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惠远城将军府时，天空最后一线光明被暮色吞没，火烧云的霞光由红变紫迅速黯淡下去，铁灰色的阴影转而占据半片天空。百里骞早早等在将军府前，与他一同等在那儿的，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 蒙卓！
飒露紫被猛地拽紧缰绳，高高扬起前蹄，一声长嘶后站定，我从马上跃下，快步走向那人，回想上一回见他，已是多年之前。
- 好兄弟，你怎么来了？
@蒙卓_

【草原的夜又来了，我在太阳落山前出发，到达将军府门外，仍有一线天的光明。我很久没有远观过黑水城，此刻伫立风里，看见的是我族人帐篷前升起的炊烟，蒙辛说，那是人间的烟火气。】
【马蹄声哒哒，风也呼啸，转头之间我的好兄弟已到了眼前，脚边的这一坛好酒，不算白等。】
阿哈达！我可真想你啊！
【阔步上前去抱他，还是那么壮实，用力拍拍他后背，大笑道。】
来请你喝酒！

- 阿哈达！
郎朗笑声长达天际，阔别多年，蒙卓的双臂依然如年轻时那般健壮有力，上前来将我紧紧圈在臂中，我有时真怀疑，若是换一个人，大概骨头也要给锢碎了。
- 酒呢！
我低头朝他脚旁看去，果不其然，一坛子酒搁在门前，当即吩咐侍卫把酒抬进去，再搭上蒙卓臂膀，与人一起进府。
- 走，进屋，边喝边聊。

【他还是这么的爽快，没有汉人那些拘谨的谦辞，我常常在想，若他真生在草原，今日的黑水城主一定是他，而不是我。】
你这里的风沙真大啊，吹得我头发都乱了。
【玩笑着，越过门槛往内屋里行，勾着肩搭了背，咧着嘴同他笑。】
今天我要喝三缸！
【围炉前坐下，一应摆设还是中原的模样，这很像他在京中的韩府，我去过，又走了，是十几年前的事情。】

仿佛这是我听过最令人畅快的话语，闻之哈哈大笑起来。
- 没想到草原上的汉子还会嫌我这儿的风沙大，你这话是唬那些没去过额济纳的人吧！
手掌重重拍上他肩背，狼皮袄子的厚实手感让我忍不住又在上头用力抓握两把，这么多年过去，蒙卓看起来没有变过。
- 喝，今日定要不醉不归！
酒碗摆好，厅中只我兄弟二人，还记得那年我刚回京中不久，蒙卓来府里寻我，我与他也是这般对饮，头顶的一轮明月和此刻窗外所见高悬于空的月亮，一个样。
- 如今黑水城的日子过得如何，我听说你有了一个闺女。

归？我可不归了，今日醉了，就睡在你这！
【一碗酒，他摆在我手边，我便立刻接来仰头饮尽，末了发出一声赞叹的咂嘴声，向他表示这真是好酒。】
黑水城好着呢，用你们中原的话说，叫什么——乐不思老鼠了！
【脱下两只袖子来，随手往腰上一系，男人喝酒就是要摆开姿势才过瘾。】
是了！是我的蒙娅，草原上雄鹰一样的女孩，可惜了你没见过她，她比从前的蒙辛还要漂亮。倒酒啊，倒酒！来，我倒！
【吹了口哨，进来两人，齐刷刷摆下二十只碗，自一把举起酒缸，一一满上。】
这样喝才对！

- 好！和从前一样，我的将军府任何一间屋子你都可以选！
一口酒刚喝进嘴里被蒙卓的话呛到，拍着胸口连连咳嗽，简直喘不过气来，这般开怀大笑真是许久不曾有过了。
- 蒙娅，好啊。
草原上的女孩本就自由不羁，更别说是黑水城主蒙卓的女儿，即使没见过，就凭蒙卓凌厉的脸部轮廓和深邃分明的五官，我也能想象出个七八分来。但他提到蒙辛的时候，我端酒的手顿了一顿。
有侍卫进来摆起长龙酒阵，我看着眼前二十只碗被蒙卓一一满上，终是开口问起一个人的名字来。
- 蒙毅的事，你一直都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搁下酒缸，来端酒碗，抬手想把第一碗敬他，忽而就在他话语里滞住了，良久，才长叹一口气。】
蒙辛不让我说。
【我的回忆浸着酒，追溯到二十年前，那时的黑水城还是额祈葛做主。那一年是草原最冷的冬，韩池在年头动身，与草原告别，蒙辛已有两月身孕，诚然，我是不知的，否则无论如何也该请他带走蒙辛。】
我是在蒙辛快瞒不住的日子里才发现的，她不肯说，额祈葛便将她吊在山崖边。可你知道，她那么桀骜，又怎会屈服。
我不知如何安置她，偷偷筹谋将她送进山，她诞下孩子，是在大雪的狼窝里。而后额祈葛的人找到了我们，带回了她与孩子，从此之后，那孩子叫蒙毅。
你见到他们了？

