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东方纤云终于体会到了。
作甚么要下山哪，若是呆在逍遥门，哪里会有现在的窘况。
硬受下背后袭来的一击，东方纤云借着力道朝前方灌木丛一跃。
原以为能掩进其中暂避，谁知背上被打中之处一麻，竟不知是中了哪个穴道，周身经脉中流淌灵力骤然一空，脚下气力顿失。整个身躯如同被掷出的麻袋一般轰然下落，砰地栽下去。
好死不死的，树丛外面还是个积了水的泥坑，登时摔了个字面意义上的狗啃泥。
后方追击的魔修跃身上前，前方小道上亦是穿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
这下真完了，东方纤云胡乱抹了一把，带着满脸满嘴的泥水哭笑不得地叹口气，左胸被剑穿过的伤口被泥浆一激越发疼痛。
人倒霉了真是喝凉水都塞牙缝。
他不过是个小小的逍遥门大弟子，逍遥门衰落得早，他就是在这一辈弟子中排行老大也不能在江湖中有什么名望。因此少了同道间的奉承往来，也少有真正与魔修杠上。
今日听闻玄铭宗有关系重大的消息，他这才奉副门主的命令前去与修仙同道商议。谁知经过这片林子，便遇上好些魔修，一时不慎先被伤了，他孤身一人又因牵扯伤口抬不起剑来，险些送了命去。多亏了大多魔修似乎并不急于取他的性命，而是尽皆急着朝林子外面跑，他这才能活到现在。
只是跑得了初一，十五还得再掂量一下。
他在泥坑里扑腾着撑起身，一运气，才觉察方才那一击竟被打中了运气的命门。魔修之气直穿而入，那处一阵阵泛着灼痛，似乎还要往深里去，自身的功力更是半分用不出来。
眼见来人的攻击已逼近颈后，东方纤云一梗脖子，咬牙闭眼，心想干脆点来个痛快的。
只听空中一阵剑啸声，急短又锐。
嗯，的确一点也不疼。
东方纤云急急一侧身，退避的同时朝后看去。
方才追杀他的魔修双目圆睁，喉咙间咕咚作响，可惜嘴里除了血沫半句话也吐不出来。那迅捷的一剑竟咬上了他的脖子，魔修不可置信地瞪大眼，身体砰然下落，栽进泥坑里激起一蓬泥水。
同在泥坑的东方纤云哪里想到对方还能有最后这么一波攻击，当即被稀糊的脏水糊了一脸，连眼睛都半分睁不开，稍稍一掀眼皮就是一阵剧烈刺痛。
“笃——”
轻轻一声自树干上响起，轻得仿佛一块小石头落地，或者是他大中午的没吃上饭耳鸣中的错觉。
等东方纤云撇开眼前的泥浆睁开眼，视野里只剩个午间的空林子，鸟雀声间或响起，除了自己身前这位老兄和自己，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东方纤云叹口气。便当自己是逢着连夜雨的时候又捡了个被水冲来的盆吧，虽是惊险，好歹也没把命丢了去不是？
他从坑里爬出来，往其中望了一眼，略一犹豫，又迈了回去，将那魔修搬出来，双手合十默了一刻，方才离去。
不能运气，只能忍着经脉的疼痛在林间步行，走了半日也未走出去。
背间蔓延开的灼痛越发让人难以忍受，左胸的伤口还在缓缓往外渗血，虽差了一点未伤到要害，但再这么流血流下去也是要命的。
东方纤云只觉得眼前都有些花，周遭景色混进了阳光中的金如烟般散作细点相互纠缠。
再前一点，再前一点便有光亮，便能出了这迷宫一样的地方。
耳边渐渐能听到溪水流淌的声音了。东方纤云扶着树干向前迈去，脚下突地踏上了软物。他本就走不稳，当即向前跌了过去。
“砰——”
头撞上地面反而让他清醒了片刻。东方纤云艰涩地抬起头，以手撑地想要爬起来。
只是手下这触感，似乎……
东方纤云举起手掌一看，血污与泥浆混作了暗红色的一团，抬头望去，登时骇住了。
目光所及竟全是人尸，血染得近处流过的溪水都隐隐泛着红色。自己身下似乎还压着一具……
东方纤云转头和旁边一位倒霉人士血淋淋的脸对视一眼，脑中最后一根弦崩断，两眼一翻很干脆地晕了过去。
“什么——派去攻打玄铭宗的教众竟全折了？！”有人怒喝道：“玄铭宗竟有这本事？”
来人似是烦躁地前后走动，靴底踏过地面的声音在不算宽敞的空间中震荡响动。
终于，脚步声在他耳边停下来，那声音又响起来，清跃还未沉下去的少年音：“走偏路偷袭的人就剩他一个了？”
