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少时读书，笑昏庸君主烽火为戏，为一人断送江山。
如今方知，若能为一人断送江山，也未尝不是幸事。
这一年大雪几乎埋没整个大梁皇城。巍峨庄严的宫墙在灰暗的天空下屹然独立，沉重而压抑。
明黄帐幔将金碧辉煌的龙榻与空旷的勤政殿隔开，两个宫人一左一右垂首守在龙榻两侧。榻上睡着奄奄一息、形容苍老的帝王，朱友贞。近三十年的励精图治几乎用尽了他全部心力，岁月划过他眉梢眼角，无情的留下深沉痕迹。然而纵是面无血色，天家威严在这位帝王身上依旧不改分毫。
龙涎香幽然独特的气味盘旋在殿内，帝王似乎睡的并不安稳，两道剑眉微微皱起，口中也仿佛念着什么。
“小葵。。小葵。。”
那也是一个冬天，两个少年为一道冥水丝争来斗去最后滚到雪地上。
在雪地里待的久了，衣衫尽是雪水。朱友贞不由打了个寒颤，看看旁边意犹未尽的伙伴无奈道，“小葵，这时节也就你不怕冷。罢了罢了，我可不如你耐寒。若是再不回去换衣服，受了寒气又要挨说。”
钟小葵英气的脸上是计谋得逞的坏笑，“你既怕冷就快些认输，将这冥水丝让与我！”
朱友贞是冷的很了，抱着双臂咬牙道，“让你就让你。”
话音未落就见他身形一动，抄起地上的丝抬腿便走，“不过先借我用个十年八年再说。”
“朱，友，贞！”钟小葵舒展的眉皱成一团，话未说完人已提速赶上，“你想也别想！这冥水丝给了我这玄冥教的钟馗还能上阵杀敌，你带着不过摆设。白瞎了这么好的兵器！”
然后就是一路打打闹闹，只剩下雪地上凌乱不堪的脚印。
身穿玄色龙袍的朱友贞就这么看着二人远去，伸手去碰钟小葵鲜活明快的绯色背影。
然而什么都没有，他看着自己的手透过近在眼前的身影，没有一丝直觉。

近日或许是大限将至，他总是梦到少年时快意明媚的日子，从记忆的源头开始，小葵随意的笑语，母妃温和的目光，石瑶祥和的笑容。。不经意的细节一串串浮现在脑海中，一举一动都分外清晰。
“朱友贞。”一个平淡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汝因钟小葵之事悔恨半生，而今若有机会，可愿重新来过？”
“谁？”他一惊，四下回望却不见人影，“你是何人？又为何有此一问？”
“吾之身份汝不必知晓，速答吾问便是。”
“呵。”他轻笑一声，心下暗自疑惑，“愿意又如何？”
“不计代价？”
“代价？”也是意料之中，毕竟天下少有无偿付出。
“即是大梁百年帝气，换言之即为大梁百年气数。”
此言一出，多年果毅的帝王陷入了少见的沉默。
“不行。”二字不带任何语气，仿佛帝王只是拒绝了一个不值一提的要求。
但后面极轻的叹息在一片寂静中显而易见，他亲手放弃了生命唯一一次弥补悔恨的机会。
然后还是安静，死一般的安静。
“这是小葵曾以命守护的山河，”他笑笑，“若被我因为这个放弃百年气数，看她不杀了我。”
是的，他本是游戏人生，视人命如草芥的昏沉君主，终日沉迷于酒色，嗜赌如命，虽生就一副治国带兵的精明头脑，却无心于政务。
他知晓那钟小葵是二哥朱友文派来身边的奸细，然忌惮二哥武功高强，又手握玄冥教势力，故不能点破，只得与之做戏，却不想当二哥终于铁了心谋反于他的时候，她竟在那一瞬倒戈，叛军的原本的企图目标化为泡影。她在最紧要的关头保住了他的皇位，代价则是赔上她自己的性命。
原来，她竟从未背叛过自己。
一切都明了了，却为时已晚，他再也唤不回她逝去的芳魂，也挽不回彼此依偎却要彼此折磨相伤的那些过往年轮。
索性他还有这片江山，那是他差点失去却被她挽回的最后希冀，自此他一改往日的醉生梦死，励精图治兢兢业业，终是造就了这大梁天下的繁华。
“大梁非朱友贞一人所有，如何能为朱友贞磨平自身悔恨之代价？”停顿片刻，他的声音有是几经波折仍不曾改变的决绝，“然，纵难予君山河气数，我愿舍紫薇命数，永世不入轮回。以此，换一世重来。”
