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年。
东君不顾九重天，春意总是姗姗来迟。这是傅汉卿继任后的第一个春天。
春宴本是宫廷雅事，瑶光最爱附庸风雅，也为求个好兆头，在总坛弄了一出。
诸王离心已久，都有些意兴阑珊。往日习惯千方百计离间狄九与傅汉卿，席间便也照样灌酒折腾两人，这才给酒宴添了些趣。
傅汉卿早就醉了，偏偏面上不显。狄九替他挡了不少酒，佯装醉意，却心下清明。
就这么一醉一醒，回了寝宫。
酒劲袭人，傅汉卿藏不住，胡乱抱着狄九问些情话。狄九又不曾真醉，自然躬身，柔声哄他一直很爱、不离不弃云云。
傅汉卿沉沉睡去。
狄九眼中浓情褪去，一片岑寂。抬头望这寝宫穹顶，如不透光的牢笼，斜挂的房梁也似赤的、青的钩镰，咧着嘴冲他阴沉的笑。
他一刻也不愿多待，拂袖而去。

第二年。
说是三月，惊蛰后仍春寒料峭。狄九归来正值夤夜，烛火豆粒子似的晃。傅汉卿伏在案上打盹儿，帷后的洗澡水也冷了多时。
狄九并不意外，疲惫感上涌便就着冷水洗了。
忽听一阵蹬蹬脚步声，傅汉卿拉开帷幔冲了进来，试试水温，满脸嗔怪看着狄九：“怎么不叫醒我。”
狄九淡淡一笑：“没事。”
傅汉卿不甘心：“你上来。”
狄九皱眉。
傅汉卿有些气恼：“水凉，上来。”
狄九上去，衣服还没披利索，被傅汉卿湿漉漉抱个满怀，活像个大暖炉。
暖意如流水般迅速攫住了神经，流转十二周天，唯独不入心里。一年来总是这样，傅汉卿在情人身份上永远无可挑剔，体贴顺从，极尽所能。
可惜，不会长久的。
狄九面上微笑着，轻轻抬手，抚了抚阿汉的脸。
傅汉卿有些无奈，狄九这个人，对别人狠，对自己也不知爱惜。
还好他们是情人，他爱惜他。

第三年。
暮春五月，瑶光心血来潮，扯了阿汉和几个妖精似的徒儿去湖边放风筝，实也为拆散阿汉狄九尽一份力。岂料傅汉卿心不在焉，玩闹之下竟被推搡进了湖。
狄九听了个差不离，便能想见阿汉站在一堆美人中间笨手笨脚的傻笑神情，却绝口不提，只为着情人染寒一事对瑶光大动肝火。瑶光又岂是好相与的，明里暗里嘲讽他惺惺作态，又添了把火。
为这一口气，他竟难得主动涉足了阿汉寝宫许多次。待阿汉睁眼时，只见三两素菜，平铺桌上。
又见狄九端着两碗清汤面，进来放下。
傅汉卿反应了一会儿，目瞪口呆，与他大眼瞪小眼。
狄九观察他表情，忍无可忍：“不是我做的。”
……反正赵叔做不出这么难吃的菜，傅汉卿闷闷的想。

第四年。
年后是几场大雪，荒漠常年不见雪，几番下来令胡杨硬生生压折了腰。白茫茫和着风尘，徘徊在总坛竟有天之将倾大势。
教主宫内炉火大盛，檀香盈室，一对情人云雨过后偎在被子里昏昏欲睡。
傅汉卿睡不着，一副餍足小猫模样，粘在狄九身上。
“……然后就这样了。”狄九特意挑了个他能记得的，不至太残忍的，还算有趣的任务当故事讲。
本就不多，讲一个少一个。狄九默默想着。
他心头像触了什么机关，猛一瑟缩，顿时嗤笑自己怎么还认真上了，信口胡诌的本事又不是没有。
傅汉卿听了甚是心疼，又不敢用怜爱的目光看狄九，想说什么还恐说错惹他生气，暗恼了半天一头钻进狄九怀里，箍的紧紧的。
狄九早就放弃抵抗，由他去了。

第五年。
烛火吹熄了。
同榻而眠，傅汉卿清晰感受到狄九身子缓缓的放松，如同见不惯光的蝮蛇终于得以在黑暗中休憩。
他却忽然没了睡意。睁着水珠般清亮的眸，努力寻视他眉间熟悉的结，意图以一个吻熨开。
腰间倏然一紧，狄九将他往怀中带了带，依旧阖着眼催促道：“快睡。”
傅汉卿缩了缩脖子，又缩进了他怀里。
翌日，狄九望着清晨落白的窗沿，愈发自嘲没了警觉。以往捕捉落雪声的本领，只因傅汉卿在天王殿宿了一夜，便随着睡意荒废了。
再看那罪魁祸首，睡得满面红光，仿佛昨夜温存时放话要早起给自己下厨的不是他一样。
狄九心下腹诽，手上却是一刻不停整理出行衣物，甚至还有空闲帮傅汉卿掖一掖被子。
岂料惊醒了他。傅汉卿抓住他手腕，眼尚未睁利索，手便轻车熟路摸上去，勾住脖子在他嘴角落上一吻。
“路上小心。”他声音迷糊糊的。

