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醒醒，不然就会被当作尸体处理掉了哦。”
我睁开了眼睛，从废墟里坐了起来。
这是...
“瞧你干的好事～”
语气听起来不像是责备，反倒带着某种愉悦。我四处寻找声音的主人，却发现声音来自于我自己。
“怎么，才不过是睡一觉就忘了我吗？”
幽怨的声音，大概是伪装出来的，我环顾四周，异样的炽热，烧焦的尸体，残垣断壁...以及死亡的味道。
想起来了。
我点燃了教堂的大火，和所有人同归于尽了。
胸口处传来了异样，我低头发现一把长剑正插在那里。
我死了吗？
“当然死了。”还是那个懒洋洋的声音。“被长剑命中心脏，差不多是即死的，异端审判局的骑士都是受过特殊训练的，说拿小剑剑扎你胸口，就一定会正中你的胸口。”
“阴阳怪气。”我摇了摇头。“那我为什么...没死？”
“你已经死透了啊，'伪神的蠢儿子'。”那个声音继续说道。“即便你是'命中心脏也不会死亡的怪物体质'，在这炙热的高温里呆了快一天，怎么可能还活着。”
“你的嘴巴可真毒。”我无奈道。
“我的名字就是【毒】啊，脑子坏掉了吗？快想起来吧拜托。”那声音竟有些哭笑不得。“快走吧，教廷的人来收尸了，你胸口上插着一把长剑到处晃悠恐怕是不妥的。”
我低头看了看胸口处的长剑，既然已经是个死人了，那就没什么好顾及的了吧？我双手反手握住剑柄，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把它拔了出来。
“唔噢噢噢噢噢啊啊啊啊啊！”
“...冷不丁你怪叫什么？”我责怪道，但很快意识到这声音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现在在废墟里的活人不止我一个，异端审判局的骑士已经赶到了，他们此刻正在废墟里收集尸体，而那些穿着廷服的神职人员正在废墟旁超度被找到的尸体。
“不痛么？这不废话吗，死了当然不痛啊。”【毒】自问自答道。
“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我冷冷道，站起身来，努力适应着身体的新状况，更多的记忆开始复苏。
“喂喂，肇事者不应该悄悄退场么？现在还大模大样地在现场走来走去是什么意思？”
【毒】很快闭了嘴，因为我找到了我想找到的东西。
一个小女孩的尸体，是那个之前我在街道上看见的...最后在十字架上看见的那个女孩。我蹲下身子，发现女孩周围已经被清理过了，没有其他的尸体...愤怒的火苗一下蹿了起来。
那些骑士们搬走了其他的尸体，却留下了十字架上的这一具。
女孩的尸体并没有被烧焦，但是她的四肢已经和十字架融在一起了，被钉烂的血肉混在了木头里粘成一体，如果强行把女孩从十字架上放下来，会扯断她的四肢。
大概只有十二三岁吧...我看着女孩的脸，更多的记忆在复苏。

5

...
我想起了在神学院遇到的女孩，开朗，活泼，和阴沉的我截然不同，如果说我认为自己已经看透了这个世界，那她则对这个世界毫无认知。
但这仅仅也只是我的看法罢了，我和她有着共同的信仰，这就足够了。
...
“你不会是产生了和之前一样的情感吧？”【毒】说道，声音变得冷淡起来。“可别在这里恶心了。你在这里的举动的理由，和之前点火的是同一个理由吧？”
我没有否认。我觉得世界是残酷的，并觉得有这样想法的自己没什么不对。世界是恶质的，所以才会有那么多荒唐又不堪的告密，所以才会有那么多残酷又恶心的刑法，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心酸又无力的死亡。
这个女孩是被当作巫师处死的。女巫罪在这里是一种重罪，像这种平民且无身世的女孩没有任何减轻罪行的可能，不论是一开始就认罪伏法，还是最后的屈打成招，等待被定下女巫罪的可怜女人们都只有最后一种结局。
火刑。
我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是缘何会被定罪为女巫的，但我想也不用便能猜到那令人恶心的定罪过程。那些长着一张张自诩为正义的嘴脸将女孩围在中间，只需要绕着她一边走一边念着“有罪”就可以了。
只是这样就可以了。
这个女孩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她逃脱了火刑的最终审判，但她还是被做了行刑前的准备处理，最后也还是死在了火海里。
那分不清血肉和木屑的四肢，就是最好的证明。每一个遭受火刑的罪人在被行刑前，都会被挑断四肢和重要的筋脉，同时行刑的神父会为罪人准备必要的麻醉措施和止痛止血措施，这可不是对罪人的恩赐，而是更大更痛苦的折磨，因为这是为了防止罪人在火焰里因为极度痛苦而扭断身躯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而做下的限制罪人行动的准备。火是最纯粹而强大的元素，编写刑典的人认为罪人只有在火焰里充分地接受净化才能够赎罪。
恶心。我厌恶地看着地上的尸体，但难过不起来。
“别逗我笑了。”【毒】冷冷地说道。“恶人会同情无辜者？你以为一把大火就能两清了吗？你以为在这间教堂里的，都是有罪的人，该死的人？”
我没有回答这一连串的发问，我不太清楚当时到底是什么真正驱使着我这么做了，可能是台下那兴奋的呼喊，也有可能是小女孩撕心裂肺的惨叫。
“你知道吗，猎巫，是一门生意呢。”我轻轻地说道。
...

