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他是你爹
送走了沈双双，我和往常一样去夏睿房里给他盖被子，他却并没有睡，开着一盏台灯在看书。暖黄色的灯光下，他稚嫩的小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落寞。
他见我进来了，放下手中的书，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向我：“妈妈，你和干妈吵架了吗？”
原来是为了这个睡不着。我走到他的床沿边坐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没有，只是我刚才语气太重，以后不会了。妈妈也不会和干妈吵架的，放心睡吧。”我照例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晚安。”
我正打算起身回自己房里，夏睿却突然拉住我，他说：“季漠是谁？”
猝不及防。
我就那样愣住了。脑中似乎飞快地闪过千万种想法，我却一个也抓不住。
而夏睿却又执着地问了一遍：“季漠是谁？”
季漠是谁？是我小学校友，是我初、高中的同班同学，是我中学时期的暗恋对象，是我儿子夏睿的亲生父亲……
是我这颗野草即使腐朽也要变成萤火虫的所有信仰。
夏睿一直目光灼灼得等着我的答案，我只能用最平淡的口吻说：“不过是妈妈和干妈的一个同学而已。”
我话音刚落，夏睿就脱口而出：“你撒谎。”坚定果断地就像柯南每次破案时说“真相只有一个”一样。
我张了张口打算再糊弄糊弄他，他却抢先一步：“夏萤女士，请仔细考虑你的措词，日后我会向沈双双女士求证真伪的。”说罢，他还极为得瑟地抖了抖眉毛。
……夏睿同学你这么机智你爸爸知道吗……
好吧，他不知道。
内心挣扎许久后，我决定高举白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是你爹。”
夏睿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我深感挫败：“你就不能惊讶一下？”
他犹豫了五秒后，十分艰难地勉强挑了挑眉以表惊讶。
我决定放弃把夏睿培养成奥斯卡影帝的计划，这孩子天赋太差啊太差。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我想，我的儿子长大了，他有权了解自己的亲生父亲。只要他是他想要知道的，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谁知他竟摇了摇头：“没有了。”然后轻轻地吻了我的额头，“Mom，Goodnight.”

【三】季漠？！
沈双双惊讶得下巴都快脱臼了，我毫不怀疑此时她的嘴巴里能塞下一个鸡蛋：“不……不是吧？”
我耸耸肩：“我哪知道。”
“你等等，我现在就去帮你打听打听。”院长把妇产科的人叫来了一大半，做手术却只有那么几个，其他人都闲着呢，沈双双这个八卦王立刻混进同事群里，手舞足蹈地打听消息。
我也在心里盘算，季漠是土生土长的杭州人，她姐姐季姌自然也是，按理说要是生孩子很可能会在这家医院。但是他们家境不过小康，季姌成总裁夫人的几率也不大……如此说来，此季姌就是彼季姌的几率算是一半一半吧。
就在此时，手术室那边的消息传来：“孕妇生了个男孩！母子平安！”
大伙儿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沈双双也一路小跑着过来：“夏萤！其他的还没来得及打听清楚，但刚刚这个产妇的丈夫在产房外接了个电话，好像是产妇的弟弟打来的，似乎马上要到了。”
弟弟……产妇有个弟弟……
我有些慌，心想着反正已经母子平安了，我也不求什么回报，不如现在就回去。沈双双却不高兴了：“夏萤你和季漠到底怎么回事？我记得你们俩高中时候关系挺好啊。如果这个季姌真的是他姐姐，那也是你救了他姐姐和他侄子，你是他们季家的大恩人，你躲什么呀？”
我躲什么？这么多年，我到底在躲什么？同学聚会，凡是季漠去，我必定不去。他在北京读清华大学，暑假或者过年回杭州的那段日子，我都尽量不出门，毕竟我们两家住得挺近，生怕哪天我踩个狗屎运，俩人就撞上了。可是我哪能不躲呢？我偷偷坏了他的孩子，偷偷生了下来，甚至偷偷藏了这么多年，我从来不敢想要是哪天他知道了这一切，我该如何面对他。
