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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尺剑》
***
狄仁杰蓦地惊醒，鬓间冷汗涔涔。
敛息环顾，案旁烛芯冗长，火光也黯淡着。所幸月明如灯，透过窗纸四五分，也不至于难以视字。
他神思仍混沌着，抬手合上塘报，看似有人影在前，开口道：“狄春，这是几更了？”
“已是三更天，大人。”
李元芳放下盏托，轻启杯盖，滚滚茶香这便飘了满室。
“喔，元芳啊……”狄仁杰抬臂剪了烛芯，屋内陡然明亮。本是浑浑噩噩，熟悉的茶香却令他舒服不少，这便闲闲问他，“怎的出来了？”
李元芳闻言抿唇，眼角细纹隐约可见，“近来雨水多，大人为防湿气入体，才叫卑职呆在房中这些时日。”瞥得塘报散乱成堆，顺便归整成摞，“卑职筋骨可都躺酸了。”
狄仁杰正欲饮茶，发觉肩上覆着件旧袍，再斜他一眼，心下了然。
“雨虽止，湿不退。你若是那仔细身子的，便不该出来。”狄仁杰道，语下皆是无奈。
邗沟覆船后再饮旧茗，当真是万千心绪涌上喉头，不语惟嗟。
李元芳却未察觉，不以为然的垂下眼睑依旧笑着，“雨霁气清，出来逛逛不定还有好处。”
他着件月白广袖圆领袍，未带幞头，发髻齐整，笑容平和一如绛帐初遇的模样。十年风雨里危难无数，应从刀枪棍棒中滚出的些许狠戾，也不十分明显，反竟打磨得他愈加温润了。
狄仁杰起身整衣，拂须笑道，“如此，我也出去转转。”
“大人，您看了半天塘报，现时已三更，还是早些就寝……”
“你方才不是讲躺倦了？本阁这才陪你出来转转啊。”见人怔愣须臾，狄仁杰呵呵一笑，穿上那件旧袍迈步出门，李元芳也跟出，将门关好。
淫雨初霁，月朗星稀，风清冷而不砭肌，且袍服汲过屋内热意，使怀中舒畅，狄仁杰借月色扫过阶上落叶，黑绿而不腐朽，正值盛时。
反观己身，过了二更便再看不进塘报公文，不觉便肱枕而眠。绕是元芳武功了得，进屋无声，竟连茶汤滚沸也叫不醒他，却是真的疲乏难耐？
狄仁杰摇摇头，到底是人老了。
闲庭信步间忽地忆起一事，便对身后人开口道：“元芳，你的链子刀可曾找到了？”听人沉吟半晌道，“卑职叫方九兄弟帮忙找着，旬月必有消息。”他本想说“丢了也不打紧”，终究难违心志。
狄仁杰点点头，也未言说甚么。
李元芳不自觉的忆起幽兰来。那一把好剑，当真是削铁如泥，昔日在虎将军之手，挥收有道，行云流水。那是他至今尊敬的对手，若非造化弄人，命途多舛，今日应犹是，朝廷命官，天潢贵胄，非己布衣出身可比。
而今既是他擎幽兰，代那人站在狄公身旁，于公于私，就应刃对奸佞，若使其沾上自己人的血，便是玷污。
虽说并不单是他的过错，但玷污就是玷污了。然即使如此，他也必须含着愧惭，以此剑保护大人，没得选择。
“卑职还有幽兰剑，虽不似链子刀久伴身侧，亦可护得大人周全。”
狄仁杰察觉人语下黯然，心下大惑，道：“李大将军的武功，我怎敢怀疑？只这老刀伴你已久，忽然丢了，谁也舍不得。”
李元芳噗嗤笑出声，须臾道：“大人怀疑也是情理中事。他人疑得，独卑职疑不得？”
狄仁杰也不去瞧人，只自顾向前走，正色道：“我是不疑你的。”他本欲再言，却终是缄口静默。
“大人盲目信任可是不好的。”身后人的声音响起，语气中听不出悲喜，“祸起萧墙，可破金汤。”
半晌，李元芳率先笑道，“理虽如此，大人信卑职，卑职便定不辜负这份信任，此生忠于大人，忠于大周。”
狄仁杰却久久不知言何。文臣武将，本应是各司其职的，无可厚非。于是一些日久而生的儿女情长，百转柔肠的东西，也理所应当的被湮没于国安民乐之中。毋庸置疑的信任难说出口，却还一次次将他视若儿息的这个年轻人推向死亡。
李元芳渐觉出方才不妥，急急低头道：“卑职失言，大人莫要在意。”
狄仁杰摆摆手，却依旧一言不发。
“大人，月已偏西，回房休息罢？”
“好啊，好啊。”狄仁杰转过身，难得在平日里严肃起来，“元芳，好好休息。你体内湿寒未消，待……明日下朝罢，我再给你看看。”
李元芳笑答，“得当朝宰辅医病，卑职可是福分不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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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仁杰蓦地惊醒，鬓间冷汗涔涔。
