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华明灼第一部-红莲殇

@精分的君墨
@红衣惑人
@夜舞魅之眼
@摩羯啊哦63
@茯沙
@skyLOVE奇幻
@清羽战龙
@呵呵喝呵呵呵喝

@skyLOVE奇幻 @清羽战龙 @呵呵喝呵呵呵喝

@shuyun一荷
@arvjd
@辋川明月心
@玄冥圣雪love
@萩夜雨微凉

@岚灵荫昙
@万里长城0428

一
“人世之物，如虚无之樱花。”
“叩。”
两只玲珑的酒盏相碰，盏中琥珀色的酒液浮起涟漪。安倍晴明右手执盏，左手虚虚护着送入口中一饮而尽，因着抬头饮酒，终日掩在衣领中中的颈子露出了一小段，优雅的像饮水的天鹅。晴明的美模糊性别界限，生的这满面风华，教男男女女都移不开眼。他源博雅也没能免俗，酒盏已碰到唇边，却忘了抿唇喝下，盏中的酒液倾出来，眼看要染了他的衣襟。
“当心！”晴明轻喝一声，那酒液竟停在半空，他将喝空的酒盏放到木几上，右手二指在半空中转了半圈，只见那酒竟似有了生命一般，遥遥跟着他的动作在空中游了半圈进到了他放在木几上的酒盏里，半滴未洒。
“博雅，你不会还想着怎么把月亮摘下来送给美人吧？”晴明眯着狐狸一样的双眼笑话他。
“晴明！”博雅瞪他，自己却没忍住先笑了出来。晴明也笑，声音如玉石相撞般清脆。今夜正是好景色，就适合两人对酌，一壶酒一枝樱，再添两个杯盏，满庭院落花也不感到伤感，倒觉得是初雪一般的欣喜。
“说吧，这次是受了谁的委托找我？”晴明左手二指夹着杯盏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面，右手在桌面上写写画画算着什么，“哪次你来找我都给我惹一身麻烦，这次可是宫中失了火？”
“这你都知道？”源博雅有些惊讶，但转瞬也就释然了。
阴阳师都是不能用常理束缚的古怪家伙，更别说这位平安京第一阴阳师了。
“而且失火的是那人的朝堂，对不对？”
“晴明！”博雅忍不住又去瞪他，“是陛下，不是`那人`！”
晴明显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摆摆手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博雅深知这人的手段，当下屏息凝神的看着他。晴明一笑，接过蜜虫手中的酒壶向廊外随手一挥，那酒液竟不溅洒，而是在空中凝成了一面巨大的琥珀色圆镜，晴明将手指抵在唇上吹了口气，然后向圆镜一指，轻叱了声:“临！”
源博雅看的眼睛都要掉出来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只见那酒镜上一阵涟漪四散，竟渐渐浮现了皇宫主殿的样子，殿外女侍来来往往，本与平常无异，却突然从殿中升起冲天的火光，直将天云都染成血一样的红。火势瞬间蔓延，无风自动，如猛禽振翅般席卷而去，直抵清凉殿。人们惊声惨叫，皇宫一时成了炼狱。
“只听当日当差的说这火实在大，没想到竟大到这种地步。”博雅眼神还有点发直，没从那惨烈却也瑰丽的火景中回过神来。
晴明低头沉吟，指尖一下一下的轻叩桌面。这几日晴朗，晚上星空格外清晰。他测算星轨，归位星宫，却没见有哪一位宿有什么异常。
若不是博雅触发他设于桥上的结界让他算了一卦，恐怕他晴明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这火与北方星宿朱雀的翼焰有些相似，而凶戾却像极了他手下一位神将螣蛇的本命真火。
巧合吗？
“嘿！”这时候博雅好死不死的凑到他眼前吓了他一声。
晴明一惊，回神后双眼一眯，右手画了个五芒星直接点在博雅额上，念道:“缚！”
