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既散，晦冥皆去。黄昏时刻，天边方有晴丝缭绕，在丹陛一侧镀上一层令人眩目的金边。从乾清宫出来没多久，苏谊追来几步，递给济琛一壶酒，脚下一顿】
不必了，【见二人四目相对，似有不解，道】难能清醒，不喝了。
【君臣二十三载，看似日日清醒，又实在过得糊涂。御驾到白府时，当值的侍卫正要换岗，随口问过几句近些天白子书的情况，年轻的侍卫跟在身后一句句讲的详细，连白子书的一言一行都说得清楚，我心思不在这上面，亦没几句听进耳中。待到东苑，忽然停了下来，吩咐着】
给朕泡壶茶来，朕想喝白子书这儿的顾渚紫笋，【一言至此，又自嘲似的笑】想来没有了罢？算了，朕不喝了。
【他如今虽为阶下之囚，还是为他保留了十足的体面。屋内一应摆设仍然井井有条，瞧见人坐在阴影里，并不起身迎驾，也不发难，唤了声】
白子书。

【自从那日之后，自己就被拘在了白府之中，门外侍卫严守，里不可出，外不可入，不过如此也好，清静……而唯一能打破这清静的，只有也只可能有一人。听到不同于府内所留仆从的脚步声响起，便也猜到了来者身份。但是今日却是分外的不想再守那万年不变的君臣之礼，直待明黄身影出声，方才懒懒起身，微微打了个千儿】
臣……
【一字出口，略顿，继而撇嘴自讽轻笑】
不对，草民白子书见过皇上。

【见他一礼做的不端不正，不恭不敬，便冷笑一声】
朕总说振成不知如何做臣，如何做子，想来你也是。不对，你根本就认不清谁是主子，从来认不清，二十三年，你没一天认清过。
【径自落座，掸了掸袖子，也不看他】
白子书你就是糊涂，自己都拿捏不清楚分寸，你凭什么教朕的太子？朕如此信重你，而你呢？你毁了太子。

【与他从初识至今二十多年，我想我应是熟悉他的，正因如此，便也有了几分笃定今日或许与他见面便那是最后一遭。有些话，憋得太久，也便不欲再作隐藏。索性也不待他允了起身，只站直了看向于他】
如果没有记错，当日皇上龙潜之时，草民便已坦言告知，自己并不适宜做太子之师。
【斜昵向他，想着他也有几分记起了当初情景，便是继续言道】
然而皇上却仍将太子交于了草民手中，草民唯有尽心教导。无奈，作皇上的臣难，作皇上的子更难，作皇上的太子，呵，难上加难。

【听他如此指责，怒极反笑】
朕把户部交给你的时候说过什么？忘了？！朕说过，你是朕最信任的人，朕把朕最重要的太子、户部，都交给了你，可你呢？！你自甘堕落，不知廉耻！你自以为聪明，自以为能揣摩朕的心思，你为太子想的那都是什么昏招？这几年在户部你捞的是盆满钵盈，你当朕不知道？！朕抄了白府想必足够国库三年的开销。白子书，你不是不知道，这几年从京城到行省，你跟朕说，你说还有哪个地方、哪个衙门没有人弹劾你白子书的？弹劾你的折子早就堆满了东暖阁！朕护着你，是因为朕信得过你！你可真行啊，到头来你拿着朕当年的信任，来讽刺朕？
【深吸了口气，又一拍桌子】
难？朕给你们这样的人做君父才是难！你们都把朕逼到什么份儿上了，朕一而再再而三的让步，你看不出来？！朕有多少朝臣，多少儿子，怎么只有你与太子觉得难？朕惯得你们！
【说到后面，话中有些不可置信】
想必朕再迟几天发觉内廷的侍卫换了人，如今的阶下之人，便是朕了吧？白子书啊，朕恨不得剐了你！

