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边
第一章(未完待续)
柯西没有亚特迪兰人所特爱的白皮肤,那种需要靠遮阳帽,阳伞,袖套层层保护的木兰花色的皮肤。她的面孔完全就是一部记载了祖辈们迁徙历史的史册:额头和耳根附近黝黑的棕色和像被铁锹撬起的鼻子象征了最早来到地下城的东部伊萨卡矿工;菱形的眉头和低垂牧草般的睫毛则象征了后来居上的西部亚特迪兰人。前者是流亡者,后者是胜利者。
柯西第一次感受到流亡者的窘迫是在小的时候,那时她时常戴着火一样的红头巾,随着村中的伊萨卡老兵们在乡间小路上骑着马兜风,侧过头听他们讲过去年代亚特迪兰与伊萨卡之间的领土争夺,她时常听地眼睛发亮。老兵们常领她到静静的琴河边,指给她看琴河的源头,那些经过处理的工业污水从高耸在远方亚特迪兰山崖上的排水口中若瀑布一样急流而下,时而撞击到大小石卵,形成几处逆流,就这样原地溯洄几次,然后又淹没在激流中。而伊萨卡人则沿着这条河流形成了村庄,每一座农舍的屋顶上都用结绳记事的方法系着一块块不同色彩的绸布,飘在空中像盘旋的鸽子。老兵们这时常常看着她感叹道“伊萨卡人老了,无聊了,落伍了”或是吸着烟卷不讲话,而柯西则把眼睛低低地朝下看,觉得他们的眼神使自己窘迫地不敢再开口说话。
她还记得伊萨卡以前是安静平和的,但自从亚特迪兰人把军队和核电厂带到这里之后,伊萨卡便是人声沸腾的了。她还记得当她颇有远见的矿厂厂长父亲把她送进亚特迪兰军校时,她坐着老花工的车路过琴湖时,老花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很多很多年前喀山王后对伊凡雷帝的预言:“对了,出去,出去,出去,荒唐的青春,你生了两排牙齿,一排用来吃我们,一排用来吃他们。”
如今,柯西一个人坐在列车光线昏暗的空包厢里,窗外是如巨幅油画一样的荒原。她把一大盒果汁和一袋袋网装的大列巴面包从破旧的书包那出来,几张颜色同氧化的苹果的旧试卷掉到了地上。她弯腰把它们拾起来,抚平卷角,目光胡乱地扫过自己过去的字迹。她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做错这么多及其简单的题目,也很奇怪那时觉得很潦草的字迹,在今天看来居然还算端正。她一张一张地翻看着,直到翻到那张有一个大脚印的试卷,她试着用桌子上的橡皮擦去那些灰色的痕迹,但却擦不去脑海中的记忆。
几天前的柯西是多么无助啊。那时的她正在参加军校的期末考试,如果成绩优秀的话,还可以提前毕业。柯西坐在考场里,除了两个机器人监考外,还有四个监控在她头顶巡逻。在一场考试中,她的试卷恰巧被风吹到地上,被其他人踩了一脚,留下了一个灰色的脚印。这时一双黑色高跟鞋滴滴答答敲打地面的声音仿佛是踩着她的心走过来的,高跟鞋的主人问她怎么了,她抬头,看见一个四十岁左右,金色的头发像麻绳一样盘在脑后的中年妇女站在她面前,一只手同她的坚定立场一样,有一说一地同大树的枝干一样牢牢插在腰间。那女人戴着一副老式的玳瑁眼镜,白炽灯下她的镜片泛出幽蓝的光,简直和她镜片后面那双颜色的蓝眼睛融为一体。柯西以为她是监考老师,吓地脸色惨白,连忙哆哆嗦嗦地说清原因,想重要一张试卷。
对方似乎无心听她的辩解,什么也没说,拧着眉头把她的试卷一把夺了过来。突然,她像一位探险家发现了新物种一般,扶了扶眼镜框,看了看试卷,又看了看柯西,似乎忘记了柯西向她要新试卷的事,只是用很慢很慢的语调大声地问道:“你-来-自-伊-萨-卡-吗?”