博雅眼珠乱转，身体却动不了分毫。
“看博雅你这么有精神，不如帮帮我？”
然后，博雅就被留下陪蜜虫看家了。

二
晴明是灵力深厚的修行之人，魂魄能凝成有质之物，此刻晴明魂魄出窍，脚尖点在院墙上，转眼就掠过半里。
灵魂质轻，赶路自是方便。
“晴明。”身后有人叫他，几秒功夫，一个身影赶至他身旁，赤着精壮的上身，一头火焰般的短发，额前勒着一道金箍，周身流转着炽烈的火云。
可不正是十二式神之首的螣蛇。
“红莲。”晴明笑了笑，与他并肩而行。
“我还以为这次你还要与那个人类查这次的妖怪。”红莲脚下踩着流火，速度不比灵魂状态下的晴明逊色半分。
“我伤还未好，怕护不住他。”晴明顿了顿，又说，“不过他绝不是弱者。他和我一样是天命在身的人，和我同为平安京的守护者。”
红莲不置可否，熄了火焰立在一处屋脊上:“到了。”
晴明也落在屋脊上，挑眉看了看只剩一片黑色灰烬的清凉殿，又回头看了看红莲:“真不是你干的？”
烧的这么干净，肯定不是人类所为，又没有一丝邪祟之气，也不怪晴明想到红莲头上。红莲却没有第一时间否认，反而看着灰堆若有所思:“……还真有我火焰的气息在里面。”
晴明一惊，回过头去看红莲，红莲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还向晴明点了点头。
这下事情可麻烦了。
“红莲，你再好好想一想，你的诞生之地，除了你之外，可还诞生过其他能控火的神将或奇兽吗？”
“没有。”
啧……
能和红莲的火焰同源，那也应该是一方的控火之圣，而今能控火的，朱雀好好的在星宫沉睡，金乌也依旧在扶桑神树上照耀大唐土地，螣蛇就在我身边，重明鸟已死，金眼的凤凰一脉早已成神……控火的妖兽，如今还剩谁？
莫非是西方的大唐渡洋而来的异邦妖怪？
不对，夜行的百鬼没有异常，不是大唐的客人。
还能是谁？
晴明啧了一声跳下地，手中掣出一张五芒符左手托着，右手二指一引，一小撮灰便飞到了五芒星的中央，下一秒，五芒星突然放出白色的强光，光影中飞出一只浑身裹在火焰中的大鸟来，双翅一扇，尖声唳叫着冲天而去。
“朱雀？！”
晴明下意识的抬头看天上的星空，奇怪，星宫这么稳，不像是星宿离宫的样子。
“呜！”晴明身子忽然一晃，若不是红莲眼疾手快抓住他的后襟，恐怕我们向来爱干净的安倍大人会直接栽进灰堆里。
红莲没耽搁，背起晴明就踩着流火腾空而去。魂魄出窍需要持续消耗灵力。上次晴明带着源博雅进入神界，伤了本源不说，魂魄还被刺了一剑，元气大伤，至今还未痊愈，又魂魄出窍使用符术，真是嫌自己活得久。
红莲皱眉，召唤本命真火提速。星空下他们像一颗火红的流星瞬间远去，而皇宫中却亮起了一双赤红的眸子，瞳孔中仿佛燃烧着亘古的神火，充斥着喜悦和贪婪。
终于找到了……
安…倍……晴明。

三
奇怪，怎么一觉醒来这么累呢？
源博雅揉着酸疼的胳膊苦思冥想，却打死也想不起来昨晚干了什么，只好披衣洗漱。上朝时不出意料又不见安倍晴明的人影，这家伙也是懒得可以。陛下为清凉殿被毁一事大发雷霆，以阴阳头为首的一众阴阳师低着头跪在殿外听训。源博雅叹一口气，突然觉得晴明那狐狸没来也好，省的伏在地上闷头被骂的狗血淋头。那般风光霁月的人物，若毁去他的高傲也太可惜了些。
下朝后源博雅信步走下台阶，市井之处人来人往，诸声嘈杂，又记起晴明的院落，花草荒凉，他一个人日日在廊下饮酒，也不会醉吗？
哪次你来找我都给我惹一身麻烦。
源博雅转而又想起这句晴明不知什么时候说过的话，心里忽然有些愧疚。
整个平安京只有他源博雅一个和晴明走的稍近些的人，却也是多次让晴明卷入麻烦，甚至有性命之忧的人。这时想起晴明的话，突然发现自己的确是有什么麻烦事时才会打着喝酒的旗号找晴明帮忙，而一向对世事冷淡的晴明也禁不住他这几句话豁命去帮他。现在想一想，若当真是冷淡的人，会因为区区几杯酒几句微言就愿意出手相助么？
