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机螺旋桨巨大的噪音打破了山岭的寂静。
二十三年前，来救他的是一架警用直升机，二十三年后，来要他命的也同样是一架警用直升机……祁同伟觉得这一切真的是宿命。
他来到窗口，把手枪上膛，接着架好狙击枪，射程是够的，但除非能异常精准地打中油箱，否则基本是浪费子弹，而他身上并没有那么多子弹可浪费。
直升机降落在不远处村里的空地上，除了全副武装的特警之外，侯亮平也走了下来，带着他一贯的豪情满怀、气宇轩昂。他是这场正邪之争必然的胜利者，而祁同伟则是注定的失败者，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把手中的胜利进一步扩大。
自己的同学被自己的同学搞得生死未卜，自己现在要劝这个犯了罪的同学低头认罪，进而揭发他们三个的恩师，侯亮平觉得这说复杂不复杂、说简单又不简单的关系，是自己办案生涯中仅见的，以后，他应该再也碰不到这么纠缠不清的状况了，一切就会像他此前的人生中遇到的那样——黑白分明、正邪不两立！
“侯亮平，你别再往前走了！再多走一步，我要你的命！”祁同伟大声喊着，侯亮平准备跨进小院的脚，停在了门口，周围的特警们则找好了各自的狙击位，齐齐地瞄准着那扇不大的窗户。
“老同学，我相信你并不想杀我，要不然，那场鸿门宴上我就已经死了。”侯亮平大声回复着。
“我想不想杀你是一回事，需不需要杀你是另一回事！”
“可事已至此，你现在杀我恰恰是什么用都没有了……”侯亮平看祁同伟没有回答，便继续道，“我知道你为人够狠，否则你绝不会向陈海下手，说真的，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真想杀了你！”
“那你为什么不早动手？”
“因为那样可能会让你解脱，但更会让你身后更大的黑手们解脱！”侯亮平强压着自己心中的愤怒，每次想到病床上人事不醒的陈海，他内心里就燃烧着巨大的复仇冲动，他真的希望所有参与此事的黑手都被一网打尽！
“跟我回去吧！去面对你曾犯下的罪，去向陈家忏悔、去接受法律的惩罚，也去招供你背后更大的黑手！你罪孽深重，大概无法立功宽大了，可你没有必要再包庇那些人！”侯亮平越说越激动，再次跨进了一只脚……
“退回去！”祁同伟嘶喊道，“跟你回去？让法律审判我？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可以审判我！老天爷也不行！你们没资格！”
“我知道你要‘胜天半子’”，侯亮平把身体重新退回到门槛外，“可你现在已经输了，你就算和混沌一样把自己作为棋子，这棋盘上也早已不是一劫定胜负了。”
两人之间忽然陷入了沉默，只有风声在两人中间呼啸，过了会儿，还是侯亮平再度开口，“跟我回去吧，你在这里负隅顽抗，只会让别有用心的人得逞。”
“是吗？你是说我还在被人利用？”
“难道不是吗？”侯亮平声音急切地反问，“快两天了，我们始终都找不到你，可为什么突然就知道了你藏在孤鹰岭？你没想过吗？”
见祁同伟并没有答话，侯亮平继续道，“你还猜不出来是谁出卖了你吗？就是咱们的好老师啊！”侯亮平的语气中有着明显的气愤，“你还想着要维护这位老师呢吧？可你知道他出卖了你之后还说了什么吗？他说你极度危险，建议我们‘果断击毙’！”
“你说什吗？”祁同伟突然很大声的问。
凭着多年的审讯经验，侯亮平敏锐地意识到这是劝服祁同伟的关键时刻，情绪波动的罪犯自己搭建的堡垒即将被攻克，于是他用很慢的语速重复着：“高育良建议我们说要对你‘果、断、击、毙’！你还不明白吗？这是想借我们的手除掉你这个知情人、你这个后患啊！”
祁同伟迟迟没有说话，侯亮平想，这是一个犯罪分子最后的天人交战时刻，能不能把自己这个老同学“拿下”，就在此一举了。