“禀二师兄——”有人战战兢兢地答道：“派去偷袭的人遭到袭击，全在教外林边的溪旁遇害了。弟子们去的时候，只有他还倒在泥地里，失血过多，险些也救不回来了。”
“哼……”
东方纤云还想继续装睡，然而说话人没给他机会。
一只手抓着他的头发将他拎起来，还毫不留力地左右晃荡。
似乎觉得这二人的对话有些不对，但还未及反应，就被这么一折腾，胸口背后头上被撞到的地方无一处不疼。
东方纤云欲哭无泪，一边感慨着魔教对待战俘的态度，一边做出副刚刚醒过来的样子睁开眼。
入目是处石室，顶很高，略透进些天光，有些暗。屋里站了不少人，自己身上的伤口似乎也被处理包扎过了。
“嗯……好歹是醒了。”面前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人，一身打扮颇为邪气，面上还以笔勾了几道纹，不用多想都能知道是那传闻中的百媚教人。

“说——你们去偷袭玄铭宗时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何在那溪边死了这么多人，有玄铭宗的人埋伏？”少年放开他的头发，喝问道。
东方纤云听得傻眼，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原以为自己是被俘虏了，哪里想到自己竟会被当作百媚教的人带了回来。
少年似乎在高位待久了，没什么耐性，见他半晌不回答，手一抬一掌就要劈下来，骇得一旁应话的人连连阻止。
“二师兄使不得——弟子几个方才探过，他已受了重伤，功力尽失，您再这么一掌下去定要没命了。”
原来如此。百媚教弟子原本多着教中那套轻薄短衣，而这一群弟子因为要去偷袭才与自己同样是便衣。自己遭百媚教中人伤了运气穴道，提不起气，加之同样身受重伤倒在那片地方，这才会给带回来。
心念电转，东方纤云出了身汗，感慨自己的好运。若不是他不爱穿逍遥门的衣服，现在都该在地府喝茶了。
只是玄铭宗竟在那里都布了人手吗？那自己早前些时候被救的那一次也有了解释。
“功力尽失？”少年人皱眉道：“竟这般没用。你是哪个长老麾下的，叫什么？”
东方纤云背脊一僵，一时无言作答，额上刺痛越发明晰，脑袋都昏沉了一瞬。
一旁人见了连忙应道：“他约是撞到了头，一时记不起来了。”
少年看东方纤云半伏在地上还摇晃不稳的样子也有些明了，当即眉头皱成一团，片刻后又挑着眉毛冷笑道：“好啊，原本以为剩了一人能问明白此次是怎么回事，现在竟一无所获。我攻打玄铭宗的计划也被破，要我如何向师父交代——”
他抬起右手勾指成爪，目光狠厉：“我看留着你也没什么用了，不如当作和他们一起死在那儿了吧！”
掌风催动，东方纤云下意识地撇过脸。
“要向吾交代什么？”
一双手截住了少年劈下的一招，一双十指纤细，白皙修长，留了艳红尖利指甲的手。
东方纤云抬头看去。
一约莫二十余的女子不知是何时自石门前进来的，此刻仍维持着动作，待少年急急撤招才缓缓将自己的手收回来。
洞里诸人全跪了下来，起身喊道恭迎教主。
东方纤云原本还在犹豫，一听是魔头来了，膝盖一软，干脆地就着姿势五体投地地趴了下去。
逍遥门不过是个闲散门派，见过的最大的大人物也就是自家副门主了。今日有这经历，回门中去倒是能和昭昭与星河吹嘘了，如果自己还有命能回去的话。
“这是怎么回事？”魔头径自走上了室中的主位坐下，一指东方纤云所在问道。
百媚教弟子忙将攻打失败一事又说了一遍。
听得说书中魔头都很多疑，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东方纤云颇为紧张地以余光瞥着那女子打量自己的眼神。
却见百媚教魔头易相逢眉头渐皱，双目湿润，竟是一副深受打动的模样，看得东方纤云目瞪口呆，倒是周遭的百媚教弟子，一副早已习惯的样子。
“竟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么，真是可怜。”负责掌管那一批人的长老也在此次行动中出事，此时想要查名字却也是不能了。
易相逢如是说着，开始四处打量四处弟子：“你这段时日在教中想是会很辛苦，吾便找个人照顾你吧。”
