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鬼
她在集市中见着一个婀娜多姿的年轻女子，不由心生好感，不自觉地便频频回头看她。那女子也向她看来，忽而嘴角带笑，便转了头要逆着人潮过来。
她不知怎的，忽而觉得心头微微一颤，像是怔然，却又有些忐忑起来。那女子朝她走来，一刹那，却越过了她，往后走去。她回头看，见女子向着灯火下的一个俊郎男子走去。女子在男子前站定，看着面前面红耳赤的男子，微微低首，含羞带怯，执着罗帕半掩了脸。
她觉得心中怅然，便回了头不再看，又依着人流往前走去。到了河边，又见桥头坐着一个黝黑精壮的农家青年，挑了一担竹篾，扎着竹鸟竹狗来卖。她在那青年身边蹲了，见那男子生得粗犷，手指编织却是伶俐非常，那些扎好的竹编物件，一会儿便被小孩子们缠着长辈取铜钱买了。她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这位大哥。”那汉子却恍若未闻，手下不停，并不抬头看她。她等了一会儿，汉子忍不住便伸手在汉子肩头拍了拍。许是力道太轻，那汉子仍是未觉一般。
她嘟了下嘴巴，觉得自己无趣的很，便起身郁郁地走了。那河边正有一艘画舫停着，即刻便要离岸，她信步上了画舫，走进舱内。那舱内只有一名年轻女公子，对着一桌美酒佳肴独坐着，望着窗外河面花灯，似是十分愁闷。她在那年轻公子对面坐了，自觉似是有些无礼；又看这公子眉间忧愁，便想出言询问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只盼那公子能先看到自己，挑起这话头来。那年轻女公子看了一会儿河上信灯，深深叹了一口气，便起了身从她身边踱过，竟是看也不看她，径自往舱外船头去了。
她垂着头，心中恻恻，心道自己果然太失礼数，唐突了他人。留下的一桌美酒佳肴，皆是她从未见过的美味，她却竟提不起丝毫兴致。待到画舫靠了岸，便出舱走到岸上去。
她又随着人流往高处走去。越往高的地方，人倒是越多起来。不知不觉便走到一间顶高大顶辉煌的大殿前。她入了殿，一眼见殿正中央聚着三五人，皆在吃些吃食并聊天。她见那几人吃的不过是平常果品、烧鸡蒸鱼，一时腹中却如擂鼓般，不由便走上前去。
那几人见她走进，都拍手笑道：“正说着，这里又来一个。”她心中知晓这些人并未与先前人一般装作不见她，心中便有些欣喜。那其中一个已经上来，拉着她袖子，将一捧糕点放到她手中，道：“你初来乍到，先用些糕点垫垫肚子。”又朝另几人笑骂道：“你们这些吃货，自己也吃不完这许多，还不快些分点出来。”
另几人便笑着将手中吃食都分她些许。她便慢慢吃了些，听先前那人又道：“吃完我们再分些衣裳财物与你。如今天下太平昌盛，不说那有家有口的，便是我们这些孤魂野鬼也享得福荫，分得许多普渡的散财。你虽是刚到这里，也没有亏待你的道理。”
她听到一半，突然双目呆楞，问道：“这位姐姐，麻烦您说清楚些，什么孤魂野鬼？我怎就是鬼了呢？”
那几人都看着她，俄而又拍手笑道：“原来是新鬼，还不晓得自己已经死了咧。”便有人拉了她的衣袖，指着殿外道：“你看，这便是寺庙大殿，前殿祭神佛，侧殿祭先祖。如今是盛世，蒙菩萨慈悲，容我等野鬼在此处容身。有那未写阴名的纸裳、普济众生的纸钱，烧化之后，我等便能分到一二。”又指着殿中其余笑嘻嘻的人道：“我等皆是孤魂野鬼，流落于此，或是心中有念不曾圆满，或是时日太久忘记出身。也有见这世间繁盛，便想要去投胎为人享一世福祉的。若是不愿入轮回，每日在此处享些供品，或是受了人香火、便去为那人做些事情，也是快活逍遥。”说话间，又取了些新烧化的金锭银锭与她，道：“这些你先收着，倘若遇到要拘你的鬼差，也可打点一二。”
