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在1050年对《新五代史》的独立修订无可辩驳地表现在他对“正统继承(legitimate succession)”的评述上。围绕着他在1040年写的论文《正统论》,在对那些遭到广泛攻击,被认为是道德沦丧的王朝(像古代的秦和前不久的后唐)的合法性的问题上引起了激烈的争论。对许多人而言,他似乎是霸权者的辩护人。在《五代史记》的《梁本纪》结论性的评述中,欧阳修暗示了几年前的涉及到他个人的一场争执:“天下之恶梁久矣!自后唐以来,皆以为伪也。至予论次五代,独不伪梁,而议者或讥予大失春秋之旨。”他进而概述了反面的批评,并逐一加以反驳。毫无疑问,第2卷中的评论写在他那篇争议蜂起的1040 年的论文的多年之后,和最初的《新五代史》的草稿是一致的。更有甚者,第2卷中的内容和评论的表达和其他各卷也是相辅相成的,这和几年后欧阳修关于正统的思想(如《魏梁解》)有着显著的不同。
1040年的文章中,尽管只是暗示了其他朝代的空位期(interregnum)(武统和决统),但并未将五代置于这个模式之外。准确地说,早期对五代正统性的推定实际上解释了围绕着这些统治展开的《五代史记》的结构。若干年后,在欧阳修的《正统三论》中,显然放弃了把整个五代作为空位期的论述:“其或始终不得其正,又不能合天下于一,则可谓之正统乎?魏及五代是也。……五代之得国者,皆贼乱之军也。而独伪梁而黜之者,因恶梁者之私论也。……夫梁固不得为正统,而唐、晋、汉、周何以得之?今皆黜之。⑤”在儒家道德主义和历史现实主义的张力中,老年的欧阳修显然转向了后者。这个内心的改变来的太迟了以至于不可能改变《五代史记》的整体结构,但却微妙地影响了作者对五代的所谓正统问题的小心规避:第2卷的评论并没有特别地肯定五代的正统,但只是宣称了作者对梁代不失偏颇的探究——一个在前期和后期写作中都很常见的主题。
欧阳修的关于“朋党之争”的议论出现在《唐六臣传》的结论部分,这同样也提示我们他在1044年写的《朋党论》以后思想上的实质性变化。和《正统论》相比,这篇不足两千字的文章更具有爆炸性,因为它的写作不是就历史经验抽象而言,而是替他在朝廷中那些改革的同人所作的辩护。不顾孔子在《论语》中将结党和政治诡计相提并论,欧阳修争辩道,品性高超之人的结盟有益于国家,应当被宽待。“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有之。”他进而把古代尧舜的“天下大治”归因于对“君子之朋”的提擢,把后汉和唐朝“人各异心”归因于对道德君子的清洗,以至于褊狭的小人当道。欧阳修的作传者刘子健(James T. C. Liu)指出欧阳修在一年以后的另一起记载中被明显地错当成了反对改革者的宗派领袖。那么,这种变化是内心真正的改变抑或是策略上的退却,我们不得而知。《新五代史》开始的评论否定那些“高举朋党旗帜”的人似乎反映了欧阳修后期对这一问题的继续思考。在同一评论的最后三段,欧阳修肯定了“夫善善之相乐,以其类同,此自然之理也”,这也许可以说是欧阳修早期和后期观点的融合,因为他明确地反对给他的任何标签——哪怕他为道德者结盟的辩护。这一新的融合反映了作者更加成熟的观念,暗示着他在晚年能够更好地完成对历史的整体评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