我真是个小人。
源博雅在心中把自己痛骂了一顿，抬脚就朝晴明处去。但走到那刻着五芒星的木门前时，往日颇有灵性的门却纹丝未动。他犹豫着叩了叩门，只听蜜虫的声音在门内响起:
“公子请回吧，我家主人醉倒了。”
诶……？晴明也会喝醉吗？
罢，改日再来吧。
蜜虫听着门外的声音远去，抱着一捧花飞回了晴明身边。晴明脸色苍白的躺在榻榻米上，右手蘸着朱砂算着什么。半晌有些茫然:没有哪里出什么事情。那么博雅这次……只是来找我喝酒的？
红莲简单粗暴的用手掌盖住他的眼叫他休息，晴明笑了笑，从善如流的闭眼。蜜虫红着眼睛用手帕细细擦去他手指上豆蔻一样的朱砂，红莲则黑着一张雷公脸盘问晴明:
“你知道你还有多少时日好活吗？”
“知道。”
“什么时候？”
“见到源博雅的第一天。”
……
“有什么能医好你吗？”
“没有。有你们也找不到。”
红莲气的险些放火烧了房子，蜜虫玩命拉着他才让他们三人不至于露宿街头。晴明不用睁眼也知道发生了什么，窝在被子里嗤嗤的笑了。
死期，他早就算到了。
明月旁那两颗星辰，连月光也掩盖不了，实在是太耀眼了些。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若二者必须去其一，那边去掉他安倍晴明吧。
他甘心陨落，换另一颗星辰一枝独秀。
每夜他亲手绘制星象图，测星轨，定星宫，查星宿，一边喝酒一边观星象，也一边喝酒一边算着自己的死期。小庭院荒凉萧瑟，但要改变还不是一挥手的事。他能用幻术让庸官相信他摘叶杀蝶，就能让自己家阳春三月小桥流水。不过是化心于境，才让这庭院如此凄清。
酒是好东西啊，一醉解千愁。可何时他才能一醉尽欢呢？梦中不知为客梦乡，长笑逍遥，醒来垂眸，寒夜露水沾湿前襟。一轮明月光华下他如此狼狈，忍不住捂脸笑出声来。
他晴明，也有今日啊。

四
一更鼓起，百鬼夜行。
晴明起身束起散在榻上的长发，也不加冠，任长练般的黑发在脑后随着动作晃来晃去。因为束的有些高，所以衬出些英气来。
蜜虫有些担心，但又没有战斗力，只好眨巴眨巴眼看向红莲。红莲啧了一声揪住晴明的领子把人拽了回来:“百鬼的时间，你出去干什么？”
晴明被抓着衣领子寸步难行，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了，叹气道:“我出去走走。”
“带上我。”
“你看家吧。平安京第一阴阳师被人端了老巢怎么办。”
“看家有蜜虫。”
“一只蝴蝶能看什么？”
躺枪的蜜虫血溅三尺。
“反正不带上我你别想出这个门。”
“你是式神还是我是式神？”
“关我什么事。”
晴明郁卒。红莲看了他一眼突然放开手，转而给他裹了一件外衣。晴明费力的从衣服里挣扎出半个脑袋，声音闷闷的:“你裹得太紧了。”
红莲顺手把他转了个圈:“我看挺好。就这样吧。”
晴明:……
红莲越过他去开门，回头看他:“走啊。”
门外皎洁的月光照在他脸上，有那么一刹那显得他温柔而深情。
晴明微怔了一下，很快就恢复过来，整整衣襟跟了上去。
夜游的百鬼本来玩的正欢，听到有开门声齐刷刷的看过去打算饱餐一顿，结果顿时吓得鬼哭狼嚎跑的跑飞的飞能遁地的马上遁地，大街上跑了个干干净净，霎时一片狼藉。
不怪晴明不出门。每次出门都百鬼辟易，只要不是虚荣心极重的家伙都不愿如此打扰别人的生活。
更何况，夜晚本来就是他们的。
“晴明？”
有女子叫了他一声，晴明一转头，看到一位腰悬大刀的飒爽姑娘。
“妖刀姬。”晴明笑着朝她点头致意。
他和妖刀姬可是不打不相识的典例。他当初收妖错收了妖刀姬的小弟，姑娘也是个直爽人，二话不说扛着本体妖刀一路切瓜砍菜的追了晴明二里地，要不是天亮，恐怕晴明总得挂点彩。
“百鬼游夜的时间，你一个人类阴阳师跑出来做什么？”