一旁少年见师父目光转向自己，连连摇头撇得干净。
瞥见洞口光一遮，又有人进来，他面上一亮，高声道：“我还得处理这事留下的烂摊子，大师兄最近似乎没什么事，便由他来吧！”
易相逢闻言亦抬头望去，颔首道：“唔，那好，便由飞星你来负责他教中生活吧。”
东方纤云顺着众人目光望去。
刚踏入石室的青年逆光站着，银发晃荡着金光，面上沾了一点血污，约是刚打斗过，周身锐气竟不输腰间那柄无鞘之剑。
他闻声微微皱眉，似是不悦，仍是走上前来，朝易相逢拘了一礼，又听周遭弟子说了事情原委，方才开始打量跪在一旁的东方纤云。
居高临下，带来的威压竟不输方才易相逢进来时的几分。
东方纤云额上隐有冷汗滑下，分明这青年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
“你失忆？”印飞星终于开口了，微抬下颌，以剑将东方纤云的脸抬起来。
“是……”东方纤云咬牙道。自知此人不易再被自己蒙混过关，却也不能在此时露了怯。
印飞星目中隐有寒光闪过，嘴角挑起冷冷一笑，剑锋一啸，下一瞬已紧紧抵在了东方纤云脖子上，多一分便要见血。
“师父，攻打玄铭宗一事极为机密，竟有玄铭宗弟子正巧埋伏在偷袭之路上，教中定有内奸。前去偷袭之人几乎皆是一击毙命，却偏偏留下他的性命来，还弄出个失忆的说法。弟子认为此人颇为可疑，应当即刻除去。”
感情这才是那个宁可错杀不肯放过的魔头，这么一来几乎给自己判了死刑。
却见易相逢一挥袍袖，已从主位上下来了，面色不变，仍是露笑，径直朝石门走去：“吾意已决，不必多说。若是他在教中出了事，吾便怪在你头上。”
到印飞星身边，她又补上一句：“前去行动的好些都是新入教的弟子，皆折在此次之事中，便待他好些吧，莫教教中人寒了心。”
印飞星略一躬身，应是。

主位旁的少年也跟着蹦了下来，此刻倒是副心情不错的样子：“我看他这副蠢笨样子也做不了什么内奸，大师兄莫非是嫉妒师父待他太好？”
印飞星一眼瞥过去，花暮暮连连摆手，笑嘻嘻讨饶，也跟着出去了。
眼见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东方纤云寒毛都要炸起来了。
印飞星顿了片刻，缓声道：“那我便好生照、顾、你吧。”
欲哭无泪。这次是当真懂了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滋味。
所谓照顾，其实还是挺周全的。
除了每日都得跟着百媚教中的打杂弟子一同挑水砍柴洗衣服以外，三餐都还是不错的，至少有鱼有肉。
至于这些杂务……倒是托了逍遥门很穷的福，在门中做得太多都已习惯了，但是明日得面上做出一副很累受不住的样子了，省得再如同今日一般被增加负担。
放下最后一捆柴，东方纤云照惯例去药房要了些药回房去给自己上药，完事轻轻拍一拍自己胸口，似乎也没什么大碍了，欣慰地舒一口气。
拿起桌上茶盏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东方纤云突地瞥见桌上还放了块东西，伸手执起来查看。
是块木质镶金边的令牌，其上纹样倒也好看，想是百媚教的出入凭证什么的。心道反正自己也没打算在这儿呆多久，与其被发现之后被杀，倒不如自己寻隙逃出去，东方纤云顺手就将东西扔去了角落。
别的不考虑，现在吃饭最大，他晚饭还滴水未进，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出房门一看天色，与百媚教教众一同进食是不用考虑了。只是进了厨房掀开锅，锅里也一粒米都没有是几个意思。
东方纤云转着脑袋四处看了看，柴米油盐与蔬菜倒是都有，甚至还有块五花肉，只是照自己的水准，做饭是不在考虑范围内的，否则明日自己当真要被当做伺机炸毁百媚教的内奸给抓起来。
听得肚子里又咕咕叫两声，东方纤云叹口气，转身出了厨房，义无反顾地朝百媚教后山上奔。吃不到饭，吃点野果生火烤鱼总是可以的。
上山找到果树摘了些还算成熟的果子，等东方纤云循着小路朝教中弟子话中的水潭边走的时候天已黑下来了。
月光顺着细密的树叶空隙泻下来，眼见前方已能看见粼粼水光，东方纤云加快了脚步。