可这些我和沈双双怎么解释得清。
“你就别管这么多了。我现在可是四肢无力，倍感疲劳，得赶快回去补个觉。你要是涨工资了可千万记得请我吃饭啊。”我提上包就走，“对了，还有前两天夏睿看上的那套玩具。”
身后传来沈双双悲愤的声音： “那套玩具三百多唉！”
我突然心情大好。

事实证明老天爷最喜欢让人们乐极生悲——即使我并没有“乐极”，我只是有些小开心而已。但他却给了我个超级无敌宇宙霹雳弹，直接把我炸到神经错乱。
当我穿着人字拖，披头散发，面色苍白如同女鬼，且素颜顶着俩熊猫眼的时候，我遇见了季漠。
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让人奔溃的事情了。
献血后我有些精神恍惚，反应也比平时迟钝了不少，在医院的某个拐角处，我的脑袋撞上了一个人的胸膛。
“哎呦！”得，本就头晕眼花，这下更是眼冒金星了。我揉揉脑袋，立马跟人家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啊！”
等我的视线终于恢复清晰，我发现眼前的男人正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着我，而我也觉得，我不是依然眼花，就是撞出了脑震荡——这个男人怎么那么像季漠呢？
等等……季姌有个弟弟……要来医院……难道真的是……
“季、季漠？！”
“夏萤？！”
异口同声，默契得一如七年前。
我仿佛听见大脑里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然后宣布死机。
季漠也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有几分局促地开口：“我现在有点急事，先走了……”
“诶？”一遇上季漠，我的反应就总是慢半拍,“噢噢，你去吧。”
于是季漠经过我的身边，匆匆赶往病房。我听见他的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声音，这个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远，最终再也听不见。
我忽然很难过。
季漠总是这样，突然出现在我的世界里，让我措手不及，却又在尚未来得及喜悦之时就离开，然后他渐行渐远，而我，呆愣原地。
他从来不会回头，所以他永远不知道，身后的我从未走远。
我有些自嘲得笑了笑，低头在包里找车钥匙，准备去取车。一低头却感到一阵晕眩，我连忙扶住墙蹲下，可是晕眩感越发严重，而我再也没有呼救的力气，最后渐渐失去意识。

“夏萤，夏萤……夏萤你快醒醒……”当我渐渐恢复知觉的时候，就听见沈双双哽咽着的呼唤声，哭丧似的在我耳边“嗡嗡嗡”地响。
“你干嘛呀，我还没死呢。”一开口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虚弱得厉害。努力地睁开眼后更是吓了一跳，我此刻应该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床周围围了一圈人，有沈双双，有季漠，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人。
“这……这是什么情况？”我偏过头问沈双双。
沈双双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英俊不凡的男人就满面笑容地凑到了我面前：“夏小姐，你好，我是季姌的丈夫程城，这次真的太感谢你了！虽说大恩不言谢，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能说什么好了，谢谢，谢谢你救了我老婆、儿子。”
原来是季漠的姐夫。我摆摆手：“没事没事，大家都是熊猫血，互帮互助，应该的，嘿嘿。”
程城看起来是个气场强大、不近人情的总裁，没想到人还是挺和气的：”前面都怪我疏忽，只顾守着妻儿，过了好久才想起你这个大恩人，可这位沈护士说你已经走了。”
沈双双立刻眼泪汪汪地接话：“等程总来找我问，我才想起来你输了800毫升的血，你本来身体底子就差，我……我居然就让你一个人回去了……还好你倒在医院里了，要是开着车在路上晕倒，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儿呢！夏萤，我对不起你……”