四周忽然涌出人眼能见的气体，极壮极大的一团紫气，他不知为何确定这就是自己的命数。
这团气息被一阵黑暗缓缓蚕食，最终尽数吞没。
他耳畔又响起那个不知起源的声音，“可。”
与此同时，勤政殿中宫人尖利的哭喊划破沉默。
“陛下驾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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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殿下，殿下”迷离中仿佛有纤细女声轻唤。
殿下？不是陛下么？我这是…回去了？
“殿下，该起了。今儿要启程去蓬莱，需早起辞了陛下才是。”
蓬莱？我去那里干什么？
辞陛下？父皇还在吗？
噢，我回去了。那么，蓬莱。。启程。。小葵！
这个名字让软榻上仍是睡眼迷离的三皇子猛然坐起，一把抓住旁边宫女的手，“你刚才说今天要干什么？”
那宫女一愣，随即浅笑道，“殿下莫不是睡迷了？今天是殿下动身去蓬莱岛的日子啊。昨晚您还嘱咐我们早些叫醒殿下，说要进宫辞过陛下，怎么睡一觉就忘了？”
“去蓬莱岛。。”是了，朱温称帝后荒淫无道贪图享乐，竟想着永坐皇位长生不老，听信术士谗言，命人于蓬莱岛上建立三仙神祠，据说这样便可天降神药，那术士还说，为表现圣上之心赤诚，须得命一皇子亲自前往驻守，仙人才可赐药。
思及此处，朱友贞脸上浮现嘲讽笑意。父皇啊父皇，你荒淫无度，天理不容，还欲求得什么长生，你可知你最终死在你最瞧不起的侏儒大儿子手上？

“朱友贞！”一道赤色身影闯进屋内，速度之快竟令宫人来不及通报，然而身旁宫女却司空见惯似的温和道，“钟姑娘来找殿下道别？他还没起身呢。”
那少女面容生得娇俏可人却不显柔弱，顾盼间更添活泼英气，言语上亦无半分女子的娇羞，却是干脆利落，挑眉嘲笑道，“哟，真是懒鬼，都什么时间了还没起身？亏你是在玄冥教军中待过的，真给玄冥教丢脸！”
眼前之人身着红衣，一举一动莫不如烈火。她永远是炙热的，鲜活的，所有见到她的人都能感受到那由内而外的无尽的激情和动力。这才是钟小葵啊，那个存在于朱友贞前三十年生命和后三十年记忆中的钟小葵。
于是斜倚在枕上的朱友贞笑了，强自压下眼中的湿意，“小葵。”
起身用双臂将面前人困在怀中，仿佛要将这样飞扬的女子刻在骨血之中，“小葵。”
这样沉重的拥抱饶是练武出身的钟小葵也觉出痛来，更看出这个向来开朗的好友今日有些不对，开口虽是嘲讽却带些许试探，“怎么？分离之际方才知晓我的好？分外不舍？”
是啊，他闭眼，眼前依稀是之后那个冷血如冰、面无表情的近身侍卫钟小葵，冷的像一盆烈火熄灭后的死灰。
所以现在，看着面前熟悉的人，分外不舍。
不过瞬间曾经的帝王已调好了神态，一把将人推开，“去你的！就你这性格，鬼才分外不舍！”
“哼！”钟小葵下意识将刚才以为成损友又一个整人情绪的新招，毫不含糊地一拳打去，眼看就要动手，“几天不见你还长本事了？看打！”
朱友贞也不搭话，迅速以左臂拦下那虎虎生风的一拳，反手抓住钟小葵手腕将右拳往人腹部招呼。
钟小葵侧身躲过一拳，抬脚往朱友贞侧腰踢去逼他放手。
很久没有这么痛快的跟人打过一架了，朱友贞仰头避过钟小葵一爪，不知多少年，没跟人如此快意的打过一架了。
这两人是来劲了，却是急煞了旁边的一众宫人。谁不知道这两个打一架少不得两三个时辰？这下别说去辞朱温，能不能按时出发都难说。
好在钟小葵心中还有些理智，待百招开外便趁其不备毫无章法闪至朱友贞身后扣其手腕，“好了，好了，三殿下今还要出使蓬莱呢，晚不得。”
朱友贞撇撇嘴，也知道兹事体大容不得耽搁，然而始终放不下被她制住的那口气，“真不够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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