“啪——”脚下踩住几根干枯树枝发出一声脆响。
“扑通——”前面突然传来落水声。
东方纤云一怔，随即快步冲向水潭，看清状况后便是一愣。
“印……印长老……”印飞星作为易相逢大弟子，在百媚教中倒是有这么个长老的地位，只是多数人还是称一句印师兄。只是东方纤云觉得叫一个比自己还年轻几岁的人师兄很是别扭，便称呼一句长老。
只是现在似乎也没有空闲去注意那点问题。
水潭本静，现下荡起一圈圈波纹，幽深的水面下不知有多深。一人立于水潭中央，银丝铺散，赤瞳流光。
月光，水潭，美人出浴，想也知道有多旖旎了。
只是此刻却还差了几分，人虽好看，却没有什么香肩半露之类书中的情节。
东方纤云喉咙上下一动，看了看空荡荡没有衣服的岸边，又看了看只露出头的印飞星，半晌无言方才开口道：“长老你在……做什么。”
印飞星见是东方纤云也是一怔，当即变色喝道：“滚——”
东方纤云嘴角微抽，果真不是出浴，倒是颇有些练功时不慎跌入水潭被自己发现后恼羞成怒的嫌疑。
当然，顶头上司的面子哪里能驳，东方纤云忙不迭接话道：“是，属下这就——”
告退二字未出，却见谭中人眉头微皱，似有痛色，随即竟就这么沉了下去。
东方纤云一愕，半晌后方试探着叫了一声长老，未有人应。
他哗啦放了怀里的野果子任其滚落四散出去，自己快步奔去水边扎进去。
潭水看来虽是漆黑幽深一片，在水中时却被月光照得剔透。水潭不大，东方纤云片刻便看到了前方的人影，忙把人抓住拖上水面，游回岸边。
“喂……醒醒！长老——印飞星——”
东方纤云见对方面色惨白，还道是被水呛得狠了，回忆了一下姿势，深吸一口气对着人就是一口上去了。
印飞星双目陡地瞪大，一拳冲着东方纤云面上就去了，直把人打飞了出去。他只是一时功力岔了，还没到需要人渡气的地步。
东方纤云莫名给揍了一拳，抬头一看，对方这次没有面色惨白，而是黑如锅底了。
身后突然穿来重物落地的好大一声响。
东方纤云转过头去。
却见一人拎着一口大剑站在树下，树叶撒了一地。来人头上还粘着几片，正瞪着这边。
东方纤云还未开口说话，却听对方大喝一声，朝这边冲将过来，周身气息骤然爆出。
正道修仙人的真气！
东方纤云有种他乡遇故知兴奋地险些哭出来的心情，当即就冲上前去，字面意思地抱住了对方的大腿，强行压制对方挣动时还不忘朝后面怔住的印飞星喊话。
“我先拖住他！你快跑——”
随即被抱大腿的毫不留情一个剑柄敲在他后脑上，东方纤云又一次没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天光已大亮，东方纤云猛地坐起身四处打量了一番。
还是百媚教那间屋子，他又颓然倒了回去。
房门吱呀一响，却是印飞星端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走了进来。印飞星将碗递给他，随后很不客气地在屋中桌旁坐了下来。
“印长老，昨日那位大……那个正道的人呢？”
印飞星似是在打量桌上茶具，闻言随手捻了一只茶杯起来满上，挑眉道：“你觉得我打不过他？”竟还叫他快跑。
东方纤云欲哭无泪：“不……长老武功多高啊，那个正道人怎么可能是对手，我只是想说长老身份尊贵其实不必救我。还有那个人现在……”
“师父可是说你出了事要怪在我头上。”印飞星喝一口茶，以三指随意转动着茶杯，仍热气盈溢：“至于那个正道的人……托你的福，没抓到。”
门口轻响，又是一人进来，竟是多日未见的花暮暮。
少年径直跑向了印飞星：“大师兄，师父传唤我们。”
印飞星点头，将茶盏放下，跟着花暮暮往外走：“药碗可以放桌上，今日不用与他们一同做杂务了。”
东方纤云忙不迭点头，趁着二人走出门，快步溜下床将剩下的半碗汤药奉献给了窗边养的花。
花暮暮出门前似是无意在屋中打量一眼，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师兄，我现在也开始觉得这家伙可疑了。”
这次着实是没伤到什么地方，也就在床上躺了一日。第二日觉察出体内灵力竟恢复了不少，东方纤云干脆地收拾了包袱准备跑路。谁知刚迈出房门没多远便撞上来传唤的百媚教弟子，接着又被拉去做苦力。只是好歹这一次不是些杂务，只是下山采买丹药而已，一同去的还有出教途中遇上的与他一般闲的印飞星长老。