平时沈双双都是风风火火的女汉子，这样哭哭啼啼的我还真有点招架不住：“我这不是没出什么事儿么……放心啦。话说回来，医院这么大，你们怎么找到我的？不是把医院翻了个底朝天吧？”
“是我。”一直沉默的季漠开口，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沈双双来找你正好碰见我，我带她折返去找你，发现你已经晕倒在了原地。”
“是啊是啊，季漠把你抱到病床上的呢。”沈双双立刻从上一秒的泫然欲泣变成了猥琐抖眉，那小眉毛抖地真真叫一个销魂。
我下意识地看向季漠，他有些不自然地干咳一声，垂着头，眼睛看着地面。
“谢谢你。”
“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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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便为了发网站呢，我重新做了一个封面~发上来分享一下~~【四】逃不过此间少年
态度疏离的对话让气氛顿时冷了下来，一时间，病房里安静地都能听见大家的呼吸声。程城到底是在商场上摸爬滚打的生意人，连忙把一旁杵着的医生叫过来给我检查身体，才不至于尴尬。
医生说我没什么大问题，就是献血多了点，容易头晕。程城的意思是叫我今天就在医院休息一晚，明天把我送回去，可我明天还要送夏睿上学呢，便婉言拒绝了。
“我没什么大事，谢谢程先生的好意了。沈双双是我的好友，她今天送我回去就行了。”我一个劲地给沈双双使眼色，偏偏这死丫头一到关键时候就掉链子，愣是看不懂。
“我？可是我不会开车啊！”
我心中哀嚎一声，果不其然，程晨极力挽留：“夏小姐，你今晚就留在医院吧，不然我们心里会过意不去的。”
“我不太喜欢消毒水的味道……还有我明天要上班，所以今晚一定要回去。”
看我态度坚决，程晨也没办法了：“那我派个人送你回去吧。”
我连连点头，随便叫个谁，快把我送回家，这医院我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谁知程晨竟转过头对季漠说：“季漠啊，刚刚你跟我说这位夏小姐是你同学吧。这大晚上的，你就辛苦一趟，把她送回家吧。”
让季漠送我……你还不如让沈双双一脚油门把我送到天堂去呢……我极力掩饰内心的狂躁，想要说些什么让程大总裁收回成命，却听见沈双双激动的声音：“好啊好啊，季漠和夏萤在中学时期关系可好了，正好让他们俩叙叙旧。”
“好。”我尚未来得及惊讶，季漠居然就一口答应了下来，抬起头来看着我，“你收拾收拾，我现在去取车。”说完径自离开了病房。
我直接傻眼了。沈双双偷偷比了个“耶”的手势，冲我眨眨眼，我狠狠地瞪回去。再与程晨客套了几句，我就拎着包下了楼。

看着眼前的宝马X6，我愣是在车旁傻了半天，季漠这也太有出息了吧……
“上车。”
“噢噢。”坐上副驾驶座，系好安全带，我还是没忍住问，“季漠，这车……不是你的吧？”
“我姐夫的。”依旧是这样言简意赅，“他车多，就借了我一辆。这辆车平时我开。”
“哦。”要都是宝马X6级别的车，天呐，这程城得多有钱啊，土豪，真是土豪。虽然很好奇程城到底是什么公司的总裁，但我也不太好意思再继续问下去了，毕竟如今的我和季漠，关系不再是高中时那样了。那时候的我们，虽算不上无话不谈，好歹也是众人眼中“彼此关系最亲密的异性朋友”。
我记得那时候的季漠穿着白色校服，深蓝色的帆布鞋，清秀的脸庞上有着舒心的微笑，阳光透过叶隙撒在他身上，干净清新地让人移不开视线。
逃不过此间少年。
而时光匆匆，我记忆中那个清秀俊逸、温暖安静的少年已变成了眼前这个西装革履、成熟稳重的上班族，他依旧有着俊朗迷人的外表，可再也不是我的季漠了。
我终于意识到，一晃七年，我们都变了，且再也回不去了。十七八岁的夏萤，有着最青涩懵懂的少女情怀，最大的幸福就是喜欢的男生能夸自己一句“漂亮”，而那个男孩一个失望的眼神，就能把她打到第十八层地狱。十七八岁的季漠，有着少年独有的干净气息与蓬勃朝气，也曾偷偷注视过一个女生的身影，也曾因她落寞或欢喜。
那真是最美最美的时光了。
这样想着，我不自觉地勾起了嘴角。感觉到季漠看了我一眼，我才从回忆中回到了现实。
他说：“谢谢你救了我姐姐。”
我说：“没事，应该的。”和刚才在医院里的对话何其相似，只不过换了立场而已。