晴明摊手:“这不是想找个妖怪问些事情么。”
妖刀姬看了看空荡荡的大街，回头翻了晴明一个白眼:“你能问到才怪了。”
晴明苦笑，红莲在一边事不关己的望天。
“这样吧，你请我喝酒，有什么想问的问我，回头我帮你打听打听。”
“一言为定。”
晴明刷的一抖蝠扇遮住了自己半张脸，又点了几团鬼火掩去了自身气息，亦步亦趋的走在妖刀姬后面。红莲脚尖一点，身形直接隐没在空气中，好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般自然。
妖刀姬摁着刀柄带他们来到了一家酒肆。妖怪们酿的酒是真香，拍开泥封后香气能催开一树樱花。而且妖怪用灵泉福地的水酿酒，酒中也掺进了灵气，酒液清澈见底，在须臾中透着隽永的意味，只引得饮客长醉酒乡，不知归途。
“小蚵，给我来两坛眉光流。”
世有百酿酒，人唤眉光流。
酒中细虫瞌，人曰酒中蚵。
酒蚵卖的酒里，最出名的莫过眉光流。初到口中又冷又涩，咽下后却化为一股暖流。此时再喝第二口，便觉又醇又烈的酒气一下在口中炸开，脑子轰的一声就烧热了，腮上也腾起两朵红云，又得名“赤云霞”。
妖刀姬人小酒量却不小，直接用酒坛喝酒，也不要酒盏，一副要拼酒的样子。不巧晴明两人也不是不会喝酒的人，当下大大方方的落座拆泥封。红莲的身影重新浮现，左手执起酒盏。
酒蚵卖这么多年酒，平安京的酒虫早就认识了个七七八八。这妖刀姬要是喝酒排第二，整座平安京大概没人敢要第一。只是这两位公子实在面生的很，这般好酒量，该是妖刀姬从外地来的朋友吧。
“和你们喝酒就是爽快。”妖刀姬喝的两颊绯红，更衬的眼睛星辰般明亮。她转而喊道，“小蚵，再上一坛桃花酿。”
酒蚵依言抱上一坛酒来，余光扫到晴明那对辨识度极高的眼睛顿时吓得呆掉了，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瘦弱的胳膊快把酒坛箍爆了。晴明一见赶紧把酒坛护了过来，放下扇子戳了戳酒蚵，这只傻蚵抖了半天终于磕磕巴巴的抖出一句话来:
“大…大人！在下只是个卖酒的啊！！！”
晴明用扇子遮着翻了个小白眼，妖刀姬哈哈大笑，弯腰把那面孔苍白的小孩子抱到座位上:“小蚵不怕，晴明不是来收妖的。”
酒蚵小心翼翼的抬了下头，露出一双清澈得像眉光流的眸子奶声奶气的问:“那大人也不是开吃我的吗？”
妖刀姬顿时化身护崽狂魔，酒坛往桌子上重重一墩:“他敢！”
晴明捏了个决挡住溅过来的酒液，闻言无奈的揉了揉眉心。
酒中蚵的原身是凤凰，因醉酒而沉睡酒中。他曾经为了唤醒酒蚵体内的凤凰血脉把他放到火上烤。他要怎么解释？
蚵可是大补的药，对禽鸟一类尤有奇效。这条傻虫子哪天被谁叼走了都不知道，还好有妖刀一直护着再加上以及暗中庇护才能平平安安的卖酒，估计翻遍平安京也只能找出来一个比源博雅还蠢的。
红莲手指一弹，指尖燃起一小簇火苗。小蚵睁大了眼看着，想摸摸又不敢伸手的样子。。红莲拿起酒盏将火苗凑了过去，火焰遇到酒霎时烧了起来，红莲将这一盏幽蓝的火酒递过去:“喏，焰光流。”
小蚵欢喜的接过一口饮了下去，饮完意犹未尽的咂了咂嘴。妖刀姬馋酒，双眼灼灼的看着红莲。红莲也不含糊，掌心盖住妖刀姬递过来的酒坛，那半坛柔美的眉光流就燃成了劲烈的焰光流。饮一口，火焰顺着喉管一路烧到胃里，又顺着血脉蹿进四肢百骸横冲直撞。这酒劲，莫说是人了，就是一般妖怪也要醉死在这里。蚵不惧火焰，妖刀从火中淬炼而出，再加上他二人都酒性极好，这才饮得了如此烈酒。
像安倍晴明，此时就只能干瞪眼了。
一杯焰光流下肚，小蚵也是胆色壮了不少，歪着小脑袋瞧了晴明一会儿，跳下地蹬蹬噔地跑向酒屋，又抱着什么噔噔噔地跑回来，向桌子上摆了几盘小菜，又递给晴明一盘花饼。晴明笑得眉眼弯弯，心中却有一种“我家傻儿子终于懂事了”的微妙感觉……