她如遭雷击，捧着那金银锭子，浑浑噩噩道：“原来我竟是已经死了么？”言罢便转身，又恻然道：“——原来我竟是已经死了么！”竟是再不看那野鬼众人，恍恍惚惚出了殿门，不知往何处去了。
她浑浑噩噩，只知道往前走，却不知道是往哪里去。她到了城门，守城的士兵一边笑谈一边要关门落杠，她便从那将关的门中走了出去。到了清晨，农夫拉着牛，从带着露珠的田里走过，她从一旁的田埂上走过去。路过几个村落，婆婆们撒糠喂鸡，大姑娘小媳妇在井边淘米洗衣，她从井栏边走过去，再没有人抬头看她。
不知走了许久，她又看见太阳升起来了。这时她走到一条河边，便在河边坐下来。那河水清的十分透彻，她看了一会儿，便把鞋子脱了，把脚伸进水里去，水温有些凉，她缩了一下，但还是把她的脚伸入水中。
她看着自己的脚在那透彻的水里，突然就想起自己从前也在河里洗过脚的。她也这般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脚上全是血污，腐黑淤臭，是一双死人的脚。她奋力搓洗，好不容易才将那血污全洗下去，这才包好布条，穿上鞋子。
她看着自己的脚，愣了半晌，喃喃道：“是了，我果然是已经死过了。”
这时候河对岸，从清晨的薄雾里走出一个和尚来。和尚见了她，便抬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道：“阿弥陀佛。”
她浑浑噩噩地抬了头，看着那和尚，道：“大师要超度我了么？”
和尚又合十念了句佛号，道：“施主心中有执念未了。”
她茫然道：“我心中有执念未了，可是我竟不知那执念为何？难道是在这盛世贪恋徘徊许久，自己也忘记了自己所为何来么？”
和尚便道：“贫僧见施主所着衣物，似是前朝样式，只是破烂褴褛，几乎不辨原型。施主是经过了前朝的战乱罢。”
她默然地看着那河水，想了许久，说道：“我记得自己死了以后，似乎在河中濯洗衣衫、重整仪容。洗下来的血污，要是凡人能看见大约有半条河那么多。大师你说的或许不错罢。”
和尚便叹了一声，道：“乱世之中颠簸流离，施主莫非是挂念家人？”
她又默然了一会儿，摇摇头道：“我不记得了。……不记得了啊。”便抬头看那和尚，道：“我走了这许久，凡人皆看不到我，摸不到我，听不到我，十分寂寞。大师可否陪我稍歇片刻？”
和尚诵了句佛号，便立在她身边，又与她说些前朝事宜。她冥思苦想，有些十分清晰，有些却不甚分明。到了天色入夜，和尚走了，她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向前走去。
她便一直地走，一直地走，到了正午，走到一棵大柳树下，便倚着树坐了下来。
她抬头看那高高的枝头，一恍神，突然看见两个孩童攀在树上，一人挽着一个破竹篮，挑那嫩绿的新芽捋。那两个孩童一个年岁稍长些，一个年幼几分。柳树生得高大，靠近地上的枝条早被捋得光光秃秃，那两个孩童便越攀越高，直往那摇摇晃晃的树梢上攀去。
她看得心惊，忍不住便失声叫道：“当心！”这一句叫出口来，却仿佛惊醒一般，那两个孩童倏忽便都不见了。
她仍是呆呆的抬头看那青翠的柳枝，半晌回过神来，心道：“我竟是看见幻象了么？”
她坐在那里，慢慢地便似乎有些事情想起来，原来那年幼的孩童，竟然是她自己。那柳树，是她家乡村头的一棵，每到春天青黄不接时，她与村中的孩童便去捋那嫩叶，充作菜叶填饥。孩童多，柳树少，那树便常被捋得光秃秃的，需得爬到极高的枝头才能采到一二。她便又想道：“那个年长些的孩童却是谁家的？”
