由地屈服。）
（是了，这是我本该我应料想到的打算，也只有这一种打算。若无利益所趋，天底下是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地对另一个陌不相识的人施与如同再造般的恩惠。我曾经不愿想及这一层，我以为她真心相待，只是怜及我与母亲生活贫苦。可是，御史台获罪的谏臣不止父亲一人，他们同样有家眷流落街头，过着苦不堪言的生活——为何是我？为何只是我？若非事先做了打算，如何做到这步步周全？）
（一双柳眉紧锁，泪水在眼眶里打着旋儿，但就是死咬着下唇忍着不让眼泪流下。似笑非笑，却也无可奈何地看着她）揆一说过，一切遵从长公主的安排。
（反握住她手，字字掷地恳切）安陵，你告诉我，这一切、一切……都是你预先安排的，是吗？从遇见我，要我为你抄录经书那一天起，你已经有了这个打算了，是吗？
（我尽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不像是质问，而是求证。我知道，没有她，或许母亲在病中会走得更加痛苦、凄绝；或许某一天的我，更会以我不想要的方式来结束我苦苦求存的生命。）
（我为别人俎上鱼肉，她是盘上一枚走棋。即便我与她身份有别，到底，都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境地）沈氏方才僭越，万死不抵……还望，公主恕罪。

【得她一句“遵从”，我不禁暗暗松了口气，仿佛压在心头几个月的一块大石有了着落。正待说些宽慰的话，不妨手上一紧，竟是被她反手握住。瞬间的惊诧过后，抬眸锁住她视线。她眼中泪光盈然，却又竭力忍住，在那一刻我逃无可逃，甚至……开始慌张——然而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你只说对了一半。
【一句安陵，叫我无所遁形。我知道瞒不过她，索性直接了当，刀刀见血地赌一把】
揆一，你一定想不明白，为什么我偏偏找上了你。
因为在那些落入尘埃的人当中，只有你心志坚强、端慧能言又天生丽质，也只有你，才具备入宫为妃的资质。但要说送你入宫的想法，却是我在经历这些天的共读讲书后，才真的确定下来。
【此话出口，正值闪电狰狞地撕开黑云，狠利劈出满室畏人的惨白。片刻的死寂中我缓缓握住了她冰凉的手。隆隆雷霆霍然而至，震得屋瓦发颤。我指端发力，紧握住她那双手】
你的父亲沈录事因泗水王身死名裂，你母亲江氏本是官家贵妇，却也落的凄凉收场。而你，堂堂世家娘子沦为罪人之女，你可甘心？你父母，你的族人难道就没有一点遗憾？如今泗水早亡，上皇迁宫，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就是当年的楚王。揆一，你若进宫，你的身份不可能不引起陛下的注意。倘若你当真能得到陛下的宠幸，或许有一天，我亦要靠你庇护。真到了那一天，于你父母族人未必没有半点好处。揆一，你可明白？
【握紧她手直呼其名，像要将人从沉梦中唤醒。是的，她应该明白，若留在府上伺候、沉溺于短暂的安逸，绝非长久之计。这样的身份，更不可能与原本门第相当的氏族结亲。与其为奴为婢至死方休，倒不如与我携手拼力一博！她父母既死，便无牵无挂，她现在只剩下我了。话虽如此，到底也有几分不忍，声音也跟着隐约透出心里的虚弱，轻轻阖目，只怕自己再看她一眼就要真的转变主意】
你何罪之有？我从小在宫里长大，连我都知道，宫里是见不得人的去处……
【终究狠下心肠，重睁双眸定定直视，不容自己有半点退缩。然而心头一酸，眼角泛起微潮，目光中的锋芒逐渐消退，犹自强笑道】
我会帮你的。
【是我帮她，亦是我求她】

（真相永远是世界上最残忍、最令人难以接受的话，我的父亲便是因为直言真相，一朝命丧。如果有选择的话，我从来都会选择去直面冰冷的真相，而非讨人欢喜的甜言蜜语。她的话如同一把尖锐的刀子，狠狠地扎在了她过往所为我编织的那一张锦绣华帛上，一点、一点，又狠又深地往下割划，叫我看清这缎帛上的一针一线。我本以为接受真相，只是一瞬间的心痛与决绝，却不知道这其中的不舍，远要比分离血肉，痛得更撕心裂肺。）
（眼泪不争气地从眼眶里流出，我昂起头，想要让它倒流回眼睛里。即便吃过再多的苦、受过再多的辱，我都会像这般咬咬牙忍住，让眼泪倒流回到它的原处。可是这次、这次我做不到，越想压制，便越难控制。眼泪汹涌而出，像是积压在内心已久的痛楚都一并迸发出来。）
（我早已不顾面前的人是谁，她从前对我做过什么，又对我抱有什么想要利用的目的。此刻，我只想宣泄自己的不甘，为何、为何我只能由着命运推引，连一次为自己做主的机会都是奢望。松开紧握她的手，揽住她）
公主，即便不为族人，就算是为公主，我也会答应的。（闭上双眸的一刻，流下最后的几行眼泪）公主不救我，还有谁救我？我不为公主，还有谁为公主？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费尽心思设计一个无辜的人，如愿后也没有感到格外的欢畅和得意。暴雨荡涤了大地上沉积已久的污垢，也同样带来了渗入肌理的清冷。我无力多言，也懒怠再装出更多打动人心的表情，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的眼泪如隔在帘外的雨，一点一滴砸落。有那么几点落在我的手背上，灼热了我的肌肤。揆一，你可知道，这世上的人无不被他人所用，不管你在宫外还是宫内都是如此，越有价值的人，才越会遭人利用。不同的是，处在高处的人可以制定规则，而低处的人，只能遵从而已。所以才会人人争先，竞向高处走。可是我贪心，我想要的，早已不是一枚听话的棋子了。】
【她终于松开了我的手。当被她揽住时，蓦地一惊，强烈的讶异压得我周身发疼，几乎就要颤抖起来。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还能说些什么呢？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太出乎意外了，我想不起别的来，只有眼泪很快模糊了视线，几欲夺眶而出。我迟疑了一下，用不甚温暖的双手，轻轻环住她，忽然两手用力一收，拽紧了她背后的衣衫，竭力忍去眼中泪意。肩头有些潮湿了，我一直紧绷的脊背，也终于慢慢地放松下来】
【是你救我才对，而我，只是做了能做的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