更鼓一遍遍的敲过，酒过三巡，围坐在一起喝酒的人都醉了。晴明在花饼盘子里挑挑拣拣，先把样式新奇好看的吃掉了。妖刀姬醉的靠在晴明身上，手还努力的够酒盏。红莲引着桃花酿在空中转了一圈，然后点燃成了一条火蛇，在小孩子的笑语里绚烂的火蛇在空中游弋，留下一道道发亮的轨迹。
今朝有酒今朝醉，有歌当纵歌。
晴明也有些醉了。他抬起光华流转的眸子一眼一眼的看过去，努力想记住什么似的。红莲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收回和酒蚵玩闹的手捏了捏他的肩膀，手指在他面前划过，指尖绽开一朵小小的花火。
温暖漂亮的火光映在晴明眸子里，软化了晴明锋利的眼角，也磨去了他周身不可驱散的冷清。晴明笑了笑，安然闭眼。妖刀姬早就睡死了，晴明这一醉两个人一起稀里哗啦的倒进了红莲怀里。小蚵趴在桌子上醉眼朦胧的笑，嘴角露着两颗小虎牙。
一个人喝酒总是容易醉的，两个人对饮就好些，三个人喝可以不醉不归，四个人便是通宵达旦，得意尽欢了。
只是陪伴晴明的，却都是“非我族类”的妖怪。

五
日上三竿的时候，晴明才从宿醉中醒来。灵力在体内运行一周，顿时令有些迟滞的身体恢复了不少。红莲不在，应该是回到他本来的地方了。蜜虫在院子里专心致志的挑选花朵，目光在开得最嚣张的几朵上流连，竟连晴明醒来都没有发现。
晴明自顾自的起身，轻手轻脚的走进内室。内室整整齐齐的码放了四个书架的书卷。他抬手一引，一卷书就像一只云雀一样轻盈的飞了过来，凌空慢慢展开。晴明细细的看过去，一招手，又是一绢纸和一根毛笔飞了过来。墨自己跳到案上找到砚台磨墨，毛笔在一边焦急的等着，在案上一蹦一蹦的。
他用的笔墨也不是凡物。被他常年用于画符，又是他这种灵力深厚的主人，这笔墨陪他久了，生出了神智，成了灵物。
晴明看到一处需要注释的地方，抬眼向笔砚处看去，正看到不耐的笔灵一笔杆抽飞了墨灵，不禁叹了口气。
他至今也没明白，毛笔这种文雅之物，由灵气孕生的灵怎么会这么……豪放…
无法，他只得自己去磨墨。毛笔乖的像幼猫一样趴在他手心里，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飞回来的墨灵委屈的目光。他权当没感觉到，握住温热的墨开始在砚中研磨。
不多时，怕是这砚也要成灵了。
晴明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拿起毛笔一一记下他刚才查到的妖怪的名字，又一一删去。
总是有这样过那样的因素将这些妖怪排除，而且这些妖怪控火的能力没那么强，硬去怀疑他们也是对他们的不公平。
晴明头疼的揉脑袋:总不能是红莲背着他在外面有了孩子吧！
不然那灰烬中红莲本命真火的气息是怎么回事？
一挥手叫那书卷自己飞回去，晴明脱力的靠在墙上。
怎么办？他时日已经不多了。
他走了以后，博雅一个人能守住平安京吗？
源博雅……
名字是世间最短的咒，阴阳师能沟通冥冥之中无处不在的阴阳，早已挣脱自己姓名的束缚，可他身为阴阳师之中的佼佼者，是何时心甘情愿的被另一个名字束缚的？
源博雅……
你就是我命中，无术可解的咒。
源博雅将弓箭放回弓台上，拿过侍女递上的丝帕擦了擦脸。
大姓贵族的直系后裔每天要练习的东西都有很多，而他在朝中任右近卫府中将，所以更为忙碌。今日偷得浮生半日闲，也不知道晴明好些了没有。
他转头看了看窗外，已经将近黄昏了。红日慢慢在云海里下沉，将云也染成红色。他眼一错，竟生生看成一片血海，血海中浮着数不清的尸首，尸首脸上凝固着生前最后的恐惧和怨毒。
他一悸，清醒过来，抬眼再看，天边的红霞绚烂的烧成一片，任谁一看都要惊叹的美。