“百媚教这是没人了么，竟连堂堂长老也出来干这活。”东方纤云将手中抱着的最后一只丹药盒子也收入储物戒中。
印飞星抱着剑在前面小路走得飞快，闻言瞥他一眼：“托某个内奸的福，教中还真是缺人。”
东方纤云不敢作答，干脆地噤声了。
“况且我还得负责你的安全。”印飞星微微皱眉，前方隐隐有打斗声传来：“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
“喂……”东方纤云未及应声，对方已疾步朝那处奔去，只好依言在原处等着。
过了片刻，打斗声非但未消，反而陡地剧烈起来。东方纤云心中隐有担忧，要朝那处去，谁知刚迈出一步，竟让人抓住了手腕。
东方纤云一个急转擒住了对方的手臂，却见来人三十来岁，竟穿着玄铭宗的道服。
“啧。”来人啐了一声，趁东方纤云愣神挣了开去，又拉住他道：“我已让其余弟子将那魔修拖住了，你快随我走——”
“什么？”东方纤云被对方拉住向前跑了几步：“你们……”他小小一个逍遥门大师兄，竟是玄铭宗出力来救自己。
对方回头道：“将你这几日在百媚教探到的消息都告诉我。”
原来是为了这个。
东方纤云皱眉，又朝后望去：“好，消息我可以说。不过既然人已救到了，你们也可以撤了人手了吧？”
来人闻言眼中一闪，嘲道：“你该不是在百媚教待久了，竟和魔修呆出感情了吧。快随我走——”
“我……”东方纤云一怔。他怎可能与个男人谈情说爱，况且那如话中所说是个魔修，弑杀成性又狠毒的魔修。
“走？你们能走去哪。”
这话是问句，却绝不是被人问出来的。
头顶风声一带，锋刃搅碎空气带出一道寒光。
东方纤云陡地停下，再看过去，自己前面那个玄铭宗弟子已经被抵住脖子，不敢再往前一分。
东方纤云不知他何时来，更不知他听到了几分，当即整个背脊都僵在了杀意中。
“印……印……”那玄铭宗弟子竟像是吓得腿都发软，要朝地上跪去。
印飞星不待他再说，目光一厉，剑一转已要抹了他的脖子。
“住手——”东方纤云无法，只得就着姿势将那弟子一拉，愣是让其侧着身子险险避了开去。饶是如此，空中仍有血珠溅了出来。
那玄铭宗弟子痛呼一声，却也反应得快，手上剑已朝印飞星送了过去。
东方纤云不敢犹豫，合身扑过去抱住了印飞星的腿，只是下一刻便被印飞星提膝撞上了下巴，疼得一松手，不及再有动作便被踹在胸口飞了出去。
东方纤云砰地撞到树上摔下来，捂着左胸的伤口咳了几声，一抹嘴一手的血。
抬头望去，见那玄铭宗弟子已跑的远了，这才松一口气。
只是别人是得救了，自己这条小命可要不保了。
不出意料面前风声骤响，东方纤云正闭着眼等着被开膛破肚呢，却只听见嗤嗤裂帛之声。
他愕然睁眼，却见对方剑锋竟紧贴着自己胸口将自己衣衫连带左胸的绷带一同划破。
对方眸光一闪，竟似带了两分笑意，嗤道：“不错嘛，这都不死。”
东方纤云亦低头看伤口，见剑疮未裂开，亦是松了口气。是啊，自己被这么一剑差点给刺中心脉，又挨这么一脚，不死是挺好运的。
突觉面前阳光一暗，对方竟一手撑着树干，压在了自己耳边，唇间热气洒在微凉的皮肤上，让他陡然打了个激灵。
“与人对阵，若是不够狠，死得可就是自己了，下次可没人救你。”

原来竟未发现自己身份吗，东方纤云瞪大眼，对方却已收了手站起身。
东方纤云自地上爬起来，朝印飞星来处望去，几具尸体的玄铭宗道服裹着血块与污泥入目，这还只是视线中所能见。
东方纤云无言跟在对方身后。今日身份还未被戳穿，但明日呢？
若是不够狠，死得便是自己了……
东方纤云狠狠皱眉，牙咬得下唇都起了血印，右手缓缓抬起。
前方人似是走得仍无知觉，只是脚步渐缓。
一秒，两秒，他与印飞星只有一个身位的距离。错失时机待对方反应过来自己便是死定了，东方纤云闭目抬起手，下落。
“唔……”
分毫的距离，下一刻对方竟毫无预兆地软倒下去。
东方纤云伸出的手上灵力顿消，愕然地将人接住，随对方一同跪到了地上。
“印长老……？长老？飞星？” 印飞星拧着眉双目紧闭，面色比那日在后山潭边所见还要白上几分，小口喘着气。