这次没有了打圆场的程城，我们之间更是尴尬。气氛冷，连车里的空气似乎都有些凉意。正值盛夏，我出门时匆忙，只换了一件无袖的连衣裙，刚刚抽完血身子虚，现在这车里的空调风吹在身上，我感觉有些冷，搓了搓手臂。
季漠腾出一只手，把空调关了：“要是还觉得冷，我把外套给你披上。”
“不用，不用了。反正马上就到家了。对了，我家是北景园12幢，你把我送到小区门口就行。我自己走回去。”
他点点头。很快，宝马X6左拐右拐地把我送到了小区门口，我正准备下车，季漠突然开口：“这些年，还好吗？”
我怔住。
所有我以为早已深埋心底的爱恋，全都挣扎着破土而出，它们骚动着，叫嚣着——他还关心你！即使七年前他那般误会你，即使到现在这个误会都还没解开，可他依然关心你。
这是不是说明，夏萤在季漠的心里还是有一点位置的？
我努力压下所有情绪，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平静：“挺好的，上名牌大学，找工作顺顺利利，薪水也不错，和父母住在一起，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语罢，我立刻下了车，留下一句“谢谢你送我回来”变匆匆关了车门。
关门的一瞬间，我似乎隐约听见一句“那就好”，是错觉吧。
我挺直了腰板走回家，想让自己的背影看起来足够从容大方，可步伐却越来越慌乱，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竟变成了奔跑，我不得不承认，其实我是落荒而逃。我想此刻我的背影一定狼狈至极。幸好，这苍茫夜色下，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小小的夏萤，更没有人会发现我的脆弱。
杭州商界的人都说夏萤是一只千面狐狸，永远优雅沉稳，最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我总是笑而不语。那是他们没有见过我在季漠面前的样子，笨拙得连说话都会结巴。如今要他面前伪装自己，对我来说实在太难，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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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最毒妇人心
回到家已是凌晨两点，我连睡衣都没换,一沾到床倒头就睡。我睡得很熟，以至于第二天手机闹铃都叫不醒，直到夏睿进我屋里，把我的脸当成面团似的揉成各种形状，我才彻底清醒过来。
“母上大人，起床啦！”我家皇太子永远活力十足，“再不起来，你上班就要迟到啦！”
“好好好……”我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你先去刷牙洗脸，我马上就过来。对了，今天我们要乘公交车。”
“为什么啊？”
“车没开回来。”我不打算把昨晚的事告诉夏睿，要是让他知道我抽了800毫升的血还晕倒了，今天肯定不让我去上班，“早餐也在外面吃。”
洗漱完毕，我看了眼镜子里面色苍白的自己，决定画个稍浓的妆。夏睿很嫌弃这个妆面：“和人妖一样。”
然后在他惊恐的眼神中，我用口红在他眉心涂了一个圆点：“走吧，小哪吒。”
夏睿抬手就要擦掉，我悠闲地穿上高跟鞋：“你要是擦了，这个月就没零花钱喽。”
于是那只白嫩的小手硬生生在额前一公分处停住，最终不甘地放下。夏睿愤愤地看向我：“最毒妇人心！”
“再毒也是你娘。”我踩着高跟鞋优雅地出了家门，夏睿一脸不情愿地去找了个帽子戴上，才磨磨蹭蹭地跟出来。
其实夏睿已经放暑假了，只是九月他就要上小学，所以我给他找了个老师，我上班前把他送到老师家，下班再去接他。我爸妈对此很不满意：“好不容易孙子放假了，居然还把他往外头送。我们二老再没文化，小学一年级的东西总还懂吧。”而是事实是，夏睿的水平远不止小学一年级——
“外公，这个二次函数的抛物线怎么画？”
“唔……”
“外婆，besides和except的区别是什么啊？”
“呃……”
“外公、外婆，仓央嘉措的那些情诗是写给谁的啊？”
“这……”
“外公、外婆，精子和卵细胞能给我讲讲么？”
“……”我爸妈终于被这小祖宗问怕了，以避暑之由回乡下老家住上一段日子。
过去几年里，我和爸妈一起住，他们多多少少总能帮我照顾着儿子一些，我再忙，好歹回到家就能吃上美味的饭菜，好歹不用做家务，好歹还能和他们抱怨工作上的不如意。如今他们一走，我才深感生活不易。