“猴子，谢谢你！”祁同伟突然大声地喊着，他那嘶哑而悲怆的声音在场院里回荡着，仔细分辨的话，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那是他留给这个人世最后的声音，也是他留给这位同学、这位对手，永远解不开的迷题。
侯亮平皱着眉不明白祁同伟到底要感谢自己什么，正待开口追问，一声枪响便震彻了整个孤鹰岭！枯枝上的积雪被震下来，漫天飘散着，树枝间栖息的鸟雀被惊飞，扑扑楞楞的飞羽声，混合着北风犀利的咆哮，好像要把这枪声的余响带到更远的地方……
然而，那并不是祁同伟留给这个世间最后的一句话，只是那句话，除了他自己，再也没人能听到——“老师，这是我最后一次听您的话了，我说话算数。”
祁同伟反手把手枪顶在自己嘴里，片刻不停地按动了扳机！
“砰”！关于祁同伟的一切便都结束了，包括来不及传输到大脑痛觉中心的灼痛感，干净、利索、决绝，毫不拖泥带水。
汉东省公安厅厅长祁同伟的身体向后倒去，刚好仰面倒在屋顶破落处留下的一片积雪上，后脑的血伴着脑浆溅了满地，只有那张英俊漂亮的脸依旧栩栩如生，配着一袭黑色风衣，依稀往日的神采飞扬。
血红雪白。
与此同时，省政法委书记宽大的办公室里，坐在椅子里的高育良手掌心里却洇出了一缕血色——那是被一块五边形的硬物扎出来的。被高育良紧紧攥在手里的，是一块“一级英模”奖章，那是祁同伟用命挣回来的，是他生命中最高的荣耀和最闪光的时刻，是他这注定将被历史唾弃的不长人生里，最可赞叹、钦佩、颂扬、铭刻的霎那！是永远都无法被抹杀的功绩，也是在高育良心里的一点永恒。
当祁同伟把这块“一级英模”奖章交给高育良的时候，他的老师反复摩挲着，“这是你拿命搏来的，给我做什么？你应该摆在你办公室最显眼的地方。”
祁同伟像个调皮的孩子似的笑笑，“老师，我办公室里有一枚赝品”，他看着老师摩挲奖章的手，觉得仿佛是轻抚在自己心上，“这个真的送给您，也许是我这辈子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高育良一直悉心地收藏着这枚奖章，他知道祁同伟给他的不仅仅是一块象征荣誉的铁皮，而是他的骄傲、他的信任、他的依赖、他全部的身与心！高育良觉得手中似有千钧重，就像书里写的古之刺客，一诺千金、言出必践、至死不悔。此后，当高育良每每被祁同伟犯下的罪孽气得咬牙切齿时，甚至他明知道必须要丢车保帅、和祁同伟做切割的时候，这枚重于千钧的奖章都能把他在悬崖边死死拉住……
他知道自己的那通电话意味着什么，知道侯亮平会用自己那句“建议果断击毙”的话当作劝服祁同伟的利器，甚至，他大概还想用此劝说祁同伟反水，把自己供出来吧！然而，侯亮平还是错误判断了他和祁同伟之间的关系，低估了在师生情与狼狈为奸之外的羁绊。如果单单是经济利益的捆绑，是沆瀣一气、是同流合污、是朋比为奸，那么，面对这样破败的形势，看起来再坚固的“攻守同盟”也早就已经分崩离析、土崩瓦解、互相攻讦，只为求得宽大了。这些情况，侯亮平在自己的办案生涯中见得多了，自然会有惯性思维，可他不会明白，祁同伟等的就是自己这一句！
成全他骄傲、狂傲、孤傲、桀傲的一句。
高育良眼前浮现出二十三年前的一幕：
“还会疼吗，这里？”
“没什么事了应该，以前我还怕阴天下雨时会……”
“还会痛就好！最好永远记得这有多痛！记得这会让我有多痛！”
“对不起，老师！我太莽撞了……”
“我说我没什么不能给你的，但你能不能给我一样东西？”
“我这个人都是老师的啊！”
“好！那你就好好守着你自己这条命！就算有一天要去死，也得是我让你去死！”
“你祁同伟的这条命，是我高育良的！”
“知道了，老师。”
高育良摊开手掌，看着一角已被鲜血侵染的“一级英模”奖章，就像平素看着那个听话又好看的学生、也是他这后半辈子真正爱着的人，温柔而低沉地说道“都结束了，同伟……”