东方纤云心中一揪，顺着对方手臂摸下去，探到指尖紧抓之处再抬手。一手淋漓的血，是他的血，魔修的血。

洞外夜已深了，东方纤云却丝毫没有睡意。
是了，作为个正道人士，守着个出手狠辣的魔修哪里能睡得着。只是驱走他睡意之事却不只这一件。
掌上已凝好了灵力，只要这一掌下去，这个魔头便再不能作恶了。死这一人，世上能多活多少人？
只是这在他膝上睡得不甚安稳的某个，看来不过刚脱了少年期，比他还年轻上几岁。一张俊朗得过分的脸上此刻没有半分杀意，只偶尔因疼痛皱眉，看上去竟算得上良善。
良善。东方纤云半嘲地笑出口气。白日里死在那处的玄铭宗弟子的惨状尚且历历在目，此人下手之果决狠毒哪里能和良善沾的上边。
只是现在这种状况趁人之危似乎也过分了点，毕竟人家的伤还是因自己所受。只是当时若是自己不出手阻拦那一下，最后一个玄铭宗弟子也要没命。
东方纤云低头叹口气。
对方额上俱是薄汗，衣衫微潮贴在身上，面上略有些潮红。
他伸手将黏在其额边的碎发撩去。
“喂，当魔修就这么快活吗？”
本以为得不到回答，谁知看人薄唇翕动，竟似嗤了一声。
“当然……快活……”
东方纤云吓了一条，险些把人推下去。这话一出自己的身份可不就暴露了吗。哪知看人依旧躺得像个大爷，估计只是无意识间的回答。
等了片刻没有动静，东方纤云目光瞥去一边，支支吾吾地开口：“喂……我说……”
“你觉得方云怎么样，有没有……一点喜欢？”他在这百媚教中自称失忆，为了方便传唤，便给自己胡诌了个名字。
又等了一阵，这次洞里很干脆地安静了，只有对方渐趋平稳的呼吸声。
“喂……”东方纤云厚着老脸转回头，却见对方仰面躺着，早已睡得熟了。
欲哭无泪，他虽是脸皮不薄，但攒这么城墙般厚容易么容易么。

翌日天还没亮百媚教就来了人，话不多说，直接将他们俩给领了回去。在房中屁股还没坐热，就见门口有人进来。
本想问问长老有没有事，谁知来人进门就出手将自己制住了。这不，给扔到了百媚教大牢。
大概是印飞星终于反应过来了吧。东方纤云望着生锈的牢门如是想。
此刻身份暴露，却未被立刻处死，怕是还想从自己身上问出点什么，只是想来也不会比死好受几分。
东方纤云打量了一下爬满青苔的石壁，觉得身为个七尺男儿在墙上撞死似乎太没有志气，只得叹口气算了。
却听大牢入口那边传来响动，东方纤云奔至牢门边抓住栏杆循声望去。
只见一黑衣人自入口一路进来，沿路守卫在其手下竟都过不了几招。
“哒”，靴底定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来人竟停在了他的牢门前。
莫非是玄铭宗又派人来救？
东方纤云略一犹豫，还未出声，却见对方起剑一劈，牢门铁锁应声而断。
“玄铭宗的师兄？”
对方恍若未闻，径自走了进来，当啷一声将锁他的铁链也劈了，随后一扯，竟是将他像麻袋一样扛了起来。
“喂……”
黑衣人扛着他一路出了百媚教的地界，接着便是将他随手往地上一扔，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
呸，他一大老爷们儿，怜什么香惜什么玉。
“多谢兄台。”东方纤云赶紧爬起来站稳了，拘一礼道谢。
却见对方似是不稳，踉跄几步，未持剑的一手压在腹间。
东方纤云望去，那片衣物已被血湿透染深。
“飞星？”他试探着问。
黑衣人哼了一声，随手将自己蒙面的黑布摘了下来，一双星眸，俊朗面容，就是唇色有些白。
“你为什么救我？”储物戒已让百媚教弟子搜了去，东方纤云无法，只得从自己衣服上撕了些布下来，上前想要将伤口扎了。
印飞星抬手拒了，有些好笑地看他：“你觉得呢？”
他喘了口气，直起身：“花暮暮在你房中看到了些东西，怀疑你是玄铭宗之人。昨日那帮来救你的所谓玄铭宗弟子其实是他找人假扮的。”
说完似乎又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印飞星啧了一声不再继续说。
东方纤云看他神色，皱眉道：“你早知道那是假的玄铭宗弟子？既如此，为何还要将他们……”
印飞星冷笑一声：“他既要在我面前耍手段做戏，我又何妨陪他玩这一招。”
他们师兄弟争斗，该不是为了争教主的位置吧？不论如何，好歹自己这条命是保住了。