6

...
“神所希望的世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我记得在神学院的那个女孩最后冲我吼道的一句话，我不明白到底是她错了还是我错了，也许我们两个都没有错，我看得太世俗，她却看得太美好。我可能也清楚着截然不同的观念会导致的未来，我可能会投身于审判事业，而那个女孩可能会投身于祈祷事业，正好，两个人都会见识到自己想见识的，或者自己期望见识的。就算是拥有着共同的信仰，也会有截然不同的理念存在。
我俩大概再也不会见面了。
...
“负面的情绪侵蚀全身...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出色呢。”【毒】揶揄道，“真正该死的家伙死不了，你一定会觉得很生气吧？”
“你到底是另有所指，还是指的就是我呢？”我试着去搬动十字架，手指发出了呲呲的声音，似乎这囚禁着女孩的十字架仍旧十分滚烫...十字架纹丝不动，我选择了放弃。“猎巫...是一门生意呢。”
“我知道是一门生意，我当然知道，你心里也比我更清楚不是吗？”【毒】懒洋洋地说道。“'今天我又烧死了五个人'，'嘿，我已经烧死了二十几个人了'...诸如此类的对话屡见不鲜，被烧死的人成了衡量功绩的唯一标准，那被送上火刑架的人到底有没有罪已经无所谓了吧？人类就是这么恶心，你也不例外。”
“并且你向来都是跟随主流的吧？”【毒】恶毒地补充道。“参与精神，嘻嘻。”
“人们围着火焰跳舞...被判为异端的人在火焰里痛苦地大叫...围着火焰的人们哈哈大笑...”我没有反驳【毒】的话，而是接着它的话茬说了下去。“这是究极的仇恨，超越人类恶意与痛苦阀值的...仇恨...”
病态。
什么时候，被主所庇护的我们变成这般丑陋的模样了？
...

7

等到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在火刑意见书上签字同意了。
我成了这些杀人犯的帮凶，同那些围观火刑哈哈大笑的人相比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我在一份又一份的火刑意见书上签字确认，那些被判火刑的罪人有些我甚至连见都没见过，当时的我只是想着，既然所有人都认为他该死，那么他就去死好了。
直到我在火刑意见书上看到了神学院里的那个女孩的名字。
我第一次感受到空前的惊慌，我仔细地去翻阅有关那个女孩的案件卷宗，那些材料和判词字眼一点一点地刻在了我的心上。
就好像全身的血气都涌了上来，然后又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直到最后一寸皮肤也变得冰冷。
包庇女巫罪。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样的女孩会被定下这样的罪名，就算她和这个世界的观念，和这个现实的社会有着再大的冲突，以她所处的世界，是绝对不会接触到这些负面的东西的。我疯狂地翻阅着卷宗，想找到翻案的可能。
证据确凿，盖棺定论。
我拿着装满各种材料的档案袋开始去拜访一个又一个的上层人，他们回复我的只有这八个字。
绝望。
我拒绝签字。
我知道我被世俗腐蚀了，我看到事情的眼光变得更加现实，就算我有坚持，那也不过是矫情地装模作样罢了，但我拒绝签字。
主审官给了我一耳光，说让我清醒清醒，他还说就算我不签字确认，火刑依然会被执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秘书。主审官让我认清现实，这个女孩不屈服于更高层的势力，那么她就该死。
我忘了主审官的嘴脸，但是...
好，我签字。
临刑的前一天晚上，我申请见她一面的请求终于被批准，我来到了囚禁她的地方，她的头发凌乱着，已经许久没有梳洗过，她的衣服也破旧着只是勉强遮住了身体，她的没有被锁上沉重的枷锁，或许是对她之前身为神职人员的特别恩赐，她的神情很淡漠，但绝不是那种遭受了巨大折磨后的麻木呆滞，我看得出她很平静。
她认出了我，朝着我笑了笑。
我有很多的问题想问她，但终究没有开口，我俩在牢房里沉默地对峙着，我甚至连看她的眼睛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那份火刑执行书我也签字了。
“你知道吗，我明天就要被处以火刑了。”女孩忽然开口道。
“...那份执行书我签字了。”我犹豫着开口道。
“你本来就无能为力...没关系，我不怪你。”女孩笑了笑，轻轻地说道，她爬上了破旧的木床，趴在铁栅窗边。“不签字，会害了你。”
“...我该走了。”我无地自容，转身想要离开。
“你知道吗，专心侍奉神的我们，应该抛弃一切世俗的情感，我们的心中应该只深爱着神，只敬畏着神，只供奉着神...”女孩继续说道。“在神面前，我们没有爱情...我也别无选择。”
手已经放在铁门把手上的我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去发现女孩的脸上挂着两行泪花。
女孩是吊死的，就在我离开后不久。她早就打算要自杀了，但似乎就是为了等着再见我一面，我不清楚她是如何知道我会去见她的，或许在判词上看到了我的名字？或许在这里的哪个看守那里知道了我的存在？
但女孩已经没了，哪里都没有她的样子了。
没有接受火刑的她没有资格被埋入信徒墓地，因为她自己放弃了赎罪的缘故，看守们把她的尸体拿麻袋装了起来随意地丢弃在了大道的路边。
...