坐在公交车上，啃着小区早餐店里买的窝窝头，我越发想念爸妈了，委屈地和夏睿说：“宝贝啊，我好想你外公外婆。”
夏睿原本傲娇地决定一天不理我了，一听这话，绷着的小脸也垮了下来：“我也是啊，妈妈，你说，是不是我把他们气走了？那我去把他们接回来好不好？”
“没有啦。那是他们和你开玩笑的。”这孩子这么敏感，有时候真让人心疼，“外公外婆以前上班，难得抽空回一趟老家也是匆匆忙忙的，今年他们俩都退休了，总算是能好好地回家乡住一段时间了，也算是这么多年的一个心愿。”
夏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继续说：“做父母的永远不会生子女的气。做外公外婆的更不会生孙子的气。更何况你是他们的心肝宝贝，他们哪里舍得对你生气呢。”
“那爷爷奶奶呢？”夏睿脱口而出后，似乎才意识到了什么，“不对不对，我连爸爸都没有，哪有爷爷奶奶呢……”

【六】
赶到公司，我给自己泡了杯咖啡，很快进入工作状态，不知过了多久，有节奏的敲门声传来。
“请进。”
“夏副总，这份文件需要您签字。”来者是我的秘书赵晓薇。原本按照我的资历，能坐到副总的位置已经让许多人颇有微词了，更别提再配个秘书，偏偏这个赵晓薇似乎是个大小姐，一根筋地想要证明自己有能力，给我们公司投了简历，她爸妈不想打击孩子，就给我们分公司的总经理打了个招呼，大概意思是给她安排个轻松的活，总经理索性把这丫头派到我这儿来了。赵晓薇今年刚刚大学毕业，又被家里保护得太好，因此一颗少女心还未泯，倒是十分活泼可爱，平日里最爱打听公司八卦，还总是忍不住在给我送文件时说上几段。
“夏副总，财务部新招的会计今天来上班啦，嘿嘿，不知道这三个月试用期能不能过啊。”
我埋头签文件，随口问了句：“哪个学校毕业的？”
“宁波大学。夏副总，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们应该就能在员工餐厅看到她啦，你猜猜看会不会是大美女？”
“那要看美女的标准是什么了。”
“像您这种就是大美女啊！”
“嘴儿这么甜，你最近没给我闯祸吧？”我挑了挑眉。
“天地良心，这可是我的心里话！”晓薇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我像是能给您闯祸的人吗？”
我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把她打量了一遍，最后认真地点点头：“哪里都像。”
在她发飙之前，我眼疾手快地递给她一个文件袋：“把这个交给客户部的徐部长，谢谢啦。”
晓薇鼓着腮帮子去工作了。我站起来离开座位，做了个简单的健身操，再给沈双双打了个电话。
“喂？”沈双双的声音慵懒且不耐烦，“有事快说，没事我挂了。”
“啧啧，你不会还在睡觉吧？”我看了看手表，“现在可都十一点五十分了，我快吃午饭了。”

“不然呢……昨天那么折腾，今天放假我当然要补觉啦。”电话那头的沈双双似乎清醒了些，揶揄地问，“对了，昨晚你和季漠有没有发生点什么呀？”
说到这事儿，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你还好意思说呢。我和季漠的事儿你不清楚，别给我瞎掺和。”
“哟哟，这是恼羞成怒了？不过说真的，我也觉得你们俩的气氛有点奇怪啊。高中那会儿，你们可是关系好得很啊，就算隔了七年，也不至于是昨天那样子吧，你们俩到底怎么了？你和我说说呗，不然我怎么给你出谋划策。”
“谁要你出谋划策，别捣乱我就谢天谢地了。不过我也的确是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你呢。”我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开始整理桌面，“过会儿午休时间我要去你们医院取车，还要看看季姌母子，下班以后我接夏睿，顺便把你也接到我家去吃饭。”
“好啊！”沈双双一声欢呼，“那我不起床了，留着肚子吃你做的饭！没其他事的话，我继续睡觉咯。”
“吃了睡，睡了吃，难怪体型和猪一样。”说完这句，我立刻挂了电话，想象了一下沈双双抓狂的表情，笑眯眯地出了办公室。
去员工餐厅的路上正好碰见财务部的小张，便结伴同行。我以前就是财务部的，所以他们都与我很熟，聊了些工作上的事情后，我想起赵晓薇提到的新人：“听说财务部新招的会计来上班了？”