【听了他的话，实是忍不住冷哼出声，仿佛自己听到了一个诺大的笑话】
皇上最护着的人，难道不是那位肃王？是，我是得了您的信任您的庇佑，这是我白子书欠您的。但是太子了？立他为储君，却又放任其他庶子扩张势力，凛驾于他之上。曾经在你登基之前，惶恐不已，只想做好你的儿子的少年，却因为你对肃王的偏宠，逐渐步入魔怔。这些，皇上您可知道？
【沉沉吁出口气，似笑非笑看向于他】
皇上您都知道的。只是，您不愿去信。因为您得不到那个女人，您就觉得可以靠对他儿子的偏宠与纵容来赢得她的心。即使英明如您，早能看出靖阳阿哥之死另有蹊跷，你却依然选择了只问罪于廉王，而不再深查……
【随意找了个凳子坐下，略有些疲倦地看向于他】
其实，到了这个地步，我等换不换侍卫其实已经不重要了，不是么？皇上，你的心已经偏了。要是让那位得偿所愿，以他的禀性，他定留不得太子与臣。而今至少……子书想着，即使太子登基，也能给您一份太上皇的体面。

太上皇？你们可真会替朕打算。【一腔怒意像发作在了棉花上，便也按捺下火气】你要是还没糊涂到极点，就好好想清楚，朕和靖妃之所以有如今的境地，究竟拜谁所赐？你告诉朕，追封一个夭折的皇子做固伦亲王，到底为什么不行？太子受不了有人只低他一等？朕都能准太子仪仗，让他只低朕一等甚至几乎和朕比肩，他还忍不得？
【指腹轻轻叩在桌案上，抬眼看向他，无所顾忌的笑】
从来没有为人君有错而为人臣却能脱身于外的，没关系，你们可以不同意。朕一定会给她，朕一定会给她比固伦亲王更好的。
【后一句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向偏执，登基之后虽有收敛，但到底本性难改，他亦不会不明白】
东阁是疯了，才会跟朕讲内宠并后的道理。朕一向活的明白，比你们所有人都明白，所以靖妃才会在瀛台与朕离居这么多年。至于靖阳，显荣是靖阳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他不会，朕不信。
【靖妃离居，虽为保全，又何尝不是牺牲？】
肃王再得宠，终究是臣。朕一日未有废黜东宫之意，太子便一日不该有这样的心思，只要他这个储君当的起君，肃王那个臣便还是臣，朕不曾有过易储之心。朕虽然偏执，可还没有什么事，是朕心里捋不清楚的。
【念及太子，连日来思虑甚多，不曾于人前表露，只在白子书面前，方显出些憔悴】
朕做阿玛或许有对他不住的地方，可做皇帝却是没有的。他一直都不懂，朕教不会他。如今，你懂吗？
【一顿，又道】朕只希望你们能安安稳稳的等下去，而不是这样迫不及待的取代朕。太上皇，你心里蹦出来这个词的时候竟然都没觉得怕？朕只有权柄了，断不会轻易予人，任是谁都不行。

我……
【一时语塞，只能低下头，看向交握双手，自嘲一笑】
或许对于肃王问鼎，我与太子死无葬身之地更害怕些吧。
【抬头看了看他面色，只摆了摆手言道】
是，皇上刚说了，您从未有过易储的心思。可惜啊，在今日之前，臣，不知，太子，更不知。
【也是奇怪，本是满心愤霾，在刚刚与他全然说出之后，倒是有了几日来难得的平静。提起茶壶，倒了两杯清水，一杯饮了，一杯呈于他案前】
说了这许久，口也干了，顾渚紫笋是没有了，都在前些日子送了人。剩下些茶砖估计万岁爷您也吃不惯，且将就些用这清水润润口吧。

元年建储，迄今二十三载，这些道理朕已经和你们讲过无数次，你妄称不知？你分明是不信。记住，太子之位不是朕要夺去，是他自己不想要。【语气凝重，没半分不忍】朕把他关在了咸安宫，再不会与他相见。今天这些话你替他记住，告诉他——不要怨朕。
【看他将一杯清水放在面前，动也未动】
没有便没有吧，你的顾渚紫笋变了味道，不尝也罢。
【君臣相对无话，满室静谧的可怕，我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心，阖了阖眼，复又睁开】
你难道便不怕朕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子书，你怕死吗？