8

浑浑噩噩，昏昏噩噩，等到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上已经多了【毒】这个声音了。
“可笑吧，凶手，你这凶手，哈哈哈哈。”【毒】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嘲笑着我，揶揄我，我偶尔也会反驳，但更多的时候是沉默。
因为【毒】说的大多都没有错。既然我接受了残酷的现实观念，那么它说的大多都没有错。
我又看了看面前小女孩的尸体，沉默地看着，终于我选择站起身，朝废墟外走去。
“这么张扬地走出去，恐怕是会被拦下来的吧？”【毒】说道，但听它的口气，似乎根本就不担心它自己所说的情况。
“不会的。”我看了看依然在废墟里搜寻着的裁决骑士们，我知道他们肯定早就发现我了，但他们都无一例外地选择了无视。裁决骑士们手里所持有不是执法权，也不是暴力权，而是神权。只有他们，也只有他们才会随意地审判他人，拿长剑扎别人的胸口，他们的阶级之高远不是我这种小职员能够想象的，在他们眼里的活物，除了教皇这种级别的高级官员外，就只有能审判的和不用审判的，除了需要被审判的异端之外，我和平民没有什么区别，和狗也没有什么区别，和蝼蚁也没有什么区别。
不值一提。
“他们要找的是大主教吧？啧啧，老东西可能被埋在深处了，想要找到估计得老费劲啰。”【毒】嘲笑着说道。
“不关我的事。”我冷淡地说道。“走了。”
“好叻，你这**。”

外典·一枚金币

1·穿靴子的人

翡翠城既是宗教圣地，也是一座生活大城。它的占地面积是一般的大型城市的两到三倍，整座城市由西北到东南方向划分为了后城与前城两个部分，后城主要是有地位的宗教官员的居住地，以及各种主要教廷下属机构和教廷本部所在地。
前城则是普通教民的生活大区，在教廷统治时期，翡翠城的繁荣达到了一个顶峰，前城的生活区又被划分为了东南西北四个城区，其中北城区是翡翠城内有名的贫民区，那里破败而又阴暗，下议院曾多次提出过整改措施但都无济于事，那里也成为了各种阴流汇聚之地。
不同于其他城区的繁华，北城区是一片低矮残败的平房，里面住着的大多是出苦力者和流浪汉，已经不少来路不明身份也不明的人。
北城区内的道路都是高低不平的石板路，因为没有修缮的缘故，路面显得坑坑洼洼，马车走上去会十分颠簸，因此下议院和政务省的大人们从来不亲自前往北城区颁布教令。
在某一天晚上，一个穿着黑色皮靴，一身黑色风衣，有着黑色大帽檐的男子踏上了北城区的道路。
他沿着道路旁的排水沟一直走着，风衣的衣领被立了起来，几乎完全遮住了他的脸，男子宛如一只巨大的夜鸦在这有些寂静荒芜的街道上走着。
因为治安很乱的缘故，治安省的治安官们对于北城区有着特别严格的要求，超过了一定时间后再在街道上闲逛是会被拘留起来盘问的，所以北城区里怪力乱神的活动大多发生在黑暗里...或者地下。
北城区的地下算是一个繁荣的奇迹，因为人员鱼龙混杂的缘故，这里的风俗业和赌场十分发达，妓女们好歹在翡翠城里找到了能落脚的地方，一般的风俗店大多集中在经过北城区的那条特维雷河边上，白天能看到不少女人在河边洗衣服，算是北城区一道独特的风景。
赌场则大多四散分布在北城区的各个角落，且大多集中在地下，这些赌场对外都是封闭的，基本不欢迎陌生的赌徒，因此想要进入其中的任何一个赌场都需要熟人的引荐。并且这些赌场的地点都十分隐秘，入口常常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男子就这么在街道上走着，已经快要临近宵禁的时间了，街道上空无一人，而男子本身看起来似乎也是漫无目的。
偶尔从街道上的某个角落传来了动物的叫声，一只野狗嘴里叼着什么从男子的跟前跑过。男子停了停脚步，看了眼野狗跑开的方向，又继续向前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