“是啊，看起来挺老实的一个姑娘。”小张忽然眼睛一亮，指着前面一个扎马尾的姑娘，“就是她。”
我感觉这背影有些熟悉，一时也想不起是谁。一旁的小张高声地喊她的名字：“许诺！许诺！”
许诺！我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那个姑娘缓缓回过头来，就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我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渐渐明了的轮廓、眉眼，心一点一点地沉到了谷底。
真的是她。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这么多，偏偏是她。
我难以描述此刻的心情——我意识到，时隔七年，命运之线再次把我们紧紧联系到了一起，继续七年前未完的纠葛。季漠、许诺，下一个会是谁？
许诺转过身来，小张朝她挥手：“许诺，这里！”许诺看到小张时露出了一个亲切的微笑，和高中时真是一模一样，接下来，她看到了小张身边的我。那笑容僵住，继而变成了惊讶。
我和小张走到许诺身边，她依然是那震惊的表情看向我，我拍了拍她的肩：“许诺，好久不见了。”
“夏……夏萤？”我点点头，许诺显然还是缓不过神来，“真的是你呀！”
“你们认识？”小张也是吃惊不小，继而乐开了，“许诺你真是幸运啊，居然和夏副总是故交。”
“副总？”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先去吃饭吧。我想起来还有点事，中午出去吃。就不和你们一起了。”我转身对小张说，“带着许诺熟悉一下公司。”
小张殷勤地点头，连连保证自己会出色完成任务，然后悄悄凑到许诺耳边细语：“还不快谢谢夏副总。”
许诺卯足了劲儿憋了半天，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我摆摆手：“明天中午我请你到外面吃饭吧，咱们叙叙旧。” 我礼貌性地对他们俩点了个头，就折回办公室了。
等我走了几步路，才听到身后许诺一声迟钝的“好”，我忍俊不禁。回想起高中时代，那时候的许诺也是这样，蘑菇头、黑框眼镜、小圆脸，反应总是慢半拍，温温吞吞的好脾气。她是班里最不起眼的女生，却也是最老实善良的，我喜欢和这样的人相处，很轻松。我曾以为我们会一直有这样平淡的友谊，不如我和沈双双那么闹腾、不如我和季漠那么默契，只是安心、舒服，可是我没想到这样温柔如水的许诺，也有让我不再轻松的一天。
——什么？我问你喜欢谁呢！和许诺有什么关系？可别说你喜欢的人是许诺啊。
——就是她，怎么了？
——我和你说认真的！
——我也没和你开玩笑。我就是喜欢她。我喜欢许诺。
他喜欢许诺。
我喜欢了好多年的季漠，亲口告诉我，他喜欢许诺。
那一刻起，许诺就成为了我心中的一根刺。

【七】天生一对
原本是打算在公司吃完饭再走，可现在我不知该如何面对许诺，索性到医院附近的“兰州拉面”里凑合一顿：“老板，一碗牛肉面，不放香菜，不放葱。”
交代完，我找了个位子坐下，拿起手机开始看微博。 有人进来我也没注意，只听那人说：“老板，一碗牛肉面，不放香菜，不放葱。”这声音是……
我一抬头，目光正好撞上向我看来的季漠，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时间似乎被按下了暂停键，一切停滞，我们都能在对方的眼中看见自己的身影。
真是熟悉而又久违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我们都别开了脸，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也来这儿吃面啊。”
“你也来这儿吃面啊。”
尴尬地异口同声。
这下真的是相对无言了，空气似乎都已凝结，压抑地让人喘不过气来。恰此时面馆老板端着两碗牛肉面过来了，一看季漠还站着，连忙热情地招呼他：“这位帅哥，你快坐呀，店里这么多空位，你干嘛站着呢！这碗面给你放在哪儿？”边说着边把其中的一碗放在我面前。
季漠还是杵着不动，一旁的老板娘笑着开口了：“就放那姑娘一桌儿吧。我看你们俩是情侣吧？怄气归怄气，饭还是要吃的。”
“我们不是。”
“我们不是。”