我与蒙卓隔着一碗酒，但自我们相识以来，彼此间就从无芥蒂与隐瞒，这是我们结为谙达的誓言。
- 蒙辛不让你说。
这个答案不算意料之外，可后面所听到的事却是闻所未闻，我怔在原地，直直注视着蒙卓的眼睛，良久之后阖眼深叹一口气，更觉胸中懊恼无处可泄。
- 是我对不起蒙辛……
雪天、悬崖、狼窝，蒙辛受了多大的苦才诞下我的儿子，而我的儿子又是受了多大的苦才活下来。我的牙关紧咬无法言语，只默然点了点头。

我说，阿哈达，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不知者无罪。
【探起身，伸长了手臂去拍拍他肩。蒙辛会如此，实则并不奇怪，她从小便是倔强之人。】
他们现在挺好的。额祈葛不在了，蒙辛一直帮衬我，也没人再敢提关于孩子身份之事。至于蒙毅，顽劣了些，但很听蒙辛的话。想来如果你愿意见他的话，应该能见。
【我不知韩池离开草原后，有没有偶尔想起蒙辛，但后来我几次路过京中，闻说他已成婚生子，又官运亨通，实不宜再去打扰他。】
好了，来喝酒，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蒙卓的豁达与宽容令我动容，他是蒙辛的哥哥，不仅自小照顾蒙辛，连同我的儿子从小到大定也是多仰仗他的照顾。
- 是嘛，他能听蒙辛的话就好。
我接过蒙卓手中的酒碗，与他的酒碗相碰，互相一饮而尽，但我心中是无法“让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之前我始终没能想好该如何面对蒙毅，然回京与我的儿女们相聚之后，舐犊之情的本能在心头涌起，我是想去认回他的。
- 蒙卓，我给蒙毅取了韩家的名字，叫君鹤，你觉得如何？

君鹤？
【可能是因为生于狼窝的缘由，蒙毅天生带着血腥的戾气，他那双眼睛真像狼，怒气时足以震慑对方的灵魂。】
可我更觉得他像狼。
【草原上无畏的精神，是天地赋予的，没人是胆小鬼，可也没人如蒙毅那样凶狠。仰头饮酒，隐约的担忧，放下酒碗来，面色也凝重了些。】
他没有鹤的温和。
【扎那儿子的死，我至今不敢确定与蒙毅无关，那一年他十岁。】

像狼？我有点吃惊，曾经在额济纳戍边之时，我的师傅便是让狼咬死的，虽说蒙辛养狼，可蒙卓和蒙辛本身却像鹰，狼在草原上永远是残暴与乖戾的象征。蒙卓会如此说道定有他的理由，我不禁微微蹙眉，听他说下去。
没有鹤的温和，这对于草原上长大的人而言或许并不奇怪，但是蒙卓的神情又不像是仅此而已。
- 我打算见见他。
手中酒碗放下来，蒙毅，韩君鹤，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一见便知。
- 对了蒙卓，策凌他们已将部众迁牧至天山以南，你们黑水城的人也可考虑跟随他们一起南迁了。那边的环境要比现在的黑水城好很多，而且，我过去探望你们也方便了。

【是该见一见的，骨肉血脉分隔多年，同身为人父自然明白他的心情。可蒙毅是否愿意见他，我拿不准，唯有让蒙辛去说服。】
好。
【他言及黑水城人南迁一事，我早年也做过考虑，可离开故土并不是所有人能够接受之事，族中长老也是为此分成两派，明争暗斗。】
知道。
【我明白韩池不会害我，更不会害我的族人，可我还不能立马给他答复，唯有拿酒带过这一句话。】
【酒酣入夜中，方自寻他府中一间房歇息。】