他晃了晃脑袋，取出叶二拿在手里才定下心神。又想起先前决定要去找晴明喝酒的事情，当下果断的把丝帕一扔就出了门。
博雅走得很急，因为礼仪约束不能跑步让他有点焦躁，快到晴明住处时他干脆扶着帽子跑了起来。反正晴明住处附近人一向很少，被看见也基本认不出来他，丢不了源氏皇族的脸面。
印着五芒星的大门在他奔到近前时恰到好处的敞开，他不减速直接冲了进来——如果晴明这时候起个坏心把门关上，源博雅势必要在门上摔成一张博雅饼。
所幸晴明没在这时候戏弄他的朋友，源博雅非常顺利的冲了进来，然后脚底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
他走错门了吧！
这开的繁华的八重樱是怎么回事？！这曲曲折折额小桥流水是怎么回事？！这干净整洁的院落是怎么回事？！
他僵硬的走到门口拉过木门看了看门上的五芒星，又踮脚望了望来时走过的石桥，觉得自己又出现了幻觉。
晴明在里面大笑出声:“进来吧，博雅。”
博雅依言走进来，踏上木制的小桥时看见水下有锦鲤躲入桥下的阴影中，实在不像幻觉。
“今天你这里怎么换了样子？”
博雅在晴明面前坐下。
“因为来的是博雅，不是源博雅。”
博雅没听出晴明的深意，只道:“不都是我吗？”
抬眼却看到晴明端凝的眼神。
“不一样。”
博雅怔了怔，扬起宽袖坐下。两条大袖服帖的盖了下来，坐姿端正，不愧是天皇的殿上人。
虽然经常端正的在殿上补觉吧……
晴明这次好像特意换了酒盏，右手所执乃是茶具之中的斗笠杯，十分不起眼，也十分违和，但由他拿在手里，就显得很自然。
这是打算用茶具喝酒吗？还真是不拘于世俗礼法啊，晴明。
博雅叹息一声，挺直的脊背不觉中放松了几分，和晴明一样斜倚在廊柱上。晴明垂眸一笑，眸光掩在眼帘下，手掌蝴蝶般翻飞变换，三张纸人落地便成了三位眉眼温婉的式神少女，少女们缓缓为拜一礼，聘聘婷婷的领命退下。
廊外樱花瑟瑟落下，有的浮在水上，被好奇的锦鲤争啄，有的穿过回廊落在地板上，给这有些空寂的廊下添了些绻粉。晴明杯中也落了一枚花瓣，笑着仰头饮下，酒中也沁入樱花香。
“作些俳句吧，晴明。”博雅看向自顾自喝酒的阴阳师，“以你的心境才华，该有绝句传世的。”
晴明抬眼凉凉的瞥了他一眼:“在你看来，作俳句就是为了传世的吗？”
博雅被问的哑然，又想起武士们临死前口吟的俳句。其实那些拿刀杀人的莽士粗人哪来的作俳句的才华，只不过是早就命人写好，临死时背出来罢了。
因此传世的俳句，不作也罢。
“人世之物，如虚无之樱花。”
博雅闻此俳句，惊异的抬头望他，晴明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抬手拂去了膝上落樱。博雅掩面深思，半刻后柔和的笑开:“晴明，你背弃了自己的本心。”
晴明执杯的手微不可查的抖了一下，没接话。
“既然晴明把人世之物比作美好的樱花，那么想必也是眷念人世的吧。”
源博雅举杯敬酒，纯净的眸子看过来，竟逼得晴明有了无处遁形的感觉。
“为什么把人世的种种，斥为虚无呢？”
晴明举杯，饮尽杯中美酒，却依然没说话。源博雅一笑，话语里充满不容拒绝的味道:“我给你改改。”
“人世之物，如永恒之樱花。”
永恒……么？晴明端着斗笠杯僵住了，但很快回过神来，也敬了源博雅一杯，笑道:“博雅是条好汉子呢。”语罢樱花中飞出一只蝴蝶来，蹁跹的停在晴明的杯沿上，翅膀扑棱着，好像在赞同晴明的话。
源博雅望着继续喝酒的晴明失笑，心想这人怎么这么别扭，明明心里感动的一塌糊涂面上还要强撑出强大从容的模样，真不知为何这般倔强？
“博雅，为我吹一首《旧赋》吧。”晴明摘了帽子，束好的头发从肩头滑落。长发散在地板上，好像乌黑的海藻在海面上氤氲，“好久没听你吹奏叶二了。”
博雅欣然领命，在第一个音节响起时就已融入了曲子的意境中。