二十三年前，来救他的是一架警用直升机，二十三年后，来要他命的也同样是一架警用直升机……祁同伟觉得这一切真的是宿命。
他来到窗口，把手枪上膛，接着架好狙击枪，射程是够的，但除非能异常精准地打中油箱，否则基本是浪费子弹，而他身上并没有那么多子弹可浪费。
直升机降落在不远处村里的空地上，除了全副武装的特警之外，侯亮平也走了下来，带着他一贯的豪情满怀、气宇轩昂。他是这场正邪之争必然的胜利者，而祁同伟则是注定的失败者，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把手中的胜利进一步扩大。
自己的同学被自己的同学搞得生死未卜，自己现在要劝这个犯了罪的同学低头认罪，进而揭发他们三个的恩师，侯亮平觉得这说复杂不复杂、说简单又不简单的关系，是自己办案生涯中仅见的，以后，他应该再也碰不到这么纠缠不清的状况了，一切就会像他此前的人生中遇到的那样——黑白分明、正邪不两立！
“侯亮平，你别再往前走了！再多走一步，我要你的命！”祁同伟大声喊着，侯亮平准备跨进小院的脚，停在了门口，周围的特警们则找好了各自的狙击位，齐齐地瞄准着那扇不大的窗户。
“老同学，我相信你并不想杀我，要不然，那场鸿门宴上我就已经死了。”侯亮平大声回复着。
“我想不想杀你是一回事，需不需要杀你是另一回事！”
“可事已至此，你现在杀我恰恰是什么用都没有了……”侯亮平看祁同伟没有回答，便继续道，“我知道你为人够狠，否则你绝不会向陈海下手，说真的，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真想杀了你！”
“那你为什么不早动手？”
“因为那样可能会让你解脱，但更会让你身后更大的黑手们解脱！”侯亮平强压着自己心中的愤怒，每次想到病床上人事不醒的陈海，他内心里就燃烧着巨大的复仇冲动，他真的希望所有参与此事的黑手都被一网打尽！
“跟我回去吧！去面对你曾犯下的罪，去向陈家忏悔、去接受法律的惩罚，也去招供你背后更大的黑手！你罪孽深重，大概无法立功宽大了，可你没有必要再包庇那些人！”侯亮平越说越激动，再次跨进了一只脚……
“退回去！”祁同伟嘶喊道，“跟你回去？让法律审判我？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可以审判我！老天爷也不行！你们没资格！”
“我知道你要‘胜天半子’”，侯亮平把身体重新退回到门槛外，“可你现在已经输了，你就算和混沌一样把自己作为棋子，这棋盘上也早已不是一劫定胜负了。”
两人之间忽然陷入了沉默，只有风声在两人中间呼啸，过了会儿，还是侯亮平再度开口，“跟我回去吧，你在这里负隅顽抗，只会让别有用心的人得逞。”
“是吗？你是说我还在被人利用？”
“难道不是吗？”侯亮平声音急切地反问，“快两天了，我们始终都找不到你，可为什么突然就知道了你藏在孤鹰岭？你没想过吗？”
见祁同伟并没有答话，侯亮平继续道，“你还猜不出来是谁出卖了你吗？就是咱们的好老师啊！”侯亮平的语气中有着明显的气愤，“你还想着要维护这位老师呢吧？可你知道他出卖了你之后还说了什么吗？他说你极度危险，建议我们‘果断击毙’！”
“你说什吗？”祁同伟突然很大声的问。
凭着多年的审讯经验，侯亮平敏锐地意识到这是劝服祁同伟的关键时刻，情绪波动的罪犯自己搭建的堡垒即将被攻克，于是他用很慢的语速重复着：“高育良建议我们说要对你‘果、断、击、毙’！你还不明白吗？这是想借我们的手除掉你这个知情人、你这个后患啊！”
祁同伟迟迟没有说话，侯亮平想，这是一个犯罪分子最后的天人交战时刻，能不能把自己这个老同学“拿下”，就在此一举了。