又一次异口同声，这下连老板都笑开了，乐呵呵地把另一碗面放在我对面：“这么有默契，口味还都一样，连我这个外人都看出来啦。小两口吵吵闹闹是常事，吃了这碗面，就和好吧。”
我油然而生一股无力感，兰州人都这么热心吗……为了避免再和季漠说出一样的话，我决定闭口不言，专心吃面。谁知季漠竟也不说话了，径直走到我对面坐下，也开始吃面。
我目瞪口呆。老板夫妻俩脸上笑开了花，似乎他们做成功了一件非常伟大的事情：“这小伙子真是一点就透。下次要是吵架了，再来我们店里吃面，保证你们和好如初。”
我噎住。偷瞄一眼对面的季漠，他握着筷子的手一顿，似乎也是有些吃不下去了。
我们勉强把面吃完，季漠去付钱，我也没拦，我太了解他了，他始终奉行“一男一女吃饭必须男士请客”的绅士原则，尤其是这老板还认定我们是一对儿，他要是不请客就不是我认识的季漠了。

出了“兰州拉面”，我们并肩走向医院，一路上引来不少侧目。我不禁回想起高中时代，那时的我一米七，季漠一米八五，我们一起走在C中校园里那颗樱花树下，沈双双说“美得像一幅画”，校内也盛传我和季漠的绯闻，说我们“郎才女貌”，是“天生一对”。
那时我曾满心欢喜地把这些告诉季漠，忐忑又期待地问他：“你怎么看？”
“他们没说错呀。”季漠放下手中的笔看向我，满是笑意的眼中有一丝痞气与傲气，“放眼全校，除了我还有谁配得上你？Athena.”九月的阳光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轻轻勾起的嘴角有着最完美的弧度，干净的薄荷清香在那一瞬间蛊惑了我的心神。
他是沐浴在阳光下的天之骄子。
“怎么了？”季漠在我眼前挥挥手，调笑道，“虽然我很帅，但你也不至于看傻了吧？”
“去去去。”我一把推开他的手，“没见过你这么自恋的。”
“我这不是也一并把你给夸了吗。”
“只是用我来衬托你吧。”
“吴老师要哭死了，她亲爱的语文课代表理解能力这么差。只有我配得上你，也只有你配得上我——我们是一个档次的好不好。”
“行行行，你最能贫了，说不过你。”我偷偷转过身去，笑得如同一只偷了腥的猫儿。
从小学起，季漠就是一个发光体，他是众人眼中的王子，他拥有一切骄傲的资本，而我只不过是一颗默默无闻的野草，和芸芸众生一起仰望着他。初中时我与他同班，我喜欢上了他，从此我努力把自己变得优秀，和他一起考上了全市最好的C中,在人才济济的C中，我又付出了无数的血泪，终于能和他相提并论了。
我本野草，经历腐朽的痛苦挣扎后，终于变成了萤火虫——和他一样，我也会发光了。
这是季漠第一次亲口认可我。
他的一句玩笑话，我却记了这么多年。
如今我们依然并肩走着，不再是当年的白校服，而是一身黑色的职业装，我们不再穿着帆布鞋，我们不再年轻，我们不再亲密……我们都不再是曾经的我们了。可有些东西是再长久的岁月都无法带走的，比如感情。
我依然没骨气地喜欢着季漠。

“还头晕吗？”不知是不是沉默了太久，季漠竟先挑起了话题。
我摇摇头：“今天起来就没头晕过，没事的。”
“昨天都晕倒了，今天怎么不请假？”我们进了医院，走向电梯。
我轻描淡写地说：“ 工作忙，抽不开身。这些年都是这样，感冒发烧就一边喝药一边看文件， 困得不行了就泡杯咖啡继续写策划案。习惯了。”尽管这些我真的经历过，但我从不喜欢和别人诉苦，我希望人人都只看见一个无坚不摧的夏萤，唯独季漠，我将这些说给他听，只盼他有一点点心疼。
我在赌，如今的自己在他心里还有多少地位。
可他沉默了。
电梯门开了，从里面涌出的人群把我们冲散。我下意识的去寻找季漠，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却抓住了我的手腕，嘈杂的环境中有一个声音格外清晰——
“我在。”
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而我在这一瞬间红了眼眶。
季漠曾问过我怕什么，我告诉他小时候在火车站和父母走散过，后来每逢人潮拥挤，我总会慌张，一定要抓住一个同伴的手，他说：“我记住了。以后只要我在你身边，我会主动拉住你的。”我没有当真，一笑而过。可后来他真的这样做了，春游时、私下聚餐时、出门做志愿者时……但凡人多，他总会在第一时间抓住我的手腕，说：“我在。”
我对季漠从喜欢变成爱，大抵是因此。
后来我就再没遇到过一个会这样做的人，也就再没把这颗心交出去过。如今他回来了，他还是那个会在匆匆人群中抓住我手腕的季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