方想到这里，路边却有三人相携走来。她抬眼瞧去，见那左右两边二人，一人全身着白，一人全身着黑，腰间各缠着一条铁链。见那三人一齐朝她看来，便唬了一跳，心中惊道：“这想必便是鬼差了！”
心中正暗自惊疑，那三人便直朝她走来。走到近处，那着白衣的鬼差便和颜悦色笑道：“天气甚热，借一方树荫可好？”
她自然是连连点头，急忙让出地方来。那三人便在一旁坐了。她看中间那人，却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穿着普通，像是被拘来的魂魄一般，身上却并无锁链套着，神色也十分轻松。
那着白衣的鬼差见她面色疑惑，像是知她心中所想，也笑道：“如今天下安定，人大多得以颐养天年，无疾善终，我们差事便也清闲。这锁魂链原是为缉那心怀怨戾的恶鬼，又或者乱世鬼多、需得尽速拘捕，方用得着。既是世道清静，我们便见着一两个执念未了的鬼魂，也可容忍一二。你却是不必担心。”
她放下心来，点点头，便在树荫下坐安定了。黑衣鬼差这时突兀开口说道：“看你似是游荡了有些时日，身上又伤痕累累，是前朝战乱中死的吧。”
她便点点头道：“是了。这几日方才想起一些来，却记得不太分明。总想着要回家乡看一眼才好。”便比了比头顶的柳树，道：“——却又记不清家乡在何处，只记得村头有这么一棵柳树。”
白衣鬼差道：“你家中有何人？父母兄弟姐妹可在？”
她想了一会儿，茫然摇了摇头：“我记得父母早亡，家中却是再没有其他兄弟姐妹了。”
白衣鬼差又问：“那可曾婚配嫁人？”
她茫然地想了一会儿，却突然看见一个清秀的年轻女子站在面前。
那女子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岁上下年纪，肤色略黄，像是惯在田间劳作的样子。那女子走到她身边来坐下，她便看着那人，那人也看着她，只看了一眼就挪开眼去。又咳了一声，道：“……”
她听得那女子叫了一个人的名字，想那便是她自己的名字了，却怎么也听不分明。一时急切，便凑过身去。那女子却不再说话，转而将手握住她的手来。她听那女子道：“……我们便结为契金兰，在外为姐妹，在内为夫妻，可好？”
她愣了一下，张了张嘴，那人的名字便到了嘴边，方要出口，却猛一愣忡，醒了过来。
原来她仍旧坐在那大柳树下，已是日暮黄昏的时候。那两个鬼差与那老者，早就不知往哪里去了。
她便起身接着往前走去。瞧见日头升起又落下去，这么不知过了几个轮回，一日夜间下起了雨来。她虽然是鬼，却也忙忙地寻处避雨，眼见不远处有座土地庙，便奔了过去。
那土地庙不大，香火倒盛，桌上一排供品，又有数束仍未燃尽的香插在香炉里。她入了庙，便朝土地公的泥像拜了一拜，乞他恕自己擅闯避雨之罪。
方拜完，却听那上头泥像开口道：“何处野鬼？本尊准你入内了么？”
她一下愣住，正不知如何应答，那泥像却又嘻嘻地笑了起来。泥像后影子一闪，跳出一只大尾巴赤褐狐狸。
狐狸便在她面前坐定了，用后爪挠了挠耳朵，笑道：“原来是个呆鬼！一唬便唬住了！”她正不知如何回答，狐狸尾巴一摇，一下变作了一个俊郎男子，走到她身边来。她不知如何是好，连忙后退两步避开，正要说话，那男子却眨了眨眼，倏地又变作了一个清秀的女子，俯下身来。
她一下怔住，眼见那女子的脸已经到了眼前，忽而扑地一下，面前又是那只狐狸，笑得打跌道：“原来不光是个呆鬼，还是个磨镜鬼！”
她也不说话，闷闷地坐着。狐狸自己笑够了，凑过来道：“可别生气！我在此间也住了些日月，平日借土地的光用些供品，受了供便显显灵，没人供便逗人寻些开心。如今天下盛平，也从不曾有人计较的。”抬眼仔细看了看她，恍然道：“——原来你是前朝的鬼，难怪难怪！看你身上伤口，当初必定死得惨烈。——倒是对不住了。”说完便合起两只前爪，肃然作了个揖。