这首曲子讲的是大唐才子佳人的故事。如所有浪漫传说的开头一样，他们相遇，相知，相爱，幸福恩爱的生活在一起。才子在伉俪情深中作赋一篇赠与爱人，名曰《合欢赋》。后才子不幸染疾，英年早逝，家人青丝未霜，却早早地成了未亡人，又看见夫君所作《合欢赋》，大恸，遂改赋名为《旧赋》。
一个旧字，老了一双人。
从第一声如泣如诉的颤音开始，晴明就闭上了双眼。到后来曲风陡然一变，撕金裂帛般的高音猛然拔起，音音啼血，怨愤直冲青天，樱花如大雪般落下，落满二人肩膀。蝴蝶在花瓣中起舞，翼侧带着莹莹的青光。
笛音戛然而止，在血泪流尽的一刻，那一缕芳魂也随风而逝，佳人满头飞雪，遥望着送葬的方向慢慢瞑目。
君所向，妾必同往。
碧落黄泉，有你何惧？
叶二从指尖滑落，龙笛敲在案上的脆响惊醒了各自出神的二人。源博雅赶紧手忙脚乱的捡起叶二细细检查，而晴明则摇头笑了笑，抬首饮了一口酒。
只愿我死后，博雅别这么伤心就好。

六
明月悄悄爬上樱树枝头，影子映在水中白皎皎的一片。喝酒的二人酒量虽都不差，但此时也都微醺。博雅拿杯子敲着酒案:“晴明，我吹了龙笛，你是不是也该做点什么助兴？”
晴明挑眉:“我不是作过俳句了吗？”
“这个不算！”博雅振振有词，“我还给你改了俳句呢！”
晴明哼笑一声，怀中蝠扇抛出，扇骨化为七位眉间点着金粉的舞姬，扇面化为舞姬手中的绫罗。舞姬绕着他们折腰起舞，舞姿翩若惊鸿。
其实助兴的话这些本已足够，但醉酒的博雅有心要看晴明真本事，便起劲的拿话语激他:“晴明，还不够。”
晴明对他是一贯的耐心，又念及他醉酒，于是二指指向廊外流水略略念诵了一阵，又祭出一张符纸稍挨着唇边，低声道:“入式神，见幻梦。”
那符纸轻飘飘的向水面落去，落在水面的一刹天地倒转。两人的位置瞬间翻转，外回过神来身旁游过一群锦鲤。
身旁，游过一群锦鲤。
入水的博雅条件反射的捂住口鼻，心中暗悔不该这么得寸进尺招来晴明捉弄。晴明却悠哉悠哉的走到他身侧拉开他捂住口鼻的手，神色戏谑的指了指他的袖子:“没湿。”
源博雅一呆，没想到竟没被捉弄，把自己全身扒着看了一遍，竟然没湿。但刚才那群鱼是怎么回事？源博雅试探着迈出一步，靴尖点出涟漪，快步追上了一条白色锦鲤，呲牙吓唬了鲤鱼一下，却反被喷了一脸的泡泡。
晴明不禁莞尔，而没想到晴明家就连鱼都不好惹的博雅露出了“地主假的傻儿子”的经典表情，乖乖回到原位等解释。
“你觉得这水底怎样？”晴明向他们头顶扬了扬手，源博雅一看之下就再也无法把目光移开。
他们头上并不是单调的水面，而是泡在水中的樱花树，花瓣在水中没受到该受的阻力，一片一片纷纷繁繁的落下来。鱼儿在澄澈的水中游过，穿透了花瓣游向远方。而他们的脚下才是真正的水面，花瓣落在上面，好像群蝶飞倦，栖息在花海中。
源博雅没见过这么美额景色，不禁愣在原地，被晴明笑着走过去用蝠扇再头上敲了一记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正在水下的倒影里，现在倒影才是真正的你，而你原本的身体就成了你在水面之上的倒影。”
博雅显然是没懂，但美景不需要读懂，有眼睛就能欣赏。此时博雅这瞧瞧那摸摸，只觉得仙境莫过于此。
水流，鱼群，还有水域深处变幻的光影。
再加上瑟瑟落花的八重樱。
晴明笑着把高兴的跟白痴似的博雅拉了回去。击掌间三名温婉的式神少女端上了点心和饭菜。此时博雅才发觉饿，拿过餐具大快朵颐。晴明却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细长的手指拈起一块精致的点心，偏头看着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及的一轮明月。