柯西慌忙地点了点头,垂下眼帘,不敢再多说一个字,仿佛面前的这位监考很快就会因为她是伊萨卡人的原因而马上把她勒出考场一样。四周是那么静,就像伊萨卡的夜晚,纤尘都停止了舞蹈,只剩下白炽灯的光线在不稳定的颤动。她想到当年那些老兵在琴河边为伊萨卡的落后而沉默悲哀的时候,她也是这番无奈尴尬,很不得自己是一只拱起身子的棕毛地鼠,在地上挖出一个洞钻进去。
“你就是柯西·茨冈小姐?茨冈矿长的小女儿?”那女人突然像想起了什么,插在腰间的那只手轻轻地搭在柯西的桌子上,和善的询问道:“听说你这次的历史成绩很优秀啊,我看过了,尤其是关于克莉奥帕特拉七世,亚历山大大帝和拿破仑的部分,答地真的很不错。你希望成为像他们一样的伟人吗?”
“您谬赞了。”柯西舒了口气,好像紧紧勒住脖子的绞绳在一瞬间松开了。她抬眼悄悄望了眼这个将自己未来命运牢牢攥在手中的女人,称四目还没相撞之余,低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答道:“我不希望成为那样的人,克里奥帕特救了埃及,但最终还是被迫自杀。亚历山大大帝征服了半个亚洲,最终还是死因未明。拿破仑横扫千军,最终还是在只有海鸥栖息的孤独上病死。”
“可是你不觉得人们并不在意他们悲哀的结局吗?他们都是凡人,不是奥林匹斯山上的神,只要曾经像群星一样光辉过,就足够了。”那女人似乎很诧异地扬了扬眉毛,"他们带来文明的交融,这一点不可质疑。”
“可是......”柯西咬了咬嘴唇,她一次次地抬头要凝视对方,可都被那双闪电一样的蓝眼睛吓了回去。她深吸了一口气,瞪大了双眼,勇敢地回答道,“那也是外族的侵略啊。”
那女人听了她的话,不禁大笑起来,直到她发现自己的行为有失体统,才尴尬地拍了拍手,摸了摸柯西的头,重新拿了一张试卷递到她的手中,还低声说:“好好发挥吧,我希望你能成为提前毕业者中的一员。”
柯西觉得这是对自己刚才那番话的赞许,更是对自己浅薄认识的嘲讽。自己是谁?小老鼠柯西而已,怎么可能成为被上天选中的人?她咬了咬笔头,看了看挂钟,觉得不能再浪费时间了,笔尖便在试卷和草稿纸上飞快地舞动起来。
后来柯西便再也没有幻想过提前毕业的事了,考题涉及了很多及其冷门的知识,譬如电脑中为什么没有A盘和B盘,古代城市江西为什么叫江西,她对此一无所知。她不是那种什么书都看的人,她不知道除了文学作品以外的书是否能称为“书”,所以,她也不是那种什么都知道的人。总而言之,她对自己抱着极少的信心。
这种毫不在乎的心态一直持续到成绩公布的那一天。啊,天!柯西简直要感叹出声来,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以提前毕业生的身份站在大理石做的领奖台上。她回忆自己在图书馆复习时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读不进去,只是盯着某页上的一幅插图发呆了几个小时,那样的她怎么会抱有幻想?她觉得坐立不安,与她并肩站着的都是那些常常把年轻老师考地都不敢走进教室的高材生们。亚特迪兰人身材高大,她侧过头去只能看到他们高高抬起的鼻孔,心想这反而因福得祸了。