她默然不语，却想起一事，问道：“大仙是会显灵的？”
狐狸便摆了摆尾巴，得意道：“略通法术罢了。”
她问道：“我自有意识以来，浑浑噩噩，不知自己为何在此间，也不知自己是何人，只是一直走，一直走。大仙若有灵通，可否指点一二？”
狐狸讪讪道：“算命八卦这些，本仙却是不会的。不过本仙也能帮你些许。”歪着头看了她一会，道：“你穿的这衣裳我在前朝见过，是前朝士兵的军服，真不知你一个女子如何上的战场，奇也，奇也。你原是死在战场上的。听你口音，该是北边的人。——不过前朝的鬼早被拘光，如何会留下你这漏网之鱼呢？”
她道：“我只记得家中父母双亡，唯有一契金兰，不知是不是因她才游荡至今。”
狐狸道：“既是契金兰，应与你一同上的战场，为何不与你死在一起？——啊，是了，你是死在战里的。t也死在战里么？”
她摇了摇头道：“没有，她留在家乡里。”片刻后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原来那人留在家乡了么！
想了想，又释然道：“是。我记得她家中尚有家人。”许久之后，又慢慢道：“——我也不是自己想去从戎的。”
她那日在村外挖草根。连年大旱，田中颗粒无收，唯有掘鼠洞挖草根为食，为了方便行动，她便穿了男装。有败退的官兵从村边大道经过，她躲避不及，便被套了去充作壮丁。一路做着最繁重的活计，风餐露宿，时时遭受拳打脚踢。先后的壮丁，不少比一般男子强壮的也半路撑不下去。半死不活的壮丁便被扔到路边，第二天，人就寻不见了——不知是进了什么畜生……又或者是人的肚腹。
北狄入侵，前朝官军一路败退，她直跟着退了数百里，到了极南的地方才安顿下来。那时候朝廷里主战的一派占了上风，她便被正式编入军中，此时
她在集市中见着一个婀娜多姿的年轻女子，不由心生好感，不自觉地便频频回头看她。那女子也向她看来，忽而嘴角带笑，便转了头要逆着人潮过来。
她不知怎的，忽而觉得心头微微一颤，像是怔然，却又有些忐忑起来。那女子朝她走来，一刹那，却越过了她，往后走去。她回头看，见女子向着灯火下的一个俊郎男子走去。女子在男子前站定，看着面前面红耳赤的男子，微微低首，含羞带怯，执着罗帕半掩了脸。
她觉得心中怅然，便回了头不再看，又依着人流往前走去。到了河边，又见桥头坐着一个黝黑精壮的农家青年，挑了一担竹篾，扎着竹鸟竹狗来卖。她在那青年身边蹲了，见那男子生得粗犷，手指编织却是伶俐非常，那些扎好的竹编物件，一会儿便被小孩子们缠着长辈取铜钱买了。她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这位大哥。”那汉子却恍若未闻，手下不停，并不抬头看她。她等了一会儿，汉子忍不住便伸手在汉子肩头拍了拍。许是力道太轻，那汉子仍是未觉一般。
她嘟了下嘴巴，觉得自己无趣的很，便起身郁郁地走了。那河边正有一艘画舫停着，即刻便要离岸，她信步上了画舫，走进舱内。那舱内只有一名年轻女公子，对着一桌美酒佳肴独坐着，望着窗外河面花灯，似是十分愁闷。她在那年轻公子对面坐了，自觉似是有些无礼；又看这公子眉间忧愁，便想出言询问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只盼那公子能先看到自己，挑起这话头来。那年轻女公子看了一会儿河上信灯，深深叹了一口气，便起了身从她身边踱过，竟是看也不看她，径自往舱外船头去了。
她垂着头，心中恻恻，心道自己果然太失礼数，唐突了他人。留下的一桌美酒佳肴，皆是她从未见过的美味，她却竟提不起丝毫兴致。待到画舫靠了岸，便出舱走到岸上去。