源博雅也看到了，伸手去戳了戳，结果那月亮上泛起阵阵涟漪，被他毁得不成样子。源博雅讪讪地收回手，笑得有点不好意思。晴明白了他一眼，向一条锦鲤遥遥伸手，那鱼灵性，立刻游了过来亲昵的绕着晴明转，像淘气的弟弟坚决不放走那个温柔的大哥哥一样。其他鱼一见也不甘落后，顿时成群结队的游过来。晴明掰碎了点心喂鱼，不想鱼们个个赖着不走，大有愿撑死在美人指尖的豪愿。
小动物喜欢的人都很温柔。
博雅突然想到小时候奶娘告诉她得一句话，不禁红了脸。奶娘曾拍着他的头语重心长饿教导他:“博雅啊，长大后若有遇到温柔的美貌姑娘，不能腼腆，一定要一个照面劈头拿下！不然等姑娘了解你后，姑娘恐怕不要你啊！”
完了，晴明早就把我了解个透透的了……
煮熟的鸭子，呸，媳妇儿飞了……
晴明奇怪的看着对面突然无比颓唐的男人，有点看不透他了。
博雅也注意到晴明的目光，眼一闭心一横:“晴明！我！我我我……”
晴明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晴明松了口气，接过博雅手中的苦无。苦无和千本，手里剑一样都是忍者常用的武器，小巧轻便且隐蔽性极强，给身体强度不高的阴阳师作防身之用再合适不过。
晴明弯唇一笑:“博雅有心了。”
而博雅长叹一声，心里却念着自己还没开始就已结束的告白，不由无比悲伤。
果然脸皮薄的人难成大事啊！
夜色深了，博雅揣着晴明的符纸告辞离去，木门开合，月光洒在中庭，晕出白光粼粼。晴明挥袖除去院中仙境般的幻境，于是河水枯涸，花草荒芜。那几株繁花叠叶的八重樱像时光回溯一样慢慢矮下去，最后化为一颗树种沉睡在永夜的泥土中。
八重樱的盛景，从来不为无关人等绽放。
晴明收回苍白的手指，低头看着一片狼藉的桌面独自出神。除去满地残破的花瓣，便只有这一桌杯盏空盘残羹冷炙能证明方才种种并非月下之梦。
天地间似乎突然静了。
空气中浮起涟漪，一人从哪涟漪中跨出，一步便移到晴明面前，手掌在空中虚抹，那整个桌子就无声的消失在空气中。红莲抄着手靠在廊柱上，嘴里同晴明说话，眼眸却抬望向群星:“你迟早把源博雅惯成白痴。”
晴明睁着一双琉璃般的眼睛装傻。
红莲不多费口舌，走过来捏着他手腕问他:“你觉得你命还很硬，是吗？”
雪白如玉的腕上，一条狰狞的伤口横过血脉，血迹斑斑，显然难以愈合。
晴明给源博雅倒酒时用障眼法迷了他的眼，灵力聚成刀刃割破了手腕，为的就是让博雅饮下。博雅会因这血的灵力和生命力受益，晴明却回因此伤上加伤。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不留下什么可以护着他的东西，我不安心。”晴明把手抽了回来，淡淡的道，“莫担心。无碍。”
红莲眉皱得很紧:“一枚苦无而已。”
“足矣。”
红莲转身，身形消散，声音含着隐隐的怒气:“除非我死，否则定不会让你被逼的不得不靠这种东西自卫！”
晴明叹了口气，细白的手指团拢，护住了掌心那枚小小的苦无。坚硬的棱角硌得人生疼，晴明却没感到似的，愈发用力握紧。
因为此物……是如此让人心安啊。
“咳！”
血迹溅满地面上层层花瓣，触目惊心的蔓延。晴明却是不甚在意，任这哀艳铺满面前三寸之地，左手抽出手帕擦去了嘴角的血渍，右手仍紧紧攥着那硌人的冷硬暗器。
他出生时就带了一身的灵力，母亲葛叶更是把身为狐妖的灵力尽数传承给他。他很强大，也因这强大独自背负了太多。此时灵力不受控制，旧伤新伤被引得一齐发作，顿时一口逆血喷出。
蜜虫化为人形悲戚的看着他，却什么也没说。
就算是说了，晴明大人也听不进去吧。
她家晴明，从来都这么温柔又这么倔强啊。
倔强得，让人心疼。

来了，海棠

太太写得好棒！好久没看到新文了啊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