轮到她发言了,她更是紧张不安地上下拉扯着校服领带,就像在井边使劲地打一桶水,死命拽住那根即将从手中滑落的粗麻绳,打了一遍又一遍,却怎么也拎不上来。她清了清嗓子,将话筒靠近自己,即兴地说了几句:“我的名字叫柯西·茨冈,就是伊萨卡语中“模仿”的意思,伊萨卡有句谚语“不会做,就学地像一点”。我个人的力量微弱如一线风筝,所以注定要跟随周围那些巨人的足迹......”她说完后,一身戎装的老校长为她戴上了一块纪念牌,将其朝前方拉直,直到摄像机的响声停止。柯西环顾了一下四周,大家只是拿熟视无睹的眼神看着她,她甚至看见同班的两个浅色头发的女生在低声咬耳朵(“为什么是她?”“市长太讨好伊萨卡人了吧”)柯西沉默地低下头,觉得焦虑万分,双手相互掐着,她揉了揉喉咙,仿佛有一条火龙即将从中窜出来。
忽然她听见一阵缓慢而清脆的掌声,她抬起头,看见为自己鼓掌的正是那天遇见的那个女人。那女人面不改色地将手平放在胸前,左手手心轻轻地拍着右手的手背。继而,掌声像风一样渐渐吹亮了每个角落,最后是站在她身后的那些高材生们,他们轻声嘀咕了几句,最后还是选择加入大众的行列。
柯西感动地也跟着拍手,然后深深鞠了一躬,谁知用力过猛,一下子撞到了讲台上,笑声顿时如海啸一般涌起,盖过了如雷的掌声。她捂了捂额头上冒起的包,冲那个金发女人微笑。
渐渐地,笑声化作了列车行驶时颤抖的嘶吼声与列车站中人来人往的脚步声。柯西被分配到亚特迪兰与伊萨卡的边界地区。柯西一边把沉重的行李箱从老花工的小车上卸下来,一面重新拉开背包的拉链,重新核对了一遍自己需要的东西有没有带齐。刚发的制服放在背包中,她打算到车上再换上。此时的她穿着红黑苏格兰纹的长衫,一直垂到小腿上,同普通的女孩没什么两样。
等一切检查工作都完工后,柯西发现自己的列车票怎么也找不到了,她焦急地抓了抓像铜环一样盘在耳侧的麻花辫,把背包中的东西全都噼里啪啦地倒在老花工的小车上,一样一样地翻找。这时,老花工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一边捂着肚子,一边从那些杂乱无章的物品中翻出了一本很旧的原版《战争与和平》来,随手翻开一页,便把那张淡蓝色的车票给揪了出来。柯西伸手想去拿,但老花工心怀鬼胎地咧嘴一笑,眼疾手快地把车票往背后一藏。
“给我!吉公,快点给我!”柯西急了,去扳老花工藏在背后的手。
“行,行,吉公不是逗你玩,你爸叫你把你那些法语俄语还有什么意大利语的笔记全都带走,否则哪天他看着碍事准会让女仆给烧了,倒时候你哭都来不及。”老花工说完用手弹了弹书上的灰尘,把它重新递给了柯西,轻轻说了一句,“你能当上亚特迪兰的军官,我们都为你高兴。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害怕,都去闯一闯。如果失败了,就回到村庄,我们还在那里等你。当你启程前往伊萨卡
但愿你的道路漫长。”
柯西接过以后,久久地望着眼前这位老人,坚定地点了点头。之后便俯下身子,飞速地整理起杂物。突然,她忙碌的手停了下来,久久地望着手中的车票,脑子里像经过了一场火灾一样空白,她抬头,轻轻地问了一句:“这里有叫“十二点半”的站台吗?”
“没有,没有哦,小姐是看魔法小说看上瘾了吧,什么十二点半,十二又二分之一的,”吉公幸灾乐祸地摆弄着车上一排彩虹似的花朵,“估计,一百年后才会造好吧。你做事就是笨手笨脚,连整理个包都磨磨唧唧,行了,快点,吉公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柯西气恼地捂住了耳朵,对于一切说她不是的话题,她都没有兴趣继续听了下去。但吉公的一句“十二又二分之一”提醒到了她,一种猜测像沸腾的水一样在她脑海中翻涌而起,她嘴角露出了一道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