她又随着人流往高处走去。越往高的地方，人倒是越多起来。不知不觉便走到一间顶高大顶辉煌的大殿前。她入了殿，一眼见殿正中央聚着三五人，皆在吃些吃食并聊天。她见那几人吃的不过是平常果品、烧鸡蒸鱼，一时腹中却如擂鼓般，不由便走上前去。
那几人见她走进，都拍手笑道：“正说着，这里又来一个。”她心中知晓这些人并未与先前人一般装作不见她，心中便有些欣喜。那其中一个已经上来，拉着她袖子，将一捧糕点放到她手中，道：“你初来乍到，先用些糕点垫垫肚子。”又朝另几人笑骂道：“你们这些吃货，自己也吃不完这许多，还不快些分点出来。”
另几人便笑着将手中吃食都分她些许。她便慢慢吃了些，听先前那人又道：“吃完我们再分些衣裳财物与你。如今天下太平昌盛，不说那有家有口的，便是我们这些孤魂野鬼也享得福荫，分得许多普渡的散财。你虽是刚到这里，也没有亏待你的道理。”
她听到一半，突然双目呆楞，问道：“这位姐姐，麻烦您说清楚些，什么孤魂野鬼？我怎就是鬼了呢？”
那几人都看着她，俄而又拍手笑道：“原来是新鬼，还不晓得自己已经死了咧。”便有人拉了她的衣袖，指着殿外道：“你看，这便是寺庙大殿，前殿祭神佛，侧殿祭先祖。如今是盛世，蒙菩萨慈悲，容我等野鬼在此处容身。有那未写阴名的纸裳、普济众生的纸钱，烧化之后，我等便能分到一二。”又指着殿中其余笑嘻嘻的人道：“我等皆是孤魂野鬼，流落于此，或是心中有念不曾圆满，或是时日太久忘记出身。也有见这世间繁盛，便想要去投胎为人享一世福祉的。若是不愿入轮回，每日在此处享些供品，或是受了人香火、便去为那人做些事情，也是快活逍遥。”说话间，又取了些新烧化的金锭银锭与她，道：“这些你先收着，倘若遇到要拘你的鬼差，也可打点一二。”
她如遭雷击，捧着那金银锭子，浑浑噩噩道：“原来我竟是已经死了么？”言罢便转身，又恻然道：“——原来我竟是已经死了么！”竟是再不看那野鬼众人，恍恍惚惚出了殿门，不知往何处去了。
她浑浑噩噩，只知道往前走，却不知道是往哪里去。她到了城门，守城的士兵一边笑谈一边要关门落杠，她便从那将关的门中走了出去。到了清晨，农夫拉着牛，从带着露珠的田里走过，她从一旁的田埂上走过去。路过几个村落，婆婆们撒糠喂鸡，大姑娘小媳妇在井边淘米洗衣，她从井栏边走过去，再没有人抬头看她。
不知走了许久，她又看见太阳升起来了。这时她走到一条河边，便在河边坐下来。那河水清的十分透彻，她看了一会儿，便把鞋子脱了，把脚伸进水里去，水温有些凉，她缩了一下，但还是把她的脚伸入水中。
她看着自己的脚在那透彻的水里，突然就想起自己从前也在河里洗过脚的。她也这般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脚上全是血污，腐黑淤臭，是一双死人的脚。她奋力搓洗，好不容易才将那血污全洗下去，这才包好布条，穿上鞋子。
她看着自己的脚，愣了半晌，喃喃道：“是了，我果然是已经死过了。”
这时候河对岸，从清晨的薄雾里走出一个和尚来。和尚见了她，便抬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道：“阿弥陀佛。”
她浑浑噩噩地抬了头，看着那和尚，道：“大师要超度我了么？”
和尚又合十念了句佛号，道：“施主心中有执念未了。”
她茫然道：“我心中有执念未了，可是我竟不知那执念为何？难道是在这盛世贪恋徘徊许久，自己也忘记了自己所为何来么？”
和尚便道：“贫僧见施主所着衣物，似是前朝样式，只是破烂褴褛，几乎不辨原型。施主是经过了前朝的战乱罢。”