印飞星转身朝百媚教走，东方纤云心中一跳，鬼使神差地拉住了对方。
“你……你能不回去吗？”
印飞星回头看他。
东方纤云假咳几声，目光却正经得很：“你不回百媚教，我也不回逍遥门，不管这正魔两道的争斗……行吗？”
印飞星一怔，突地挣开他的手：“一点也不好。”
“我做魔修做得很快活，”他嘴角勾起一笑，凉薄寡淡：“我也一点都不喜欢方云，一点都不。”
话音落，便朝百媚教跃去，竟一点也没有留恋的意思。
一点也不吗……可是我喜欢你啊。
只是正魔殊途，再见恐怕要决个生死了。

回到逍遥门，才知道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江湖上的风云变幻。那日里玄铭宗做了埋伏，攻其不备，破了百媚教的正面进攻与偷袭，百媚教元气大伤。玄铭宗等正道长老们商量着要一鼓作气联合正道端了魔教。
这不，自己回逍遥门才刚呆上两天，又随着大部队出门了，这次一同的还有师弟和师妹。
倒不是说逍遥门多苛待门人，还让伤员上阵，只是这次是他自己要求，无论如何也要走上一趟。
就算做不了什么，也好过在门中等结果。
又到了百媚教地界，不过是呆了几日的地方，竟也熟悉起来。
到了约定的地方，方才有玄铭宗弟子出来接应，形容狼狈，约是刚从打斗中脱身。
那弟子拿出令牌示意，东方纤云便是一怔。
只见木质令牌周镶金边，其上纹样繁复。竟是那日他在房中见过，被他当作百媚教令牌的那块。
想来花暮暮在自己房中发现的便是这物了，只是这东西怎会在那时出现在自己的房间？
不及多想，那头打斗之声越发喧嚣，想是到了关键时刻。众人忙朝那边赶过去。
百媚教众人死伤惨重，败势已露，偏偏听闻其教主功力高绝，正道诸人仍是不敢掉以轻心。只是东方纤云四处查看，却也未见到印飞星与易相逢等人。
突听一头有弟子呼喝，道是那头玄铭宗诸位长老与魔头对阵情势危急，唤众人前去帮忙。他这才醒悟过来原来不是在同一处，忙朝那边赶过去。
他到时百媚教已没剩下几个人，正正撞上一个长老朝印飞星那边出了杀招。
东方纤云自知拦不下那招，干脆一咬牙，疾奔过去准备硬受这一下。
胸间伤口再次被撕裂，疼地东方纤云险些背过气去。不过还能疼始终是好事，好歹没死了不是？
“求长老放他一命。”
玄铭宗长老气得须都要立起来了：“嘿我说你小子冲过来做什么，老夫杀他做什么？他是正道的人啊。”
“啊？”东方纤云此刻的愕然绝没有半分掺假。
那杀招自然不是冲着印飞星去的，是冲着易相逢。
却听身后响动，东方纤云循声望去。
另外三个长老亦已朝易相逢出手。易相逢再厉害，能挡得住三个玄铭宗长老联手么，怕是绝没有生机。
事实上，她的确挡不住，但至于死，却是未必。
却见易相逢身子一旋，两手交叉成爪，竟似比那两位长老手中神兵还要坚硬，竟将其必杀硬生生截了下来。
只是她毕竟没有第三只手，最后一位长老的剑已递到她背后。
却是有第三只手，一手自斜里探出，生生将剑身抓握住，印飞星的手。
但印飞星不是易相逢，莫说两位长老全力一击，他连一位长老已急着收势的一剑也拦不住。那剑自他指间穿过，势如破竹，直扎进了胸口。
“飞星——”
易相逢周身气息一震，将两位长老震了出去。
那执剑的长老欲将剑抽回，却被印飞星死死抓住。
“走吧。”
易相逢一震。
“师父。”他低声道。
易相逢蓦地腾身，一掌将那剑劈断，足间轻点，跃入林中。
地上的二位长老已迅速起身，追了过去。
执剑的长老看一眼断剑，将其一抛，怒喝道：“小子！你竟将那魔头放走——”
印飞星一双手上俱是血，抽手将扎在胸口的断剑丢出去，动作轻快竟丝毫不掩嫌恶，冷笑道：“我做便做了，你若是想，尽管杀了我。”
印飞星能杀么，自然不能。他可是攻破百媚教的大功臣，正道一早安插进百媚教的内奸。
去他的功臣，去他的卧底。数年情谊，在必要之时不过也要一剑斩去。但只有师父，无论如何也不能杀。
“报长老！百媚教攻破啦——”
正道的大功臣，在百媚教蛰伏数年的卧底，在完成任务的同时径自倒了下去。
“飞星——”

在逍遥门待了足有五日，东方纤云叹出第三百二十一口气。
那日之后，因为伤口再三裂开，东方纤云被师妹关在房里躺了足有三日，到昨日终于可以出门了，却仍是禁足。