第七年。
近了年关，诸王开始做样子张罗置办东西，清洗宫殿。实也是教底下人忙的心安，他们几个离经叛道惯了，向来不把民间年节放心上。
只教主一个，热热络络大扫除，唯恐宫门不整惹谁一顿絮叨。狄九被他晾一边半日，百无聊赖扫视陈年旧物，却看见一只精巧木匣子。
阿汉寝宫还有他没见过的，真是奇了。
他毫不思索是否擅窥了傅汉卿隐私，理所应当取来看了。
——一沓折角的信笺，全是他们的琐事。阿汉懒散惯了，许多事也只是寥寥几字。
可是狄九都记得。从修罗殿冰室中的相许，到微不足道的茶饭闲谈。
好像过去很多年了。狄九今年已经三十三岁了。
依稀记得还是十来岁的时候，觉得每刻都如履薄冰，日子难熬的很。原来如此干枯无趣的生命也有感慨流年似水的时候。
狄九平静地翻看，端坐一隅似个黑像。
良久，他凝视傅汉卿忙碌的身形，无意识地轻轻一叹。

第八年。
诸王渐渐对这场悖伦之恋不那么上心了。底下行走的弟子也早习以为常，就好像天地间合该有这一对情人，与中原诸国的万家灯火并无不同。
提前听闻狄九要过来，傅汉卿早早备下了午膳。宽大的桐木桌只有他和狄九两人对坐，周遭是一圈侍奉的宫人弟子。
狄九一边给傅汉卿夹菜，一边讲些办差的趣事。他出远门的次数愈来愈多，见的人也常常令风信子打探不清。阿汉虽不舍，虽忧虑，却执意闭了眼蒙了心，任旁人如何敲打也不开口问一个字。
他关心的往往是狄九有无受伤，吃睡可安。
一直与所有人都不同。
狄九念及此处，没来由的一阵喉哽，吃下去的佳肴也没了滋味。他凝视傅汉卿真诚中带点心不在焉的眼，无奈对四周道：“都坐下一起吃吧，不必拘着。”
傅汉卿被狄九看穿了心思，欣喜的弯起了眸，就着狄九送过来的筷子吃了口菜。

第九年。
傅汉卿起身时，秋夜静谧的令人不忍作响。他忽然想起方轻尘喜爱秋色，曾把房间拟态设置为秋野。楚国临江，两岸田野也该丰收了。
可是方轻尘死了。江流不改，世事不息，秋色当醉，唯独他结束生命了而已。
值得吗？这一世他可无悔？
肩头一斜，整个人跌入了熟悉的怀抱。狄九向来睡不沉，这动静足以惊醒他了。
狄九无言抱着他，阿汉也忽然什么都不想倾诉了，把脸颊贴在他胸口，有些贪婪地听着他鲜活的生命。
狄九像是与血肉融合在一起了，欢欣或哀恸都如同找到了土壤，埋进两颗心底，捱过了好几个严冬。
狄九永远不会知道，他对阿汉意味着什么。
傅汉卿常常想，倘若时间能倒流，他其实是愿意再掉落一次悬崖的。
不辞辛劳，不惧世情，不求造化，只想遇见他。

第十年。
他们终于做了民间夫妻，每天奔波在市井。阿汉几世都没想过，他会有洗手作羹汤的一日。狄九也同样惊奇于在雨后赤足修理屋顶也没有太多不忿的自己。
在半年的时间里，好似走完了一生，美好的不真实。
傅汉卿在屋檐下扎了藤椅，摇晃着对狄九说：“等我老了，天天坐这看你，累了就能睡。”
狄九不由失笑：“你也就这点出息了。我那时也老了，有什么可看的。”
傅汉卿托着腮，认真道：“你在我眼里永远是二十五岁的样子，骑在马上对我大吼大叫，一关心你就翻脸。”
狄九顿时翻脸：“净胡说八道。”
傅汉卿笑了两声，扑到狄九身上：“我们会有那一天的。你要对自己好点，别总受伤。”他顿了顿，又道：“你记得还有我在，我最见不得你受伤。”
狄九微微失神了片刻，才道：“好。”
他仰头看了看院子里的梧桐，前任家主说刚好栽满十年了。
那一瞬间，一丝错觉呼啸而过，仿佛他和阿汉已在这里落地生根，又看它长满了十年。
这个懒懒的家伙，也陪在身边十年了。
这已经是狄九这一生最长情的一件事了。
心底一软，狄九牵起傅汉卿的手，含笑柔声道：“去街上转转？”
阿汉欣然应允。
他们隐入了一片夕阳，再也寻不见。

完结。

注：
第七年中提到的狄九年龄，根据原作推算而来。书中说狄九五岁之后就没见过狄绝，狄绝失踪了二十年，故狄九初遇阿汉那年二十五岁。
同年他们巡视分坛，历经一年，成为情人。
所以第七年狄九就三十三了，奔四了啊（。
这么一想，他背叛时三十六岁，又隔了三年决战，三十九岁。之后又一通虐，阿汉睡了好几年，狄九进小楼时候应该也四十几了。
前二十年地狱训练，后二十年身心双虐，再独活上几千年，他其实也……挺惨的。
……好像已经暴露了，我是喜欢狄九的。

这样看再想以后…反而更虐了

糖 糖里有刀……
不过真好吃啊！太太文笔真舒服！

糖……糖里有玻璃碴……
楼主文笔太好！一直想看狄九阿汉的文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