敛息环顾，案旁烛芯冗长，火光也黯淡着。所幸月明如灯，透过窗纸四五分，也不至于难以视字。
他神思仍混沌着，抬手合上塘报，看似有人影在前，开口道：“狄春，这是几更了？”
“已是三更天，大人。”
李元芳放下盏托，轻启杯盖，滚滚茶香这便飘了满室。
“喔，元芳啊……”狄仁杰抬臂剪了烛芯，屋内陡然明亮。本是浑浑噩噩，熟悉的茶香却令他舒服不少，这便闲闲问他，“怎的出来了？”
李元芳闻言抿唇，眼角细纹隐约可见，“近来雨水多，大人为防湿气入体，才叫卑职呆在房中这些时日。”瞥得塘报散乱成堆，顺便归整成摞，“卑职筋骨可都躺酸了。”
狄仁杰正欲饮茶，发觉肩上覆着件旧袍，再斜他一眼，心下了然。
“雨虽止，湿不退。你若是那仔细身子的，便不该出来。”狄仁杰道，语下皆是无奈。
邗沟覆船后再饮旧茗，当真是万千心绪涌上喉头，不语惟嗟。
李元芳却未察觉，不以为然的垂下眼睑依旧笑着，“雨霁气清，出来逛逛不定还有好处。”
他着件月白广袖圆领袍，未带幞头，发髻齐整，笑容平和一如绛帐初遇的模样。十年风雨里危难无数，应从刀枪棍棒中滚出的些许狠戾，也不十分明显，反竟打磨得他愈加温润了。
狄仁杰起身整衣，拂须笑道，“如此，我也出去转转。”
“大人，您看了半天塘报，现时已三更，还是早些就寝……”
“你方才不是讲躺倦了？本阁这才陪你出来转转啊。”见人怔愣须臾，狄仁杰呵呵一笑，穿上那件旧袍迈步出门，李元芳也跟出，将门关好。
淫雨初霁，月朗星稀，风清冷而不砭肌，且袍服汲过屋内热意，使怀中舒畅，狄仁杰借月色扫过阶上落叶，黑绿而不腐朽，正值盛时。
反观己身，过了二更便再看不进塘报公文，不觉便肱枕而眠。绕是元芳武功了得，进屋无声，竟连茶汤滚沸也叫不醒他，却是真的疲乏难耐？
狄仁杰摇摇头，到底是人老了。
闲庭信步间忽地忆起一事，便对身后人开口道：“元芳，你的链子刀可曾找到了？”听人沉吟半晌道，“卑职叫方九兄弟帮忙找着，旬月必有消息。”他本想说“丢了也不打紧”，终究难违心志。
狄仁杰点点头，也未言说甚么。
李元芳不自觉的忆起幽兰来。那一把好剑，当真是削铁如泥，昔日在虎将军之手，挥收有道，行云流水。那是他至今尊敬的对手，若非造化弄人，命途多舛，今日应犹是，朝廷命官，天潢贵胄，非己布衣出身可比。
而今既是他擎幽兰，代那人站在狄公身旁，于公于私，就应刃对奸佞，若使其沾上自己人的血，便是玷污。
虽说并不单是他的过错，但玷污就是玷污了。然即使如此，他也必须含着愧惭，以此剑保护大人，没得选择。
“卑职还有幽兰剑，虽不似链子刀久伴身侧，亦可护得大人周全。”
狄仁杰察觉人语下黯然，心下大惑，道：“李大将军的武功，我怎敢怀疑？只这老刀伴你已久，忽然丢了，谁也舍不得。”
李元芳噗嗤笑出声，须臾道：“大人怀疑也是情理中事。他人疑得，独卑职疑不得？”
狄仁杰也不去瞧人，只自顾向前走，正色道：“我是不疑你的。”他本欲再言，却终是缄口静默。
“大人盲目信任可是不好的。”身后人的声音响起，语气中听不出悲喜，“祸起萧墙，可破金汤。”
半晌，李元芳率先笑道，“理虽如此，大人信卑职，卑职便定不辜负这份信任，此生忠于大人，忠于大周。”
狄仁杰却久久不知言何。文臣武将，本应是各司其职的，无可厚非。于是一些日久而生的儿女情长，百转柔肠的东西，也理所应当的被湮没于国安民乐之中。毋庸置疑的信任难说出口，却还一次次将他视若儿息的这个年轻人推向死亡。
李元芳渐觉出方才不妥，急急低头道：“卑职失言，大人莫要在意。”
狄仁杰摆摆手，却依旧一言不发。
“大人，月已偏西，回房休息罢？”
“好啊，好啊。”狄仁杰转过身，难得在平日里严肃起来，“元芳，好好休息。你体内湿寒未消，待……明日下朝罢，我再给你看看。”
李元芳笑答，“得当朝宰辅医病，卑职可是福分不浅。”
***
翌日，李元芳当完差事，估摸着也快下朝，索性便到轿子旁等着与大人一同回去，在外吹着雨后潮风，也颇舒服。闲来无聊，便和狄春说起话来。
“李将军，你这脸色可不见好啊。”狄春上下打量半晌，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不无担忧地说，“依小的看，得好好调理调理，不然积成沉疴，老来受罪呀。
李元芳不答，只笑道：“瞧你这小厮，讲话腔调也和大人一般，定是把那惜金的好性子也一并学去了。”
两人谈笑间，狄仁杰也和张柬之一同走了出来。张柬之看李元芳甲胄在身，品貌俱佳，心下喜爱，口中调笑道，“国老可快回去罢，这李大将军和狄春，怕是等得急了。”