她默然地看着那河水，想了许久，说道：“我记得自己死了以后，似乎在河中濯洗衣衫、重整仪容。洗下来的血污，要是凡人能看见大约有半条河那么多。大师你说的或许不错罢。”
和尚便叹了一声，道：“乱世之中颠簸流离，施主莫非是挂念家人？”
她又默然了一会儿，摇摇头道：“我不记得了。……不记得了啊。”便抬头看那和尚，道：“我走了这许久，凡人皆看不到我，摸不到我，听不到我，十分寂寞。大师可否陪我稍歇片刻？”
和尚诵了句佛号，便立在她身边，又与她说些前朝事宜。她冥思苦想，有些十分清晰，有些却不甚分明。到了天色入夜，和尚走了，她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向前走去。
她便一直地走，一直地走，到了正午，走到一棵大柳树下，便倚着树坐了下来。
她抬头看那高高的枝头，一恍神，突然看见两个孩童攀在树上，一人挽着一个破竹篮，挑那嫩绿的新芽捋。那两个孩童一个年岁稍长些，一个年幼几分。柳树生得高大，靠近地上的枝条早被捋得光光秃秃，那两个孩童便越攀越高，直往那摇摇晃晃的树梢上攀去。
她看得心惊，忍不住便失声叫道：“当心！”这一句叫出口来，却仿佛惊醒一般，那两个孩童倏忽便都不见了。
她仍是呆呆的抬头看那青翠的柳枝，半晌回过神来，心道：“我竟是看见幻象了么？”
她坐在那里，慢慢地便似乎有些事情想起来，原来那年幼的孩童，竟然是她自己。那柳树，是她家乡村头的一棵，每到春天青黄不接时，她与村中的孩童便去捋那嫩叶，充作菜叶填饥。孩童多，柳树少，那树便常被捋得光秃秃的，需得爬到极高的枝头才能采到一二。她便又想道：“那个年长些的孩童却是谁家的？”
方想到这里，路边却有三人相携走来。她抬眼瞧去，见那左右两边二人，一人全身着白，一人全身着黑，腰间各缠着一条铁链。见那三人一齐朝她看来，便唬了一跳，心中惊道：“这想必便是鬼差了！”
心中正暗自惊疑，那三人便直朝她走来。走到近处，那着白衣的鬼差便和颜悦色笑道：“天气甚热，借一方树荫可好？”
她自然是连连点头，急忙让出地方来。那三人便在一旁坐了。她看中间那人，却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穿着普通，像是被拘来的魂魄一般，身上却并无锁链套着，神色也十分轻松。
那着白衣的鬼差见她面色疑惑，像是知她心中所想，也笑道：“如今天下安定，人大多得以颐养天年，无疾善终，我们差事便也清闲。这锁魂链原是为缉那心怀怨戾的恶鬼，又或者乱世鬼多、需得尽速拘捕，方用得着。既是世道清静，我们便见着一两个执念未了的鬼魂，也可容忍一二。你却是不必担心。”
她放下心来，点点头，便在树荫下坐安定了。黑衣鬼差这时突兀开口说道：“看你似是游荡了有些时日，身上又伤痕累累，是前朝战乱中死的吧。”
她便点点头道：“是了。这几日方才想起一些来，却记得不太分明。总想着要回家乡看一眼才好。”便比了比头顶的柳树，道：“——却又记不清家乡在何处，只记得村头有这么一棵柳树。”
白衣鬼差道：“你家中有何人？父母兄弟姐妹可在？”
她想了一会儿，茫然摇了摇头：“我记得父母早亡，家中却是再没有其他兄弟姐妹了。”
白衣鬼差又问：“那可曾婚配嫁人？”
她茫然地想了一会儿，却突然看见一个清秀的年轻女子站在面前。
那女子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岁上下年纪，肤色略黄，像是惯在田间劳作的样子。那女子走到她身边来坐下，她便看着那人，那人也看着她，只看了一眼就挪开眼去。又咳了一声，道：“……”