什么，想走出这个院子？大白天做梦不好，醒醒吧。
作甚么要待在山上啊，若是能下山，哪里会有现在这样一头雾水，只能听着门中弟子零星议论的窘况。
“大师兄——有人找……”叶昭昭在院门外唤道，犹豫一阵：“似乎是百媚教的印少侠。”这说法颇为奇怪，却也不差，在那日之后印飞星的身份便向正道公开，称呼一声百媚教却也不会有人误会了。
只是明明方才还念着下山，现在自己却没有勇气去见人啊。
“就说我……还在睡吧。”
叶昭昭看了一眼天空正中晒得亮堂的太阳，无言应了，转身出了院门。
片刻没有回应，东方纤云有些紧张起来，放开被自己抓得与咸菜有一拼的衣摆从台阶上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大师兄……他似乎伤得很重的样子，让人家在外面站着不太好吧？”这次来的却是逍遥星河，靠在门框上笑得娇靥如玉。
脑中腾地闪过那日满地满手的血，东方纤云心里咯噔一下，拔腿就往院门跑。
逍遥星河已出了门去。
只是东方纤云还未到门边，便迎面与一人撞上。
来人比他矮些，遭这么一下轻抽口气，捂着胸口退后两步。东方纤云忙伸手拉住，果然是印飞星。
对方站定，看了看他袍子上的灰，嗤道：“还在睡？”
“你没事吧？”东方纤云急问道，看对方一脸莫名才知道自己又让师妹给坑了。
沉默片刻，东方纤云道：“你那时是什么时候看出我身份的？我房里的令牌是怎么回事？你……”要问的实在太多。
印飞星轻咳一声将他打断：“百媚教派人攻打玄铭宗那日，我事先向玄铭宗投了消息。谁知在前去偷袭途中出了些意外，让百媚教中人看出了我的身份，我只有将知道的人全数除去。”
“我原本亦不知晓你身份，还道你是那群派去偷袭的弟子当中侥幸活下来的，怕你日后想起，本想借机将你除去，谁知师父……我只有在你房中放了玄铭宗的令牌，待令牌被发现之时便能顺理成章将你除去。”
“等等……你怎么会有玄铭宗的令牌？”东方纤云问道。
印飞星一挑眉：“给我令牌之人你不是也见过了么？就是那日你在后山水潭边撞见的玄铭宗弟子。”
“我身上修仙之气须隔段时日便拿法器遮掩，那个玄铭宗弟子交接后未走，便藏伏在那。我未料到会有人前来，不能让法器被发现，便只有跳进水里。”事实上倒是他高估了东方纤云，根本不必跳进水里，就算给这人看到了也不会被发现。
之后的事情东方纤云也知道了，那玄铭宗弟子约是看到自己的举动被吓了一跳，从树上滚了下来，怕自己发现他们二人交换消息之事，本想杀了自己灭口。哪知自己根本没想到那一层，还以为这玄铭宗弟子是来救自己的，还抱着人家的大腿让印飞星快跑。
真是蠢透了……东方纤云很想拿只手来挡住自己的老脸。
“之后花暮暮想要试探你，便让你下山采买，我会跟上只是有所察觉。听你与那弟子对话，再看你胸口剑痕，根本不是为我所伤，便知道你的身份了。”不过印飞星也未注意到一点，那日他在林中顺手救下的人就是东方纤云，只是对方一头泥浆根本辨认不出。
原来如此，自己拦下印飞星杀那最后一个弟子，他回百媚教向花暮暮禀报，便有了之后自己被抓起来一事。
可笑自己还以为是意外进百媚教做了回卧底，原来真正深藏不露的卧底是这一位。
印飞星停下脚步，并没有打算随他进屋去：“事情我都说清楚了，若是没有别的事，我便先走了。”
他无门无派，这么一走，自己以后还上哪找人去。
东方纤云忙伸手将对方拉住，见人回过头看自己，方才揶揄道：“喂，我说……所以那天你在百媚教外说的都是假话吧？”
其实这才是他最想问的问题，最易答却又最难问出口的问题。
印飞星亦慷慨地答得干脆：“不，全是真话。”
东方纤云一怔。
“我做魔修做得很快活，我也一点都不喜欢方云。”
是啊，做魔修肆意潇洒当然快活，只是快活的事却也未必要做，未必能做。
他也的确一点都不喜欢方云。
“我喜欢的是东方纤云。”
唇上映上一吻，舌尖交缠，胸口相贴。
卧底亦有真情，不需多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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