“猴子，谢谢你！”祁同伟突然大声地喊着，他那嘶哑而悲怆的声音在场院里回荡着，仔细分辨的话，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那是他留给这个人世最后的声音，也是他留给这位同学、这位对手，永远解不开的迷题。
侯亮平皱着眉不明白祁同伟到底要感谢自己什么，正待开口追问，一声枪响便震彻了整个孤鹰岭！枯枝上的积雪被震下来，漫天飘散着，树枝间栖息的鸟雀被惊飞，扑扑楞楞的飞羽声，混合着北风犀利的咆哮，好像要把这枪声的余响带到更远的地方……
然而，那并不是祁同伟留给这个世间最后的一句话，只是那句话，除了他自己，再也没人能听到——“老师，这是我最后一次听您的话了，我说话算数。”
祁同伟反手把手枪顶在自己嘴里，片刻不停地按动了扳机！
“砰”！关于祁同伟的一切便都结束了，包括来不及传输到大脑痛觉中心的灼痛感，干净、利索、决绝，毫不拖泥带水。
汉东省公安厅厅长祁同伟的身体向后倒去，刚好仰面倒在屋顶破落处留下的一片积雪上，后脑的血伴着脑浆溅了满地，只有那张英俊漂亮的脸依旧栩栩如生，配着一袭黑色风衣，依稀往日的神采飞扬。
血红雪白。
与此同时，省政法委书记宽大的办公室里，坐在椅子里的高育良手掌心里却洇出了一缕血色——那是被一块五边形的硬物扎出来的。被高育良紧紧攥在手里的，是一块“一级英模”奖章，那是祁同伟用命挣回来的，是他生命中最高的荣耀和最闪光的时刻，是他这注定将被历史唾弃的不长人生里，最可赞叹、钦佩、颂扬、铭刻的霎那！是永远都无法被抹杀的功绩，也是在高育良心里的一点永恒。
当祁同伟把这块“一级英模”奖章交给高育良的时候，他的老师反复摩挲着，“这是你拿命搏来的，给我做什么？你应该摆在你办公室最显眼的地方。”
祁同伟像个调皮的孩子似的笑笑，“老师，我办公室里有一枚赝品”，他看着老师摩挲奖章的手，觉得仿佛是轻抚在自己心上，“这个真的送给您，也许是我这辈子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高育良一直悉心地收藏着这枚奖章，他知道祁同伟给他的不仅仅是一块象征荣誉的铁皮，而是他的骄傲、他的信任、他的依赖、他全部的身与心！高育良觉得手中似有千钧重，就像书里写的古之刺客，一诺千金、言出必践、至死不悔。此后，当高育良每每被祁同伟犯下的罪孽气得咬牙切齿时，甚至他明知道必须要丢车保帅、和祁同伟做切割的时候，这枚重于千钧的奖章都能把他在悬崖边死死拉住……
他知道自己的那通电话意味着什么，知道侯亮平会用自己那句“建议果断击毙”的话当作劝服祁同伟的利器，甚至，他大概还想用此劝说祁同伟反水，把自己供出来吧！然而，侯亮平还是错误判断了他和祁同伟之间的关系，低估了在师生情与狼狈为奸之外的羁绊。如果单单是经济利益的捆绑，是沆瀣一气、是同流合污、是朋比为奸，那么，面对这样破败的形势，看起来再坚固的“攻守同盟”也早就已经分崩离析、土崩瓦解、互相攻讦，只为求得宽大了。这些情况，侯亮平在自己的办案生涯中见得多了，自然会有惯性思维，可他不会明白，祁同伟等的就是自己这一句！
成全他骄傲、狂傲、孤傲、桀傲的一句。
高育良眼前浮现出二十三年前的一幕：
“还会疼吗，这里？”
“没什么事了应该，以前我还怕阴天下雨时会……”
“还会痛就好！最好永远记得这有多痛！记得这会让我有多痛！”
“对不起，老师！我太莽撞了……”
“我说我没什么不能给你的，但你能不能给我一样东西？”
“我这个人都是老师的啊！”
“好！那你就好好守着你自己这条命！就算有一天要去死，也得是我让你去死！”
“你祁同伟的这条命，是我高育良的！”
“知道了，老师。”
高育良摊开手掌，看着一角已被鲜血侵染的“一级英模”奖章，就像平素看着那个听话又好看的学生、也是他这后半辈子真正爱着的人，温柔而低沉地说道“都结束了，同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