她听得那女子叫了一个人的名字，想那便是她自己的名字了，却怎么也听不分明。一时急切，便凑过身去。那女子却不再说话，转而将手握住她的手来。她听那女子道：“……我们便结为契金兰，在外为姐妹，在内为夫妻，可好？”
她愣了一下，张了张嘴，那人的名字便到了嘴边，方要出口，却猛一愣忡，醒了过来。
原来她仍旧坐在那大柳树下，已是日暮黄昏的时候。那两个鬼差与那老者，早就不知往哪里去了。
她便起身接着往前走去。瞧见日头升起又落下去，这么不知过了几个轮回，一日夜间下起了雨来。她虽然是鬼，却也忙忙地寻处避雨，眼见不远处有座土地庙，便奔了过去。
那土地庙不大，香火倒盛，桌上一排供品，又有数束仍未燃尽的香插在香炉里。她入了庙，便朝土地公的泥像拜了一拜，乞他恕自己擅闯避雨之罪。
方拜完，却听那上头泥像开口道：“何处野鬼？本尊准你入内了么？”
她一下愣住，正不知如何应答，那泥像却又嘻嘻地笑了起来。泥像后影子一闪，跳出一只大尾巴赤褐狐狸。
狐狸便在她面前坐定了，用后爪挠了挠耳朵，笑道：“原来是个呆鬼！一唬便唬住了！”她正不知如何回答，狐狸尾巴一摇，一下变作了一个俊郎男子，走到她身边来。她不知如何是好，连忙后退两步避开，正要说话，那男子却眨了眨眼，倏地又变作了一个清秀的女子，俯下身来。
她一下怔住，眼见那女子的脸已经到了眼前，忽而扑地一下，面前又是那只狐狸，笑得打跌道：“原来不光是个呆鬼，还是个磨镜鬼！”
她也不说话，闷闷地坐着。狐狸自己笑够了，凑过来道：“可别生气！我在此间也住了些日月，平日借土地的光用些供品，受了供便显显灵，没人供便逗人寻些开心。如今天下盛平，也从不曾有人计较的。”抬眼仔细看了看她，恍然道：“——原来你是前朝的鬼，难怪难怪！看你身上伤口，当初必定死得惨烈。——倒是对不住了。”说完便合起两只前爪，肃然作了个揖。
她默然不语，却想起一事，问道：“大仙是会显灵的？”
狐狸便摆了摆尾巴，得意道：“略通法术罢了。”
她问道：“我自有意识以来，浑浑噩噩，不知自己为何在此间，也不知自己是何人，只是一直走，一直走。大仙若有灵通，可否指点一二？”
狐狸讪讪道：“算命八卦这些，本仙却是不会的。不过本仙也能帮你些许。”歪着头看了她一会，道：“你穿的这衣裳我在前朝见过，是前朝士兵的军服，真不知你一个女子如何上的战场，奇也，奇也。你原是死在战场上的。听你口音，该是北边的人。——不过前朝的鬼早被拘光，如何会留下你这漏网之鱼呢？”
她道：“我只记得家中父母双亡，唯有一契金兰，不知是不是因她才游荡至今。”
狐狸道：“既是契金兰，应与你一同上的战场，为何不与你死在一起？——啊，是了，你是死在战里的。t也死在战里么？”
她摇了摇头道：“没有，她留在家乡里。”片刻后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原来那人留在家乡了么！
想了想，又释然道：“是。我记得她家中尚有家人。”许久之后，又慢慢道：“——我也不是自己想去从戎的。”
她那日在村外挖草根。连年大旱，田中颗粒无收，唯有掘鼠洞挖草根为食，为了方便行动，她便穿了男装。有败退的官兵从村边大道经过，她躲避不及，便被套了去充作壮丁。一路做着最繁重的活计，风餐露宿，时时遭受拳打脚踢。先后的壮丁，不少比一般男子强壮的也半路撑不下去。半死不活的壮丁便被扔到路边，第二天，人就寻不见了——不知是进了什么畜生……又或者是人的肚腹。
北狄入侵，前朝官军一路败退，她直跟着退了数百里，到了极南的地方才安顿下来。那时候朝廷里主战的一派占了上风，她便被正式编入军中，此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