“见过张阁老。”李元芳行礼，而后方笑道，“卑职若这便要急，大人断起案来动辄个把时辰，不是要急煞卑职？”狄春也跟着附和。
狄仁杰笑的开怀，“如此，急煞我们李将军还不算，还要急煞我狄府一群小厮了？”
几人笑过，便各自道别。狄春扶自家老爷上轿，李元芳则翻身上马，于轿侧慢慢跟着。
狄仁杰撩起轿帘，看人正骑马心不在焉瞧着路边，开口笑道，“元芳啊，可愿与本阁打个赌？”
“大人要赌什么？”李元芳闻声扬起笑意，反问道。
狄仁杰微微探头，看轿辇离府邸已不远，缓缓道，“赌你的链子刀今日，便会物归原主！”
李元芳睁大眼睛，半晌抬头大笑，随后回道，“好啊，大人这次想赌走卑职甚么？”
“你若输了，那幽兰剑便由本阁保管。”狄仁杰道。
“……大人这是做甚么？。”李元芳大惑，蹙眉问道。
“本阁虽不精此道，也知各人佩各剑，独一无二难以更迭。”狄仁杰斟酌着词句，又道，“且本阁一看见幽兰，便忆起邗沟时你险遭歹人毒手，不禁痛惜，收起来也好，也好。”
也可忆起他曾以此剑刃对眼前之人，若无轰然惊雷，便是终生大罪。而以自己的性子，必是心病一块。
了然大人心意，李元芳不自觉的开心起来，“若是大人瞧着心烦，卑职暂且不用便是，寻个旁的刀枪斧戟，照旧是……”
“老爷您瞧，那不是扬州的庞四方九？”狄春眼尖，瞧见府邸门前正站着两人。
“啊？”李元芳不禁喊出声来，再瞧他的大人，已是一脸“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
“大人真乃神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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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李元芳当完差事，估摸着也快下朝，索性便到轿子旁等着与大人一同回去，在外吹着雨后潮风，也颇舒服。闲来无聊，便和狄春说起话来。
“李将军，你这脸色可不见好啊。”狄春上下打量半晌，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不无担忧地说，“依小的看，得好好调理调理，不然积成沉疴，老来受罪呀。
李元芳不答，只笑道：“瞧你这小厮，讲话腔调也和大人一般，定是把那惜金的好性子也一并学去了。”
两人谈笑间，狄仁杰也和张柬之一同走了出来。张柬之看李元芳甲胄在身，品貌俱佳，心下喜爱，口中调笑道，“国老可快回去罢，这李大将军和狄春，怕是等得急了。”
“见过张阁老。”李元芳行礼，而后方笑道，“卑职若这便要急，大人断起案来动辄个把时辰，不是要急煞卑职？”狄春也跟着附和。
狄仁杰笑的开怀，“如此，急煞我们李将军还不算，还要急煞我狄府一群小厮了？”
几人笑过，便各自道别。狄春扶自家老爷上轿，李元芳则翻身上马，于轿侧慢慢跟着。
狄仁杰撩起轿帘，看人正骑马心不在焉瞧着路边，开口笑道，“元芳啊，可愿与本阁打个赌？”
“大人要赌什么？”李元芳闻声扬起笑意，反问道。
狄仁杰微微探头，看轿辇离府邸已不远，缓缓道，“赌你的链子刀今日，便会物归原主！”
李元芳睁大眼睛，半晌抬头大笑，随后回道，“好啊，大人这次想赌走卑职甚么？”
“你若输了，那幽兰剑便由本阁保管。”狄仁杰道。
“……大人这是做甚么？。”李元芳大惑，蹙眉问道。
“本阁虽不精此道，也知各人佩各剑，独一无二难以更迭。”狄仁杰斟酌着词句，又道，“且本阁一看见幽兰，便忆起邗沟时你险遭歹人毒手，不禁痛惜，收起来也好，也好。”
也可忆起他曾以此剑刃对眼前之人，若无轰然惊雷，便是终生大罪。而以自己的性子，必是心病一块。
了然大人心意，李元芳不自觉的开心起来，“若是大人瞧着心烦，卑职暂且不用便是，寻个旁的刀枪斧戟，照旧是……”
“老爷您瞧，那不是扬州的庞四方九？”狄春眼尖，瞧见府邸门前正站着两人。
“啊？”李元芳不禁喊出声来，再瞧他的大人，已是一脸“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
“大人真乃神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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