【他对面前的清水动也不动，与他君臣二十三哉，终究到了如此地步。扯了嘴一笑】
臣等想信，可惜，皇上您的好只有那么一块，其中分给肃王却又越来越多。
【微微顿了顿，负了手皱眉看向他】
依皇上的意思，我还可与太子再见一面？罢了，若见了他，我还真不知能说些什么了。皇上要转告太子的话，待以后臣等在黄泉路上说与他听吧。
【说到黄泉路三个字，就这么顺其自然的说了出来，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自己将有的结局。只是面上的表情却愈见疯癫，眯了眼笑看向他】
死么，还真不怕。但是子书害怕，自己死了，这天下便再无人如臣这般懂得皇上的心迹。
【凝目于他】
皇上，在这万里江山之上，臣怕您唯剩孤独……

你以为朕会杀他？朕岂能因他背负杀子之名。【振成自有他的东宫傲骨，既失其位，该如何自处？】白彦祁，你还在自作聪明，你以为你懂朕，你懂过朕吗？你啊你啊，你是犯了为臣的大忌啊。
【以前荣王府还不叫衍庆宫，白子书还只是户部一个小堂官，平日得了好酒，最喜欢提到荣王府与我同饮，最爱在一处说些无关朝政的玩笑话。后来王府有了小世子，可能是常常见我与白子书饮酒，他还没膝盖高的时候就已经很喜欢要酒去尝了——可那到底，是多少年前了？往事一闪而过，定下心神，便起身，到他面前】
昔年朕与你金樽共饮，想必其中畅快，你此生都不曾忘罢。【一抬手搭上他肩膀，垂着眼睑看向他衣襟上的云纹】也好，如今让朕亲自告诉你，什么是金樽可同饮，白刃不相饶。
【状似随意，又难抑心中苦痛，拍了拍他肩，朝窗边走去】
白彦祁，你结党妄行，贪渎无厌，欺君罔上，教唆太子，潜谋逆事，篡政谋反。这一桩桩，一件件，朕杀你百次都不为过。

【笑着摇了摇头】
皇上啊皇上，作为父亲，您难道不知，依照太子的性子，如今您让他活着，却是比让他死还难受？但是，您确实只能让他活着，因为作为皇上，您必须让他活着。
【他拍自己肩膀的感觉十分熟悉，恍惚间仿似他与我仍然君臣交好，尚可把酒言欢。然而情似景似，却终不再是往夕，正如他嘴里说出的话语。停在远处看向他的背影，却是大笑出声】
哈哈，好一个金樽可同饮，白刃不相饶！却不知臣既犯下这桩桩大罪，皇上将要赐臣何等刑罚？比如，千刀万剐？
【他总说我自作聪明，但是我却有那个自信，他甚至可以将我挫骨扬灰，在历史上彻底将我钉上罪臣的耻辱柱，但是在他的余年，他都不会忘了我白子书……】

你以为这些滔天大罪，千刀万剐便可赎清？【伸手推开窗子，侍卫们礼避在东苑外，院内无人，静谧无比，银杏叶窸窣落地的声音就格外清楚。】你虽然不懂朕，可想必该很懂太子，不知失了东朝，他应如何自处。
【一叶银杏往屋内飘来，伸手想接，又很不巧从指间漏了出去，便收回了手】
一个是朕躬亲抚育悉心栽培了三十多年的东宫储副，一个是朕亲赐入阁拜相位极人臣的太师相国，【说至此处，转身看向他，平淡开口】你说，两个这样的人，朕能杀吗，朕该怎么和天下人说，说太子要弑君，要杀父，还是说你白彦祁篡政谋反？
【弑君杀父四字一出口，突然连最后一分不舍和羁绊都消失了，他既然想杀我夺位，我又何必舍不得这样一个儿子。】
乱臣逆子，你们不要脸，朕不能不要。朕不杀你，也容不得你继续活，白彦祁，你听明白了吗？

所以皇上如今要的，是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么？
【带了几丝玩味的笑意看向他】
让臣想想……某年某月，白彦祁突染恶疾，暴毙于白府，如何？
【玩笑一般得说出自己的判词，仿佛那只是别人的结局。抚了掌，笑着的嘴角扯得更开了一些】
当日臣与皇上因酒而成知己，此缘今日理当了解于同物。
【俯身长揖，朗声而诵】
臣请皇上赐佳酿一壶，以祝吾皇海内生平，万寿无疆，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